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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邱夫人,这么晚了是不是榛榛要买什么?”楼下做饭的李婶看见冬青从楼上下来之后,抓起大衣就往门外走,赶紧上前,“还是我去买吧。”

    “不,是我要去一趟傅公馆。傅司令有消息了,就在上海的仁济医院。”

    “傅……傅司令!”李婶听了也难掩惊喜,“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别看这几天街头巷尾的那样传,阴曹地府他敢去,那阎王爷还不一定敢收呢!”

    李婶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帮着冬青把呢子外套穿上,又从衣架上拿了一条围巾,“秋天了,早晚寒凉,夫人可别走路,得让傅家那个小柱子开车送你去。”

    李婶口中的小柱子从小就跟在傅司令身边,到现在都已经快十年了,那个火急火燎的脾气还是没有改。果不其然,当冬青把傅七爷在医院的消息告诉给他之后,小柱子一蹦三尺高,直接跳上傅家公馆院里草坪上停着的黑色梅奔车,大叫着,“走走走!”

    “你搞什么!”冬青看着四下无人,直接劈头照脸打了一下,“福满柱!你不知道低调的吗?按着报纸写的,你家七爷已经在奉天牺牲了!但凡透出去一点风声……你还敢开这种嘟嘟嘟的!”

    “哎呦,对对对!那咱们……?”小柱子缩缩脖子,连连点头。

    “你这脸面熟,不行。找个平时不曾露脸的,跟我走着去。”

    “啊?”小柱子一听自己不能去,顿时脸扭成了一根苦瓜,“好吧冬青姐姐,听你的。”

    从华山路上的傅公馆往山东路的仁济医院走,也不过腿脚上半个小时的功夫。都是昔日在傅家老宅待的旧人,如今一道儿也格外的默契。不用冬青多说,齐妈妈一身重色的外衣,提着一箱码的齐齐整整的小黄鱼。

    到了医院一楼正厅前,冬青握了握齐妈妈的手,“南京那边的做派就是搞内斗跟暗鲨,如今在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盯着多少双眼多少只枪。如今我这张脸也不算生了,一会儿住院病房只你一人进去,若有人问,就说走错了,再问,就说是陪着旧人我,川鄂黔军区陆军上将邱行光的夫人来的。”说着,冬青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算起来也好几个月了,吐来吐去,晚上起夜的没少折腾我,今天就往他头上赖了。”

    齐妈妈跟着司令多年,这些年的来来回回的形势看得清清楚楚,这几句话的意思自然是明白,她点了点头,提着方盒一个人往住院部去了。

    门厅外,皎皎的月光洒在地面,冬青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是肚里那只姓邱的小狗子又在闹腾了。

    现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间,楼下的门诊室全部黑了灯,要用洗手间的话还是得要上个楼。

    转过一个楼梯转角,又一个楼梯转角,三楼走廊的深处的一间办公室还亮着黄澄澄的灯。也不知道是怎样一股力量驱使,冬青单手捂着嘴,忍着呕,缓慢地挪动到了那间黄澄澄的门前。

    对开的木板门,刷着红棕色的漆。门框上一角挂着这间办公室主人的铜质名牌:特聘医师沈熹薇。

    冬青感觉自己的眼睛花掉了,或者是呕的头昏了,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又看,还是那几个字。

    左右两扇门板上各开着一片竖长条的玻璃,冬青凑上前,把鼻子贴上去,那澄黄色的灯光下,放着一张深红方案的办公桌。

    墨绿色的小台灯,亮闪闪的墨水瓶,还有积雪一样厚的文献卷宗。

    黑色的打底羊绒衫,灰色格纹的女士西装,栗棕色微卷的头发用发带绑在脑后,脸上带着一副金属框架的近视镜。

    冬青的手颤抖着,已经拿不准现在是梦还是现实。过了很久,很久,她看着小姐写完了手边上了一小叠文件,然后把那些纸张在桌子上顿了顿。

    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冬青抬手间一个不小心碰了哪里,合页发出吱呀一声。

    “我还有几页,快了。”沈熹薇继续写字,没有抬头。

    已经夜深了,安全起见,沈熹薇从来不让柴菲陪着她晚上加班的。

    但有的时候拗不过她,她还是会在外面等,有的时候不声不响地端进来一杯咖啡,几块巧克力,最后陪着她一起回去。

    她在编写切合中国的西医书籍,也是南洋公学的医科教材。东北的战争起来了,流水一样的病人,骨科,烧伤科,妇产科,儿科……像是在和时间赛跑。

    笃笃笃,又闻几声敲门,简洁礼貌的三下,沈熹薇将这一行字写完之后,抬起头来。

    “不早了,来接您下班,沈医生。”眼前站着的,是穿着得体工装和高跟鞋的柴菲,“明天早八点还要接门诊,您现在该休息了。”

    抬眼看一眼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半,自己这样不计时间,也是苦了这位随行身边的女秘书,沈熹薇点了点头,将桌上繁杂的书卷合拢,钢笔送回到笔帽里面,宣布下班。

    “刚才接到电话,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也不算好,一个坏消息,也不算坏,先听哪一个?”柴菲坐在前面手握着方向盘开车,沈熹薇则坐在后排。

    “都可以,那就按着时间顺序?”

