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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上海的秋天多雨水。

    沁凉的微风带走了燥人的暑热,遍地落英透着阵阵桂香。

    图书馆二楼的窗边放有一排长桌,最靠里面的那一张桌面上摆着一只精巧的咖啡杯,小小的肚身上腾着一团白雾。

    左手边是最近几期《柳叶刀》期刊,右手边堆起厚厚一摞编译书稿,这位身穿黑色丝绒长裙,戴着金属边框眼镜的女子已经在这里端坐了一整天。

    “笃笃笃笃”,身后响起一阵高跟鞋底踩地的声音,那种踮着脚尖,急切又小心的步子

    “沈医生,沈医生——”原来是日常随行的女秘书。

    “又来了一批,前线部队送下来的,都是危重伤,院长让我请您快点去呢!”

    “伤员有多少人?烧伤,枪伤,还是什么?”女子闻言,不做停顿,迅速将桌上的书本收进手提包中,起身一把抓起椅子背上的外套,便说,“走,带我过去。”

    轿车突突突地从南洋公学驶入仁济医院,一进大门,扑面而来便是一股腥。

    来时的路上已经做了一番心理准备,然而在见到一楼正厅里种种景象之后,沈熹薇还是被震撼住了。

    担架车上面庞年岁都不算大,尚且稚气的他们有着鲜血淋漓的躯体。有烧伤,是炮弹炸的,有枪伤,深深的洞,还有刺刀伤,翻着肉的大口子。

    止痛,止血,在战地已经做了。还有一条命,被送到这里,是希望接骨,取弹,有可能的话,再上战场。

    医书上说,要先拍摄X光。

    可这里不是德意志,不是美利坚,这里是1931年的中华民国,大清朝才刚刚倒下去不多久的地方。

    “手术室准备。”沈熹薇阔步踩在医院的楼梯台阶上,一边走一边利落地将栗棕色的卷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梁,一会儿你来主刀。”手术服的系带在背后,站在消毒池旁,沈熹薇对着身后说道。

    “啊?!”,梁医生俨然是被吓了一大跳。

    “开始打仗了,像这样从前线下来的战士以后只会多,不会少。这是你要进行的第一次截肢手术。表皮组织,肌肉,血管,每一层的结构要领课堂上都讲过,我会在你身边看着你。”

    “这……这可以吗?”梁医生的声音还是带着微微地颤抖。这不仅仅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截肢手术,更是同仁医院的第一次。

    “从医者需果断。我相信你没有问题。”沈熹薇回复以肯定的眼神。

    挂在高处的钟表咔嗒咔嗒地走着,伴随着的还有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麻醉滴液的声音,输血管道的声音……最后是缝合,这场手术比想象的还要成功。

    小战士被枪子儿碎了膝盖骨,长途跋涉加上一路颠簸导致伤口已经感染,相比于等待毒素扩散最终送命,截肢是正确的选择。

    梁医生推开手术的门,大口地喘着气。

    忽然远处一阵骚动,有人在高声喊着,有人跳着脚,穿着白袍的医生和护士们努力地维持着秩序。

    “怎么回事?”沈熹薇戴着口罩,问门外的一名护士。

    “又送来了一个,看着是个军官,他太太正在门外哭得厉害,说是包火车从奉天送过来的……”

    “按着次序来,前线浴血的战士们,伤情一点也不比他轻。”沈熹薇声色不动,“梁,下一台,准备。”

    “子弹伤在左胸,据说是家里有个女儿,刚五岁……沈医生,要不您就帮忙看一眼,要是还有希望的话……”,或许是形状太惨烈,护士的言语中透着无尽惋惜。

    五岁的小女儿,沈熹薇的心突然抖动了一声。

    “哦对对,那位军官太太请求您看看这个。”那护士忽而想起,连忙从怀中所夹的本册资料中,翻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是一份病历,绒面硬壳装的,封面上面印着仁济医院四个烫金大字。能用这种特制的病历本的,大抵都有个身份。

    沈熹薇仍旧保持着手心向里,无菌消毒的姿势。病历扉页,患者姓名的空线上,深蓝色的钢笔墨水,写着一个恣意的骞字。

    “这里我可以。”说话的是梁医生,“楼上还有一间手术室,沈医生我们两人分开,效率更高。”

