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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追寻救赎的力量

    达娃在泥泞的路上奔跑,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头不断下,过快的速度和夹杂着雪的雨滴拍打着他的眼睛,时不时踉跄蹒跚。水滴顺着黝黑的皮肤不断渗透着他的衣领,狰狞的表情和略显痛楚的双眼在雨水和眼泪的混合下已经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在雨雪交界温度的加持下,他似乎忘记满身湿泥带来的冷意,因为剧烈运动产生的体温和湿漉漉的头发交织,头顶有层薄雾飘起。但他就这样不知疲倦的奔跑着,那歇斯底里的呐喊,那痛到心扉的撕裂,那夹杂着稀泥和石子的戈壁滩,那冰雪交融的寒意,都无法阻挡他的脚步。

    “她去了”,这是他在近十公里的路上唯一的话语,那掠过的树影,那依风而过的房屋,那屋后探头的看门狗,那放牧的牧羊人,都成了他今日忽略的所有。他空无的眼神在泪水和雨水的浇灌下已经眯成了一条线,双手有节奏的摆动着,双腿在机械式的向前摇动,唯有一棵棵路边树不断走近又走远。他没有一刻停歇,哪怕迎面而来的拖拉机和羊群都没能让他稍微停下脚步。他仅绕下路基而跑。

    二、

    五年前的秋季,隔壁家的阿兰中考落榜回家,彻底告别了学校的生活,在她的印象中,学生时代最大的乐趣就是避开了在家干农活和放牧的苦恼,将学校的生活视为最好的休息时光。她立志一定要考上高中最后去BJ上大学。在那一群牧民的孩子眼里,BJ是遥不可及的天堂,BJ的大学更是天上的凌霄宝殿,那股仰望和羡煞之情在这群孩子中间蔓延,数年前的一次高考,他们隔壁村的一个男孩子成功考到BJ的一所普遍大学,这成了方圆百里人们的热议之事,更是这群连边疆省城都没去的孩子们心中的榜样。阿兰更是将这个愿望埋藏心底,她说:不求考到BJ,考到省城就好。达娃是个相反的看法,他认为学习太累,费脑费神,没有放羊来的轻松自在。一到周末,达娃总是带着他的大黄狗奔跑在戈壁滩,寻找着那属于自己的快活,而阿兰在周末的田间地头总能看到拿书背课文或者单词的身影。。

    在夏季的一个傍晚,阿兰的母亲在窗边哭泣着,这一幕阿兰已经习以为常。她习惯性的扶起她的母亲在床边坐下,然后收拾起一片狼藉的家里,几个吃饭的碗筷被摔打在地,碎片散落的到处都是,柜子上的暖瓶也被摔在了地下,阿兰小心翼翼的捡起发现这个买来不到一个月的暖瓶内胆已经破碎,桌子椅子也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下,她心暗暗庆幸,幸亏这都是小时候爷爷亲手做的桌椅非常结实,不然下场肯定如那个暖瓶一样不断需要换新,而桌椅换新的成本她的家庭目前是无法承受的。她拿起铲子扫把将满地的碎片收拾弄好,桌椅摆放整齐,回到厨房火炉上烧干的水壶,幸好火已经灭了,不然这个水壶可能很快就会烧透了底。这是阿兰每月的日常,父亲和母亲常年的状态就是如此,随着年纪的增大频率稍微有了一些减少,在她的记忆中,在她很小的时候每周总会有一两次歇斯底里的争吵,而此时的她像一个无助的瑟瑟发抖的孤儿被摔落在悬崖。她每次生怕父母吵起来把她当物品发泄扔在地上,好在到此为止还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唯有在五岁时候一次在父亲酒醉的状态下,暴怒之下抓起案上的擀面杖朝着母亲甩过去,母亲本能的往侧面一躲,却忽略了在身后的阿兰,擀面杖的一角从阿兰的额头上扫过,顿时血流满面。嘈杂的声响和满屋的哭声引来的隔壁的奶奶,奶奶蹒跚而来看到的景象是父亲呆滞的目光,母亲坐地上的哭爹喊娘,而阿兰手抱着头满面血流样子,奶奶看到这一幕,顿时晕倒在门槛上,额头碰到了门坎石。狂躁过后,阿兰的额头缝了三针,还好没有伤的更严重,只是永远留下了一个伤疤,而奶奶在送去医院的第三天就离开了人世,额头的伤疤成了阿兰不敢触摸的伤痛。奶奶的离世让父亲彻底走向颓废,后来的状态不是没精打采就是拉拢个脑袋蹲在院子角落发呆,而家里仅有的十几只牛羊母亲因为打理不善日益减少。阿兰从那时起就帮助母亲做些轻微的家务。小时候的炉灶都是土块胶泥砌成的,有半个人头高,从砖头砌成的烟囱直接顶到房梁穿透过去到了屋顶,形成了每家每户那时候炊烟袅袅的景象。做饭的锅也是那种大铁锅,半个成人搬动起来也是非常费力,阿兰从六岁起垫着板凳趴在锅沿帮忙洗碗,实在拿不动锅的情况下,只能用毛巾将洗完的污水吸干净,如此反复。因为力气小的原因,阿兰有数次打碎了碗,而她总是小心翼翼的扫干净碎片,因为不敢扔进垃圾桶被父母发现,小心用筒装好跑到数百米远的水渠扔下去,但还是有一次在父母的注视下打碎了跟随着父亲近十年的老碗,碗大的像一人的脸盘,是父亲常年吃饭的碗。碗碎了之后,父亲呆立着看向阿兰,阿兰的眼泪在恐惧中不由自主的落下,站在凳子上的双腿不由得打颤,或许是奶奶的缘故,父亲破天荒的转头离去,只是嘟囔着说“败家子”。母亲见状,唠叨着丫头片子不小心之类的话,喊着让阿兰赶紧收拾了,从那之后,或许是上天眷顾,在数年的时间里,直到扔掉了踮脚凳子,阿兰再也没有打碎过任何碗盘。

