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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三只野狗

    “真死了?”刘兆京踢了曹琚几脚,见他毫无反应,不觉有些吃惊。

    “老爷,他得的是伤寒,在这个地方,能有不死的道理?”一个流犯问道。

    “闭上你的嘴!”刘兆京喝道,“余福,陈有庆,你们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余福把手搭在曹琚的脖子上,答道:“没脉搏了,不死也撑不过今天了!”

    刘兆京想了想:“那就把他解下来吧。”

    余福和陈有庆把曹琚从行枷上解下来,又摘下他身上的锁链,把他平放在地上。

    “怎么回事?”前面一个军官策马过来,喝问。

    “军爷,这儿死了一个人!”刘兆京答道。

    军官跳下马来,用马鞭拨动了一下曹琚的脸。“死了就扔了吧!赶紧赶路!前边催得紧呢。”

    “好嘞!”

    “刘大哥,那儿也倒卧了一个!”余福用藤条指着前方不远处,“河对岸!”

    “那应该是个樵夫。”刘兆京眺望了一下,猜测道。

    “把他也扔到那边去吧!”军官说,“跟那新死的怨鬼做个伴儿。”

    说着,军官跳上马,加了一鞭子,向前赶去了。

    刘兆京蹲下来,对曹琚说:

    “曹公子,你是要登仙的人,这荒山野岭的,咱们也是不落忍。但是咱们也都有难处,您别怪我们。阎罗殿前,紫霄宫里,多少也替我们说几句好话。”

    曹琚昏昏沉沉的,依然有一丝意识。他听清了刘兆京的话,却无力应答。

    “余福,陈有庆!”刘兆京吩咐,“给他抬过去吧!”

    曹琚的身躯被抬了起来。

    “真特娘沉。”

    “他要死了……”

    “曹公子,那儿有一个刚死的人,趁着他还热乎,你跟上他,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儿……”刘兆京的声音又断断续续传来。

    曹琚沉甸甸地压在余福和陈有庆身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儿是不是有个水渠?”刘兆京问。

    “刘大哥,是个水渠!”

    “把他扔在水渠上吧!”刘兆京说,“看起来得有一人高,省得扔在野地里,让野狗咬了,可惜了这么副好模样儿。”

    “大哥,放在水渠上,不让野狗咬了,也得让秃鹰啄啦!”余福吃力地说。

    “管他呢!看不到不就行了……”

    余福和陈有庆抬着曹琚,把他放在河畔的水渠上。一人多高的水渠,宽约四尺,顶端用灰浆砌得平平整整的。曹琚贴到水渠的平面上,一丝暖意从后背传来。他昏沉沉的,将死未死,又听见刘兆京说:

    “曹公子,俺们就只好送你到这里了,你往生极乐,来生无病无灾。阎罗殿前,切记念叨一下我们三个。刘兆京啊,余福,啊,还有陈有庆。哦对了,看你还有一丝气儿,我这儿有两个热炊饼,”说着,他掰了一块香喷喷的炊饼,塞进曹琚嘴里,“你挺着这口气儿,填个肚子,阎王面前,也别做个饿死鬼。来来来,还有几块牛肉。”说着,他又撕了一块牛肉,放进曹琚嘴里。

    曹琚只觉得嘴里被填得满满的,却味同嚼蜡。

    “我把炊饼和肉给你放在这儿了,曹公子,曹琚公子,多了我也做不了什么。你也可怜可怜我们,也感谢你早死了一步,省得拖得我们也赶不了路,你自己也活不下来……唉,走好啊,切记切记,阎王面前,多说我们几个几句好话……”

    说着,他解下曹琚腰间的干粮袋,准备把它盖在他脸上。

    无意间,他的手指触碰到曹琚坚硬的袖口。他纳闷地掀开他的衣袖,顿时大喜过望。

    “哟,曹公子,您还有金子呐?哎哟,谢天谢地,刘兆京回去一定给您烧高香,岁时祭拜……”

    他又念叨了几句,盖上曹琚的脸,把金子藏在袖子里,走远了。

    “刘大哥,你这是哪儿学来的?一套套的。”余福打趣道。

    “我娘信佛,都是跟我娘学的……”刘兆京说着,也没有了声音。

    曹琚无力地蠕动牙床,把那毫无滋味的炊饼和肉咽了下去。他勉强睁开眼,只见一片刺眼的阳光,照得眼前一阵阵发白。脑中几乎一片煞白,无力去思索,也无力去挣扎。他仰面躺在水渠上,只觉似乎是自己的灵魂,正在离开躯壳,向着高深玄远的天穹,徐徐飞去……