    楼上确实有,昨天刚刚收拾出来,原本打算做疫病感染专用。沈熹薇转身,看向梁,眼前这个两个小时之前圆满完成一台截肢手术的年轻医生,是南洋公学的年度优秀毕业生,或许也是未来上海滩外科领域的领军人

    “好,我相信你。”沈熹薇转身对着身后说,“三楼手术室准备。”

    灯光再度亮起,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麻醉师和副手医生们兵分两路,上下两台手术同时进行。与此同时,医院大门外,一个穿着上好丝织旗袍的女子正不顾阻拦,正拼了命的往里面冲。

    新烫的卷发已经散了,高跟鞋和白丝袜也染上了脏。

    “这位女士,您不能进去!”门口维持秩序的护士想不到,一个白里透红的富家名媛,力气怎么这样的大。

    “病历,病历送进去了吗?”那个小姐忍着抽噎,鼻音很重地大叫,“他是被日本人从飞机上打下来的,在奉天医生就说不成了,送去北平协和医院也说不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求求你们救救他……”

    “里面是无菌消毒区域,请您后退,后退!”护士们像人墙一样,挡在前面。

    推也推不动,挤也挤不进,眼见实在没办法,那个旗袍小姐往人群中一扫,忽然眼睛一亮,“秘书!你是沈医生的秘书!我认得你!”

    她连忙抬手搜搜身上,糟糕什么也没带,票子也没有银子也没有,好在腕子上有两个镯子,耳朵上还有坠子,脖子上还挂了大珠子,七下八下都解了下来,全部都递出去,“都是好东西,你拿着,拿着,再帮我求求沈医生,求求一定要救他。”

    秘书柴菲见这状况连连后退,直摆着手,“仁济医院立德立仁,我们沈医生亦是如此,既然已经进手术室了,这位小姐,你就且先耐心等一等。”

    “沈医生……呜呜,我知道沈医生她……她真的会救傅骞吗?”硬塞了几次,送不出去,旗袍小姐委屈的脸上全是泪痕。

    秘书柴扉也是无奈,“一枪打在胸口,这样要紧的位置,按理说要拍X光片确定子弹位置才能手术的。现在我们不要说X光,就连麻醉药,消炎药都少得可怜。沈医生又是筹钱又是写信,好不容易从国外购买来了物资,结果到了咱们中国码头又被人给拦住,交不出天价的过路费,连人带货给扣下了。你说这让我们可怎么救人。”

    “码头,莫非又是青帮那几个船老大?我知道是谁了!”那小姐急得跺脚,“要死!真是要死!这个时候掉链子,我这就去打电话!”这下根本顾不上别的了,索性就把坠子玉佩就那么一丢,踩着鞋跟蹬蹬蹬地走了。

    翠到滴水的翡翠当啷一声,就摔成了几段。就着地上的碎片,隐约看得出来当中一个贺字。

    哎这……再抬头看看那抹急急远去的窈窕背影,秘书柴菲摇头叹了口气

    旁边几个小护士趁着乱小声议论,“这就是南京那个……百闻不如一见,长的可真好看,白里透着粉,瓷娃娃似的。为了丈夫活命也是豁出去了,大灾大难面前,什么小姐少爷的,我看谁都一样。”

    “也不知道算不算哪,口头上是那么叫着,可这么久了都没成婚,也没见住到一个公馆去。”

    “没住一个公馆,哪来的孩子?”

    “里面躺着的那位,那可不是等闲人物……也三十岁的年纪了,留个孩子也说得过去吧?”

    ……说的也是。几个护士远远见着有人来,便也不再八卦,四散开去了。

    外面的天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家家户户亮起了橙黄色的灯火,羊肠子一样曲折的弄堂里来回响着青菜放进油锅的滋啦声。

    有人家其乐融融共进晚餐,也有人家正上蹿下跳不得安宁。

    “我不要吃饭!我不要吃饭!”五岁的小女孩,头发是棕褐色还带着微微的一点自来卷,正抖着被子在床上乱跳。旁边追着喂饭的看妈已经急的出了一头的汗。

    “小姐,都一天没吃了,这是厨房刚做的蛋羹,滴了香油的,就让冬青姨姨喂你一口?”

    “我不要!不要!你们出去,都出去!”小女孩尖着嗓子,声嘶力竭。

    “算了,由着她吧。”一旁的冬青给看妈李婶摆了摆手,“她不想吃就等饿了再说吧,就这样闹下去,烧退不成嗓子又要叫坏了。”

    李婶听了觉得也是,牛不喝水也不能硬按头,于是退着身端着碗出去了。冬青把小女孩抱起放回被窝,盖上了被子,俯身柔声说道,“榛榛,姨姨答应你可以先不吃饭,那你能不能答应姨姨乖乖躺好,不要乱动?”

