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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孤鸟栖枝

    因里克不愿上书提立奚齐为世子,里氏不敢进宫去见骊嫱,只得在府中称病,多日不出。这日骊嫱打发了一个内侍来里克府上,面见里氏,传下口谕说骊夫人听说里夫人有恙,所以特地请来一位医术高明的医官,为里氏诊病。

    里氏见躲不过,只得躺在床上,放下床幔,让人将医官请进屋里。医官进了屋,道了安,里氏正欲伸出手来请医官诊脉,觉得声音十分熟悉,遂掀开床幔看去,那医官不是别人,正是骊嫱身边的优师。

    里氏与优师也是熟识了,不禁奇道:“乐师大人什么时候也会给人看病了?”

    优师行礼道:“在下虽不能治五谷水土引起的脏腑之病,却擅长治心病。所以骊夫人打发我来给里夫人看看,万一药到病除也不一定。”

    “依乐师大人看,妾身这个是什么心病呢?”

    “要医治里夫人的心病也不难,里夫人的病症所在是司马大人,只要司马大人遂了夫人的愿,病自然就会痊愈了。”

    “乐师大人诊断得是不错,只是这药方又该如何开呢?”

    “请里夫人为小臣和司马大人治酒备宴,小臣只需用几杯酒就能让司马大人回心转意。”

    “只怕乐师大人是要失望了,我这个夫君是个榆木脑袋,妾身这些日子来,说好说歹,夫君就是不愿领骊夫人的情,岂是一杯酒就能说服他的?”

    “司马大人在朝中为官多年,能有今日的地位实属不易,司马大人也是聪明人,只是身处乱局中难免有犯糊涂的时候,容小臣点拔他一番,司马大人定会醒悟过来。”

    里氏依言命人在房中备下酒席,待里克回府后,就让人把里克请入席间。里克见里氏今日打扮得花团锦簇,席间温言软语,殷殷劝酒,一反这几日的冷淡,不禁奇道:“夫人的病可是大好了?”

    里氏笑道:“说来也奇怪,我这个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今儿早上还缠绵病榻,后来见了一位从宫里来的贵客,三言两语地就把病治好了。”

    “哦,这位贵客是谁?”

    里氏让人把优师请上席来,里克一见之下也是大为诧异,知道这优师是晋诡诸和骊嫱身边的宠臣,怠慢不得,当即请入上座,让里氏在旁倒酒。优师和里克一番推杯换盏,优师只谈些野闻逸事,全然不涉朝政,里克也不知他此来何意,只得在一旁陪着喝酒。

    几壶酒下去,见里克有了些醉意,优师道:“在下不才,愿为司马大人和夫人作歌一曲,以回报两位的深厚款待。”

    里克大笑,“能聆听乐师的清妙之音是何其有幸,乐师就快快唱来吧。”

    优师遂起身走到堂下,挥手摆袖,顿足踏舞,口中唱道:“暇豫之吾吾,不如鸟乌。人皆集于苑,已独集于枯……”

    优师反复吟唱数遍,里克斜睨着醉眼,“唱得好,唱得好。乐师大人一开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只是未将愚钝,前面两句还勉强听得明白,意思不外乎是独自悠闲而不与人亲切,还不如鸟雀,这后面两句却是何意?”

    优师唱罢回到席上,笑而不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里氏突然插话道:“乐师大人,恕妾身冒昧,后两句莫非是说别人都聚集在茂林,他却独自栖息在枯枝?”

    “里夫人果然是聪颖之人。”

    里克犹是不解:“何谓茂林,何谓枯枝?”

