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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山间阴冷。

    南奕搀扶着她,从山洞中匆匆走出,踩着青苔,从竹林中穿过,走着山间布满碎石的小路,回到了半山腰的小亭中。

    “多谢。”

    她仰起头,冲着南奕娇媚地笑了。

    “不客气。”南奕坐在了她的身旁,“殿下早晚都会意识到的。”

    意识到自己并不会像自己所认知的那样,是个废物。

    “慕禹已经得手了?”

    “嗯。”

    她笑吟吟地掏出帕子,拭去了南奕衣袖蹭上山岩而沾染上的一点青苔。

    “若是黄舒问起你这个妹妹,你又该如何回他?”

    她的目光里闪现出了一丝锐利,随即,那股锐利落在半山腰的花花草草上,化作好奇,“黄舒用你之前,是查过你的。”

    “无碍。”他随随意意地倚靠在了红漆柱子上,“臣已经帮助殿下伪造好了新的身份,此后,殿下可在沥城之中随意往来,不会有人为难殿下的。”

    是啊,毕竟是长袖善舞当朝炙手可热的臣子的妹妹,谁敢为难她?

    “是吧?”她撩起袖子,朝着山上方向一指,“你看那些朝着咱们走来的人,是不是来为难你我的?”

    南奕立在沂俐身后,俯下身去,在身后的花丛中摘下了一朵花,插在了沂俐鬓边。

    她回眸笑时,脚步声渐进。

    两人抿唇,躬身,行礼。

    “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不出所料,黄舒的目光落在了沂俐脸上。

    沂俐垂眸,轻咬下唇,微笑。

    “宁爱卿,这位是……”

    “回陛下,这位是臣的妹妹。”南奕含笑瞄了她一眼,“近些日子来沥城投奔臣,臣就收留了她。”

    沂俐适时地仰起头,朝着黄舒咧了咧嘴角。

    少女笑容天真烂漫,黄舒自是一怔。

    他的目光在女孩儿被荆棘撕得稀烂的裙摆上落了落,旋即移开,落在了夏蘅湘身上。

    “宁爱卿,朕有些话想同你说。”他手背在身后,“爱妃,你就留在这儿陪着宁爱卿的妹妹。”他阴鸷的目光落回了沂俐身上,“宁姑娘生得怪标致的。”

    沂俐微笑,和在场所有女眷都躬身行了礼,目送着黄舒带着百官缓缓离开。

    夏次辅寿诞,黄舒亲临,这本该是莫大荣耀,可谁知夏蘅湘转身面向沂俐的那一刻,她的脸色暗了暗。

    “宁姑娘。”她面带浅笑,挥手屏退了众人,“你刚刚去哪儿了?”

    ‘“臣女去了后山观竹,谁知失足落水,就同兄长找了个山洞,点了火,将衣裳烤干。”她撩起衣裳,“只是可惜了,这衣裳竟被荆棘丛划破了。”

    “刚刚后山去了刺客,你们……可曾遇上?”

    “刺客?”她一双眼里满是无辜,“刺客的目标定是陛下,若是见到了我与兄长,定不会饶了我们两人的。”

    夏蘅湘垂眸。

    她说的不错。

    “那刺客,杀了我夏府护卫无数。”

    沂俐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慕禹是把瞧见她与南奕面容的人全部解决了。

    “这……”她面露难色,“夏府护卫难道不曾抓到那刺客么?”

    一抹讥诮的笑挂上嘴角,她漫不经心摘下探入亭子之中的一朵月季,放在了脸颊边。

    人比花娇。

    “还是说,”她俯下身去,将那朵花插在了夏蘅湘鬓边,莞尔一笑,“你在怀疑我?”

    “怀疑我手足被断是假的,怀疑我武功尽失也是假的?”

    粉嫩的唇凑在夏蘅湘耳边不到一寸的距离。

    沂俐她在笑。

    却莫名让夏蘅湘感受到了压迫。

    她先前在宫里可不是这样的……

    莫了,她抬手拨弄了一下夏蘅湘发髻中插着的步摇,挪开了身子,夏蘅湘松了口气。

    “放肆!”

    一声放肆引来无数人驻足回首,沥城中贵女的目光齐齐落在了沂俐身上。

    沂俐撇嘴,跪了下去。

    身着宫装的宫人意欲上前,被夏蘅湘一个眼神拦了下来。

    沂俐的目光划过夏蘅湘的甲套,不禁翻了一个白眼。

    “本宫怀疑你?”夏蘅湘也俯下身去,捏起了她的下巴。

    “本宫不敢呐……”

    “毕竟孩子还在你手里,对不对?”