    “扣在十六铺码头的药品明天总算可以归还给我们了。”

    “那坏消息呢?”

    “刚刚市政府那边来电话,说想请我们医院的负责人过去一趟喝一杯茶,有重要的事情要与我们商议。”

    “那些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仁济不曾向市政府申请过一分钱的款项,自然也无需理会他们。我没有事情需要和他商议,你只管这样和他们说。”沈熹薇的语调平静。

    月明星稀,街上无人,车子开起来格外地爽快,呼呼呼几下子便到了住处,霞飞路上的一间私人公寓,这是沈熹薇回国之后在上海的暂时落脚处。

    柴菲拍着方向盘看向车窗外,“楼道里面这样黑,不行不行,沈医生我陪着您一起上去。”

    “我又不是小孩子。”沈熹薇哑然地笑,“之前确实是怕黑,但是比黑更重要的事情有的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柴菲走在身侧护着沈熹薇,从狭长窄窄的楼梯走上去,就着火机照出的亮光,沈熹薇摸索着钥匙孔打开了门。

    屋子里面也是黑的。

    抬手在墙上摸索几下,电灯开关打开,光亮洒满客厅,

    冷清与凌乱赫然展现在眼前,比如堆叠着外套的沙发,比如餐桌上还放着吃剩下一半的碗底。

    “谁能想到,我们仁济医院首屈一指的女医师,住处竟然是这般凄凉呢!”柴菲笑着感叹,把碗收进厨房的水池,“送佛讲究送到西,好人做到底,等我再来露一手独家秘方葱油拌面。”

    然而事实比预想的还要糟糕,沈熹薇家里的厨房既没有面,也没有葱,零星的几样储备给烹饪带来了很大的局限性。但这难不倒柴菲,大概十余分钟之后,厨房里端出了两碗淋油汤的荷包蛋。

    “秘书做成你这样。我都不好意思不给你涨工资的。”沈熹薇已经无奈。

    “哎,我不要你涨工资的,有人给过我丰厚的工资了。”小柴菲也坐到了桌前,呼呼吹了吹热鸡蛋,然后眨眨眼睛,“沈医生,平时的话呢,我也不多嘴,但是您若是觉得这家宅荒凉,需要找个贤妻良母,哦贤父良夫,我这有个小叔叔那可是合适得很。你若是看不上的话,回头你就列个单子说说你喜欢个什么样子的,我回去让他往那边改变改变?”

    “不必了!”沈熹薇拿起筷子就要敲柴菲的头,被对面笑嘻嘻地一下子闪开了。

    这个小柴菲,平时工作一丝不苟,生活里面又有点鬼精鬼灵的,还真有点曾经冬青丫头的感觉。但是显然,她又跟冬青是完全不一样的。

    “你一个女孩子每天晚上这样等我,可得注意安全,现在世道不算安稳,还是小心些才是。”末了,沈熹薇叮嘱。

    “沈医生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可不怕呢。”柴菲并不在意,“我那辆车的玻璃刷了涂料,跟别的可不一样,里面看得见外面,外面瞧不见里面,人家可不知道里头坐了几个人,前头后头是男是女。”

    柴菲的大汽车开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的三点多了。

    沈熹薇换了睡衣躺到了床上,早上八点医院门诊开诊,下午一点,在学校的报告厅给学生们做讲座,还有晚上,她要去码头清点这一次从德意志运送过来的药品和医疗器械,除此之外,还要抽空编译教材。

    回到国内之后,每天都是这样满满当当的,考验着心理和生理的极限。眼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小时,应该抓紧时间补眠休息。

    然而,此时此刻的沈熹薇毫无睡意。强行在被子里头烙了几下饼后,干脆坐起身来。

    四四方方的衣柜,四四方方的桌椅,一切都是四方的。沈熹薇环视房间一圈之后,目光落在了床头那个个四四方方的小相框。银质的边框里面镶嵌着一张带着波浪边儿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刚满月的小婴儿戴着一顶满满绣工虎头帽,正对着镜头咕咕咕地笑。

    小不点儿属虎,一个秋天里降生的小虎娃,转眼就是十月,又是一个秋。

    不行不行,只是想了一下,便感觉自己的心快要从胸腔里面跳出来了。

    沈熹薇深吸一口气,拉开床头的抽屉,将相框扣着放了进去,已经躺在抽屉里面的,是一本绒面硬壳的烫金病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