    ——

    澄澈的月亮高高地悬挂在天空,透着晶莹的金灿灿的光晕;而漫天繁星,就像把刚从金粉堆里捞出来的月亮用力甩到深蓝色的天穹,迸溅出来的一点一滴的明亮。风停了,干冷的空气凉丝丝地灌入鼻腔里,吹得人通体透彻,气息舒畅。

    曹琚缓缓地坐起来,仰望满天星斗。远远地传来野兽的嚎叫,萧条的枝干间,昏鸦哀鸣。他的手指从干枯粗糙的脸上划过,感觉到一丝被摩擦而引起的痛楚,这才确认,自己确实活了下来。过去三十多天戴在脖子上的行枷没有了,手脚上的镣铐也没有了,他现在又是一个自由的人,一个被认定为已经死于伤寒,而被丢弃,从而没有了身份的自由的人。

    然而此时,除了一具自由的躯壳,他还有什么呢?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此时正孤零零地处于天地之间。他倚为至亲的祖母、父亲、母亲已经死去,而哥哥嫂嫂生死未卜。他只知道,自己目前坐在朔宁府的荒山野岭之间,方圆十里没有人家。

    他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他的恋人蕊初,蕊初没有放弃对他的期待。只是现在,他身染重病,在离京四千多里外的陌生的地方,虽然今天侥幸活下来了,但他也不知是否还能活到明天。

    “天啊,若要曹琚死,便给个痛快!曹琚前世究竟做了什么孽啊!”他仰天长啸,泪流满面。

    回答他的是寂静的微风,和远处传来的野兽的哀鸣。

    就在此时,他看到身边放了两个炊饼,和几块肉。

    他突然想起,午后他是因为病重将死,才被丢弃到这里的。而他现在……

    他动了动手臂,又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愕然发现,自己竟然痊愈了?

    怎么会这样?他试着在沟渠上走了几步,这才发现,除了脚步有些无力外,伤寒正在悄无声息地离开自己的身体。

    他立刻坐下来,抓起一个有缺口的炊饼,就往嘴里塞。

    在寒冷的野外吹了一下午,炊饼已经像石头一样,又冷又硬。然而他还是坚持吃了下去。

    一个炊饼下肚,身上恢复了一些力气。他本想把另一个炊饼吃下去,手刚刚放到炊饼上,又止住了。

    他的目光投向十丈开外的那具尸体。白天,他隐约听刘兆京说起,那是一个意外死亡的樵夫。

    他没有多想,就从水渠上跳下来,向尸体的方向走去。刚刚走出几步,他一脚踢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他低头一看,月光正洒在那个物体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原来是一把斧头。看来这是樵夫的斧头了。只是这个人,又是因何而死在这里呢?

    曹琚来不及多想,就捡起斧头,别在腰间,大步走向尸体。在距离尸体还有几丈远的地方,他倒吸一口凉气,止住脚步。

    尸体周围响起一阵嗦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下,显得分外瘆人。

    他定神望去,竟然是三只野狗,正在啃食那具尸体!

    曹琚顿时全身一阵发冷,汗毛全都竖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而那三只野狗,也觉察到了曹琚的到来。它们转身面向他,月光下,曹琚看见,六只眼睛,投出可怕的绿莹莹的光来。

    他高喊了一声,转过身来,拔腿向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就在身后,三只野狗也迈开腿,向他追了过来!

    他绝望地惨叫着,本能地向前狂奔,不妨脚下一软。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只听脚下窸窸窣窣的,发起了一阵响动。

    在此间隙,他已经一个箭步,踩着松垮的泥土,继续狂奔,又是一脚,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而刚刚抬起的脚下的地面,赫然出现了一个大坑。

    曹琚愣住了。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哀嚎。

    他刚要回头去看发生了什么,只觉两条毛茸茸的腿,扑在了他的身上,一股恶臭的腥味扑面而来。

    他毛骨悚然,不顾一切地从腰间抽出斧头,向着脑后砍去。顿时,一片血光溅起,随之而起的,是一声惨痛的哀嚎。

    曹琚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他跳过身来,挥动斧头,只管一斧加一斧地砍下去,热烘烘的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身。

    足足砍了几十斧子,他才定下神来。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眼前被他砍得血肉模糊的,正是一只野狗。它倒在地上,一条腿被砍断,狗头都几乎被砍掉了,天灵盖足足被他劈成了两半!

    我的天啊,他又惊又怕地心说,我竟然砍死了一只野狗!

    他抓着衣襟,攥紧斧头,走向刚刚那松垮的土地。这时他才看清,那松垮的土层下,是一个三尺深的陷坑。

    月光下,他清晰地看见,陷坑里密密匝匝地,布满了竹签、铁锥等利器,两条野狗的身子已经被扎穿,死在了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