    奶奶走后酒成了父亲的常伴,随院可见的酒瓶子横七竖八摆放在地上,而阿兰喜欢这些瓶盖,一一将他们收集起来,用石头砸扁装在了瓶子里,一年多的时间里就有了满满一大罐。父亲酒后总是蹲在墙角,脑袋搭在膝盖上,双手环抱着膝盖,眼神总是迷离,不知是沉睡还是思考。母亲总是沉默着抱怨着这一切的不公,但也总不敢跑到父亲的跟前劝阻,有一次不知是谁给壮了胆,又或是春天过了一半,二十多亩自家的自留地需要找机械犁开修整播种,无奈之下在后院墙的角落里找到了正在迷瞪的父亲,母亲过去摇了摇父亲的肩膀,嘴巴大声又没底气的说:你把这尿水少喝点,喝死了可没人埋你,别人家里的地都种完了,咱家的还没犁呢,再不种地秋天收不上东西全家吃屎去呢。父亲抬起迷瞪的双眼看向母亲的胳膊,手里却拿起酒瓶就甩去,母亲看到这幕赶紧跑进堂屋,屋内又传来哭声和怨话。阿兰默默的躲在厨房的角落,头埋向膝盖,静静的听着这一切,在确认父亲没有追着母亲进屋后,她才小心翼翼的走到母亲的跟前。母女语言交流的欠缺让两人平时也没有过多的话可以安慰,仅能抓起母亲的衣角无声的安慰,拿起枕巾给母亲擦泪。在后来的那个夏天,在舅舅的帮助下,地算是在春末种下了,但为了图省心,也为了图秋天好收拾,地里全部种下了小麦,而没有按往年种一半玉米。因为家里的十几头牲畜,在这个农业为主的村里,需要种些玉米来做饲料,否则牛羊无法在寒冷的冬季熬过去,况且在北疆的冬季,是那么的漫长,被大雪厚厚覆盖的土地,是很难见到生物的踪迹,唯有这些植物秸秆和提前预备的饲料能让牲畜度过冬天。