    “错了。”沂俐在她的搀扶下站起,她掸了掸膝盖上沾上的一点灰尘,“我帮你养孩子不是为了帮你,我只是不忍心看你的孩子会和你一起,共赴卢珍的结局。”

    “你说本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咯?”夏蘅湘慢悠悠地喝着茶,“你真有那么高尚?”

    “一部分。”她坦然承认,“也算是牵制了黄舒吧?”

    也是为了牵制夏家。

    她不知道夏蘅湘是不是会为了权力牺牲掉孩子的人,但她必须一试。

    “黄舒开始怀疑你兄长了。”夏蘅湘有些发青的指尖摩挲着手中小碗,“就在刚刚。”

    “因为没抓到现行,所以只是怀疑?”

    “嗯。”夏蘅湘裹紧了大氅,“你可以去提醒他一下,日后万事小心。”

    阳光落在了夏蘅湘面颊上,她眯起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刺客没有抓到?”

    “嗯。”

    “那名刺客是来刺杀谁的?”

    “不清楚。”

    “那当真只是一名刺客么?”

    夏蘅湘豁然睁眼,她警惕地瞟着沂俐:“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沂俐笑吟吟地拈起一块花牡丹花状的糕点,“我在山洞之中,大概猜到了。”

    “那个人不一定是刺客,但他确实进了后山的一间小屋。”

    她看着端坐在一旁的夏蘅湘,笑了。

    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沂俐,当真不是你?”

    “是我看到的。”她深吸了一口气,“这也是我为什么要进山洞——不仅是为了烘干衣裳,也是为了躲开那个人。”

    “因为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抓住我和我兄长,灭口。”

    俨然是一副楚楚可怜的小白兔模样。

    “那你可曾见到那人模样?”

    沂俐失笑。

    “你觉得我像是见到了的样子么?”她指了指自己,长眉一挑,“若是我有武功傍身,我一定会上前扯下那人蒙面布。”

    她长叹一声。

    “可惜,我没有。”

    她无奈摊手:“我不知道你们夏府将这件事往黄舒身上引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们,帮不了你。”

    “没想让你帮夏家。”夏蘅湘若有所思地盯着山顶的大厅,“毕竟你现在活着就已经挺不容易了,不是么?”

    沂俐微笑着看着三三两两地贵女簇拥在一起,立在小路边,或者是树下。

    “是啊,活着不好么?”

    夏蘅湘微笑,瞥了一眼她挺得比直的背影。

    “你要去和她们一起玩乐么?”

    “想倒是想。”她的眼底浮现出些许遗憾,“只不过,她们好像不太欢迎我。”

    她指了指不远处杏黄色衣裳的女孩儿,那女孩儿时不时回眸瞪她一眼。

    “看吧。”她轻笑一声,“她瞪我。”

    “唔。”夏蘅湘朝着她眼神示意的方向瞄去,“确实有些……不友善。”

    “你认识她么?”

    “不认识。”

    沂俐轻笑,捧起酒壶,缓缓喝起酒来。

    “看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啊……”

    夏蘅湘瞅着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哎……”

    “我走走。”沂俐站了起来,朝着夏蘅湘躬了躬身,“娘娘请自便。”

    “本宫同你一起。”夏蘅湘也站了起来,“免得你又被人欺负了。”

    沂俐瞥了她一眼,扶住了她的胳膊,含混不清地道了声谢。

    “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对夏家来说还有用。”她的甲套划在了沂俐指尖,“若是沥城被沂军攻破,你能护住我们夏府上下安危么?”

    沂俐挑眉。

    “为什么?”

    她放下了胳膊,夏蘅湘的胳膊也垂了下来。

    沂俐的眼底多了一分审视。

    “你有什么资格求我?我为什么要帮你们,为什么要帮夏家?”

    “或者说,你们值得我帮么?”

    随后,又是一声轻笑。

    “黄舒知道你们夏家已经开始找退路了么?”