    优师道:“母亲贵为君夫人,儿子又将继承君位,这不就是茂林吗?母亲已亡佚多年,儿子又受指谪疏离,难道不是枯枝吗?既是枯枝,恐怕离砍伐之日也不远了。”

    里克醉眼迷离道:“好诗,唱得好,解得也好,来,末将再敬乐师一杯。”

    旁边里氏使劲朝里克挤眼色,里克毫无知觉,端起酒杯来要与优师敬酒。

    优师起身道:“司马大人今日怕是喝醉了,小臣扰搅多时,言语不当之处还请见谅。”说完便告辞离去。

    里克亲自送到府第门口,回到堂上,脚还没跨进门槛,里氏端着酒杯过来,将一杯酒朝里克当面泼来,浇得里克头面尽湿。

    里克怒气上冲,正要发作,见里氏圆瞪双眼,指着自己骂道:“你醉死在酒缸里也就罢了,如今刀已架在头上,你却还似没人事一般,难道要等把里氏一门屠灭了你才醒得过来吗?”

    里克一个激灵,方才想起自己和优师饮酒时,优师唱的那首歌大有深意。里克懊恼道:“是酒误我,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里氏道:“趁他没走远,还不快去追回来。”

    里克忙让人快马去追,幸好优师的马车走得不快,不多久就被赶上,又被重新请进里克府。这次里克将优师迎进内室,摒退了左右人,请入上座。

    优师笑道:“司马大人酒醒了吗?不知再次将小臣召来,可有要事吩咐?”

    “末将是个粗人,平日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刚才乐师唱的那首歌,末将事后细细想来,似乎另有含意,不知乐师可否据以直告?”

    “里夫人是骊夫人跟前的常客,骊夫人视其为心腹姐妹,所以眼看朝局有变,骊夫人才让小臣来提醒司马大人一声,所含之义已尽在歌中说明,司马大人也不必装糊涂,若不是知晓其中利害,何必再将小臣唤来呢?”

    “末将愚钝,不知乐师所唱的只是一句戏言,还是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

    见优师笑而不答,里克再三躬身作礼,向其请教,优师这才附身上前,低声道:“主公已经决定杀掉申生,另立奚齐为世子,不日就要成事,里司马是申生的故交,不知今后将做何选择呢?”

    里克愣了半晌,才道:“我里克身为臣子,自然谨遵君令,不敢有违,但我与申生又是故旧,不忍见其遭此罹难,思来想去,唯有保持中立,不知如此可能免除灾祸?”

    优师道:“里司马明哲保身,也未尝不可。”

    将优师送走后,里克一夜未眠,第二日天不亮,里克就赶到丕正府上,丕正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洗漱,见里克一早来访,知道必有要事,便将里克迎进内室。里克将昨日优师的话告诉原原本本告诉丕正,丕正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只不知你是如何应对的?”

    “说来惭愧,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对以中立而已。”

    丕正连连叹气,“可惜啊可惜,你的一个中立却把世子的性命搭进去了。”

    “这是怎么说?”

    “如果你说你不相信晋候会做出忤逆天下,废除申生的事,骊姬等人一时还不敢立刻动手,咱们就可趁此机会联络众人,支持申生,然后想办法分化骊姬的党羽,待她们有所松懈,再离间她们,使她们改变计划。如今你却说保持中立,则坚定了她们阴谋夺位的决心,她们即已成竹在胸,便不可能再各个击破了。”

    里克沉默片刻,黯然道:“说过的话即已无法收回,再提无益,何况他们谋划多时,根本无所顾忌,又岂是我一人能阻止得了的。正兄如今可有什么办法?”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侍奉君主的臣子,君主的旨意就是臣子的心意,朝政变化岂是我能决定得了的。你却不一样,你手中握有重兵,你选择支持谁,谁就有了争夺半壁江山的底气。”

    两人在内室谈了这半晌,天色已经大亮,清晨的阳光穿过天井洒到外屋,昏暗的内室此时才稍稍明亮起来。里克看着阳光下升腾弥漫开来的一缕烟尘,思忖良久后道:“古往今来总有些自称为名臣良将的,打着除暴安良的名义弑君犯上,或自以为清廉忠直的,凭一已之心去裁决他人的家事,我里克没有胆量去做,而委屈自己的良心去顺从君命,为自己谋求私利而废弃道义,我里克又于心不忍,不如隐退不出,远离朝政也罢。”

    从此之后,里克便称病不上朝,骊嫱和优师见申生的旧党隐退的隐退,称病的称病,余下的更是缄默不言或改投他人门第,遂放心依计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