    在这个冬天,除了一些麦子秸秆之外,没有饲料的冬季,阿兰家的羊在后冬的产崽过程中死了两个,因为长期缺乏营养,加上那个冬天异常寒冷,产羊没有足够的力气生产,就这样一尸两命,失去了两个奶羊,阿兰也在那个冬季没有喝到羊奶。对于阿兰来说,那个冬季是异常的漫长,父亲将没有种植玉米导致的牲畜死亡怪在了母亲身上,无休无止的怨怒和争吵,让那个冬季非常难熬。而本已经满七岁的阿兰却依旧没有出现在学校里,父亲认为女孩子读书没什么用,而母亲罕见的与父亲竟然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阿兰在无数次在学校背后的围墙上看着班里的热闹和读书声,她渴望在那一瞬间她也是其中的一份子。直到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促使她终于到了学校,而去也是这个冬季过完到了十月后,学校早已开学一月之久。因为在九月的一个下午,父亲的一个发小来阿兰家做客,带着他年满九岁的男孩,这个发小貌似与父亲是从小的玩伴,看到父亲难见的微笑,父亲的笑让这个乌云密布的家庭似乎有了一丝丝暖意,阿兰第一次觉得屋顶开了一扇天窗,里面有阳光渗透进来,是那样的温暖。父亲与发小可是数年未见,发小因为从小受了点教育,虽然是初中读完读了中专,但这个学历在那时候绝对够用,在一个乡镇里做了林管站的站长,虽然是不入流的小吏,但在北国荒凉的地方,管着一个乡镇的森林牧场也是有着小权力的人物。而阿兰与父亲发小的九岁儿子则在一起玩耍,这个男孩叫平棋,据说是因为他母亲生他的时候他父亲和别人下棋下成了平局,故而起名平棋。平棋已经要上三年级,给阿兰讲述着书中的一些故事,阿兰也听着入神。这无意中被父亲和他的发小看到,父亲说不如给俩孩子定个娃娃亲吧,平棋父亲笑呵呵的停顿了一会,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的话说到:我希望平棋以后能上大学,不要向我一样娶个没文化的聊不到一起去。原来平棋的母亲是他父亲表叔的女儿,也是因为小时候定的娃娃亲而结婚,因他母亲这一门有着宗教信仰的背景,从而没有让他母亲进入学校,所以至今也是大字不识几个。可续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阿兰父亲哈哈一笑插浑打岔:你小子现在发达了是不是现在嫌弃她了,哈哈,俩人在各自哈哈之中掩饰着自己的心理活动。

    第二天平棋和他父亲离开之后,阿兰的父亲就感觉如同是天灵盖被人打开了状态一样,破天荒的加来母亲商量阿兰的上学问题,母亲刚开始也略有不解,但也无法和强势的父亲反驳什么,就这样在半商量半定的方式决定了要送我去上学的事情,虽然村里的学校仅仅相隔阿兰家里三百米。因为早已过了开学的时间,在舅舅的活动下,牺牲了家里的一头壮年羊后,阿兰如愿进入了小学读书。在第一天进校的那天,父亲领着她来到了学校老师面前,学校不是非常大,总共七八个老师,各自用不同的目光打量着父亲,父亲拽着阿兰的胳膊到一年级班主任雪老师跟前,用蹩脚的普通话说着多照顾然后不好好学就使劲打的话。就这样,年近九岁的阿兰走进了一年级的课堂,因为自小身材弱小,在班级里上课也显不出有什么不同。就如同阿兰所说的,在学校的日子是她最快乐的时光,难掩的微笑在脸上散着光,极为小心翼翼的性格和勤奋让她学习总能更领先一点。在阿兰的学校和当时的习惯,中午是要休息两个小时回家吃饭,学校没有食堂,但阿兰却不愿意回到近在几百米的家里,早上往书包里塞两个馒头就是午饭,而父亲在她三年级之后才知晓原来学校是中午放学可以回家的,但他们无法理解为何阿兰中午不愿意回家而待在学校。

    三、

    达娃比阿兰高两个年纪,年纪一样大,达娃的性格和阿兰相似。喜欢牵个大黄狗到处溜达,但和阿兰相反他不喜欢读书。达娃的家里隔着阿兰家一个水渠,所以达娃总是能在墙头看到阿兰坐在房屋后的身影,这时候他总是喜欢凑在墙头和阿兰没头绪的聊上几句,看到一有阿兰父亲的影子,达娃总是像个兔子一样警觉跑回自家院墙后面。不知为何达娃对阿兰父亲有种莫名的恐惧,也许是在四岁的那年达娃拿石头在赶牛的过程中砸坏了阿兰家的窗户玻璃,被阿兰父亲揪住耳朵好一阵摩擦。从此之后,只要有阿兰父亲在的地方,绝对看不到达娃的影子。在达娃上学的年纪曾经也期待与阿兰一起去学校,但达娃在每次在家门口相望,总是看到阿兰的垂头丧气。达娃叹息:想上学的不能去,不想上学的天天去。他好想能和阿兰换一下。唯有在父母争吵,阿兰与达娃一起蹲坐在学校院墙的后面角落沉默的时候,能体会那种无助与感伤,也许在那个年纪不知感伤为何,但那些恐惧和希望的交织或许是最大的期待。

    终于在得知阿兰能上学的时候,达娃是比阿兰父亲更兴奋的。得知阿兰中午不回家时,达娃也跟着不回去,一起在教室屋后的石凳上啃着馒头,教室屋后就是围墙,中间有五六米的宽度,放了几个石凳桌,院墙周围种了一些杨树,树已经长的好几人高,这里他们不担心有其他人看到没有回家而告知父母。唯有达娃的奶奶时常中午看不到他回家吃饭而担心,而达娃的借口总是说中午在补课的谎言,而达娃奶奶看到放学路上回家及返校的老师学生身影也在嘀咕纳闷,终于在一次家门口碰到回家吃饭的达娃班主任随口一问补课的事情,才解开了这个秘密。在这之后,达娃与他的黄狗中午会出现在校门外,也会出现在家门口,而阿兰在这次被达娃牵连之后,也只能回家帮助母亲做午餐收拾洗碗。而母亲抓住这个小“把柄”又“唠叨”了半年,这年阿兰已是十岁多,进入了三年级的课堂。