    “我没生病!”小女孩两只手抓着被角,怒目圆瞪。

    “可是榛榛发烧了,现在需要卧床休息。冬青阿姨去楼下看看厨房,榛榛在这乖乖的,好不好?”

    “嗯哼—”小女孩在被子底下扭了扭。

    冬青用手心又量了一下小女孩的脑门,又摸了一下自己,然后收到了一大股强烈不耐烦的眼神。只好也退身走出了房门。

    “哎,这个孩子从小就是,大的那个打仗受伤,小的这个就要感冒发烧,一直都是,不知道多少次了……可能这就是父女连心吧。”冬青轻手轻脚沿着楼梯走到楼下,疲累地倒在沙发上。

    “可不是,我今天出门去,看见那卖报纸的说,奉天的部队打的惨呢……”李婶蹲在盆子前面手里择着菜叶,今儿个闹了一整天,大人们还一口饭没吃。

    “嘘!榛榛那小耳朵灵着呢!你是不是不小心,让她把……的事情听见了?”冬青赶紧扯扯李婶的袖子。

    听没听见不知道,但楼上的傅真好躺在床上乖了不到一分钟,就跳起来趴到门板上了。

    竖着耳朵待了一阵,没动静,估计是走远了,傅真好悄悄打开了一道门缝,乌溜溜的小眼睛往外看了看,然后蹑手蹑脚地往对面主卧室溜去。

    天已经彻底暗下来了,主卧室里面黑乎乎的,但是地形早就摸的透透了。

    这里是冬青阿姨和邱叔叔住的地方,先是一张蛋糕一样的西式双人床,然后是高大的梳妆台,再然后是床头柜,床头柜上放着的就是那一部红彤彤的电话机了。

    邱叔叔给冬青姨姨的枕头边接了一条专线,就是要和冬青阿姨说悄悄话的,她知道。

    号码就贴在电话手柄上,傅真好拿起听筒,转着莲藕一样的拨号键盘,听完接线员小姐姐甜美的声音之后,便耐心等待着。

    “哈尼?在干什么?”电话很快被接起,低沉的嗓音带着点四川辣子味道,是她最爱的大耳狗邱叔叔了。

    “哈尼?怎么了?”邱行光等了几秒钟,对面还不出声,有点奇怪。

    “邱叔叔,我不是你的哈尼。我是榛榛。”傅真好瘪瘪嘴。

    “喔喔,榛榛呀!”邱行光在那边抓抓头,脸上堆满了笑眯眯,“哎呀呀,你也算是我的小哈尼!”

    噫……榛榛心情低落,又不说话了。

    “怎么打电话啦?是不是做噩梦了,还是有什么要告诉叔叔?带给你的零食都吃光了没有?”

    “报告!!”电话机那边齐齐整整的咔咔两声,像是牛皮军靴跺脚立正。

    邱行光犹豫了一下没挂电话,用手讲话筒捂住,然后抬头,“说。”

    “电报,奉天城已经守住,部队伤损严重,原地休整。”

    恩。邱行光点头。

    “还有一则密函。”那个副官凑上前,在耳边低语了几句。邱行光听到之后,直接拍着大腿跳了起来,“嘿嘿!我就知道傅老七他死不了!阎王老子要收他,先问问我这边答不答应!”

    这一下子,都忘记了榛榛的电话还通着,失态失态,邱行光又抓了抓头,赶紧挥挥手让副官出去了。

    “怎么样,最近有没有想吃的,想要的好玩意儿?榛榛乖乖在家,等着邱叔叔给你带回去!”邱行光重新拿起听筒。

    “我要吃巧克力!比利时巧克力、软心巧克力、牛奶巧克力、果仁巧克力,还有……我全都要!”

    傅真好开心得张牙舞爪,兴冲冲地蹦起来,结果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卧室里面的灯哗啦一下亮起来了,冬青阿姨迈着步子咚咚几步走到了跟前,“傅真好!你在干什么?!”

    哇呀呀!傅真好大惊失色,赶紧把电话听筒一丢,弹跳几下,两腿打着旋儿地逃了,一边跑嘴里还嗷嗷叫着,“是邱叔叔来电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