    编贝似的牙轻咬上了鲜红得像是要滴血的唇。嘴唇微微上扬,复杂带笑的目光落在了衣裳下摆已经被撕烂的女孩儿身上。

    “我只是说如果。”她耸了耸肩,耳坠与步摇都不曾晃动,“多一条路不好么?毕竟谁都不想死。”

    沂俐长叹一声,眼底尽是怅然。

    “再说吧,我不一定能回去。”

    夏蘅湘笑了。

    “你最好是能回去,这样我就能在黄舒后宫里,稳坐后宫之首的位子了。”

    温暖春风拂过,撩起沂俐鬓边碎发,她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

    山顶大厅之中,一男子立于窗边,身后文武百官齐齐站了两列,垂首静静看着立在黄舒身边身着黑色霞锦衣裳的男子。

    “你妹妹……不错。”

    男子长眉入鬓,皆是笑意的眉眼一凝,随后,唇角又挂上了笑意。

    “不错是不错,只是已经许了人家。”男子修长的指尖理了理衣袖,“更何况她这暴脾气……”男子摇摇头,“也不知道她婆家能不能受得住。”

    黄舒回眸,略略瞥了他一眼,随后,目光又落在了半山腰的女孩儿身上。

    阴鸷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亲手放下了帘子,揽过南奕的肩,在百官的众目睽睽之中离开了。

    “宁爱卿。”

    “陛下请讲。”

    “那刺客,并非刺客。”黄舒坐下,抬眼瞄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南奕,“那人并非冲着朕来的。”

    “莫非陛下心中早有论断?”

    大厅侧的一间小屋之中,南奕点燃了案上香炉内的檀香。袅袅香烟从百色琉璃香炉中缓缓飘出。黄舒盯着那白烟,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

    “朕听闻当时你在后山?”

    “回陛下,是的。”

    乌发束起,低眉顺眼。他身着华服,眉眼英气,面容精致。眼窝深邃,鼻梁高挺,他唇角带着笑意,恭顺地看着黄舒。

    “和你妹妹一起?”

    “回陛下,臣的妹妹不慎落水,落水后无意间撞见了那刺客,臣只能仓皇之中将妹妹救起,带入山洞之中。一是烤干衣裳,免得妹妹着凉生病,二来是为了躲避那刺客。”

    黄舒摆弄着桌案上摆着的玉器瓷瓶。

    “为何朕听说,那刺客一路上杀了不少夏家的护卫?”

    “陛下为何不好奇夏家为何要坚持认为那人是来刺杀陛下的?”南奕抬眸,直视着黄舒的眸子,毫不畏惧,“臣是见着他入了夏家在后山的那间小竹屋的。”

    黄舒摩挲着眼前的一对小瓷瓶,指尖逐渐泛出了白色。

    “宁爱卿,你这是……在挑拨离间么?”

    “挑拨离间?”南奕笑了,“臣不敢。更何况陛下英明并非昏君,挑拨离间这一招对陛下来说,没用。”

    黄舒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南奕暗暗松了口气。

    “你倒是油嘴滑舌的。”黄舒笑了,“不过朕觉着,那若当真是刺客,也不是说不过去。”

    南奕立在一旁唯唯诺诺地应着,并未插话。

    连黄舒的影儿都没有见到的刺客,又怎么能算得上刺客?

    但是南奕理应不知道那刺客有没有见到黄舒。

    黄舒也在等着他自露马脚。

    所以南奕只能唯唯诺诺地应着。

    至于其他……

    他若是多说一言,就会被黄舒抓住把柄。

    “对了,朕平日里见你都会带着一个名唤慕禹的侍卫,是么?”

    那双勾神的桃花眼直勾勾地在南奕身上打转,南奕被他盯得头皮发麻,硬着头皮应了。

    “是。”

    “朕今儿怎么没有见到他?”

    “回陛下,臣今儿并未带慕禹前来。”

    他答得真挚诚恳毫无破绽。

    “唔……宁爱卿,你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想对你动手的人自然是不少,意外也是有的。”黄舒的目光飘向了窗外,“毕竟你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在你往返路上对你下手,对不对?”

    比如沂俐,在回格物书院的路上被断了手足,毁了经脉,废了武功。

    南奕心里一阵绞痛。

    他目光沉敛冰凉,笑意森森。

    但抬眸接受黄舒目光洗礼的,却是一副略带谄媚的感恩戴德。

    “是啊,臣不曾想到这些,多谢陛下提点,臣往后必定多加注意。”

    黄舒背过身去,细细玩味着南奕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摇了摇头。

    “朕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去陪你妹妹罢。”黄舒瞥了窗外一眼,“她看起来……蛮不合群的。”

    “是。”南奕告退后,在小屋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总算是糊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