    在这一年阿兰家里发生了一件变故,阿兰的父亲在这一年稍显振作,开始做些收货卖货的“副业”。副业的内容就是他骑着他的三八大杠自行车每年秋冬季到几十公里远河边的牧民家里低价收来那些牛羊皮或者一些有饲养价值的小羊,把牛羊皮拿到县城卖掉挣些差价,小羊羔则收回家饲养,养大了之后再卖,逐渐日子似乎好了起来,在第二年靠着收上来的小羊长大卖钱,阿兰父亲给自己换了一辆“嘉陵”二手摩托车,这花费了父亲三千块钱,可让他心疼好一阵,那时起父亲极少看到在墙墩下醉酒迷瞪的状态。开始骑着他的“嘉陵”摩托车去更远的牧场收货,有时候几天回来一趟,这一年,家里也有了少有的安宁,没有了那么频繁的争吵,父亲也会偶尔买个零食和水果拿回家给阿兰,阿兰也不再中午抗拒回家,母亲也难得在露出时常的微笑,在父亲去牧场不归家的日子里,也会找时机去别人家窜门,和别人拉长里短,这是原来极难见到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生活像往常一样没有惊喜也没有波澜。阿兰母亲罕见在家的窗台上养起了几盆花,虽然花盆是用坏的水壶切割的,但也能用,虽然不是非常美观。最惊讶的在于那个冬天,家里栽的月季开花了,糊了一层塑料纸的窗户顿感鲜艳,阿兰小心呵护着这盆花,看着即将发芽的其他几朵苞谷芽,阿兰像有了盼头每天回家观察一下,有时候碰一下动一下,母亲看到赶紧过来拍拍手背说小心别弄坏了花瓣。直到被外面的嘈杂声淹没,外面舅舅和几个陌生人的话声逐步增大,院门开的声音响起,阿兰与母亲赶紧出门,一眼看到几人抬起的已无生气的父亲,母亲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地大哭起来,说自己的命苦的话,而阿兰则上前摸摸父亲的手背发现还有余温,而舅舅说父亲喝酒骑着摩托车摔倒在沙堆下,摩托压在了他的腿上,按照往常一个这种两百斤的摩托重量不至于让父亲如此,自己也能扶起来,但因为醉酒和姿势不对,摩托车上装了很多羊皮,重量加重,倒下的瞬间卧在了一个还没化完的雪槽里,夜晚气温下降,雪槽冻得结实,摩托横跨上面,压住了双腿,身体不由后倾,没法用力,就这样被压了整整一夜,等到被过路的放牧人看到,父亲已经奄奄一息。

    在阿兰的坚持下,舅舅开着拖拉机将父亲拉到了县医院,而阿兰仰着父亲的头坐在拖拉机车厢,一个半小时的颠簸进了县城医院,幸好医生都在,没有耽误抢救,好在父亲本来是因为腿部血液循环不好而导致休克,经过抢救捡回来一条命,但双腿落下残疾,一只腿被膝盖以下截肢,另一腿失去了脚。阿兰依稀记着,父亲从麻醉醒来得知情况之后的绝望和双眼的空洞,看向厚厚的纱布围裹的双腿被医绳吊起,他像一个木偶人躺在那里,满脸毫无血色,双手也因为冷冻失去了三个手指。而在此时,母亲搭着过路的货车来到了医院,看到父亲这一幕又一次跌倒在地,哭声又震动了医院的病房与走廊,父亲依旧毫无波澜状如死水一样的安静。阿兰与舅舅扶起母亲坐在一旁的椅子,母亲不断的低头啜泣,而阿兰拉起舅舅去办入院手续,手术前靠着从父亲口袋掏出来的六百多块钱先办了手续,现在拿着舅舅的五千块去交付了住院押金,而钱又是一个巨大的问题,阿兰也不知晓自己家里到底有多少钱,舅舅告知她父亲的摩托车上还有几十张羊皮,可以卖个一两千块,摩托车不值钱但以后也用不了了看村上谁喜欢买就卖了救急,阿兰点头让舅舅去帮忙处理这些,舅舅有些忐忑,阿兰看出舅舅的不安,舅舅也明白此时谁又能来做主呢,是六神无主的母亲还是绝望空洞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