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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五鹿受辱

    果然前面大道上腾起漫天尘雾,一支数百人的马队呼叫着冲过来,狄贼们穿着杂驳不一的短衣皮裘,手举马刀,一看便知是一帮杀人越货的马贼盗匪。

    重耳忙大声呼喊:“狼主大人,救命啊!”

    马贼们正在追杀劫掠过往的客商,听见呼喊声,一齐拥过来。

    重耳一指身后,道:“我等是狄人,被晋人追杀,还请狼主相救。”

    重耳一口戎狄口音,又长得眼窝凹陷,碧眼重瞳,与狄人无异,马贼们深信不疑,提刀向为首的斗笠冲来。斗笠砍倒两个狄人,见狄人一拥而上,知道仅凭自己的力量,势必难以取胜,呼哨一声,招集起同伴,转身逃去。

    马贼头子让几个手下前去追赶,自已过来向重耳问话。

    狐偃,赵衰,颠颉,魏犨和胥臣也已赶来,见重耳安然无恙,都是松了口气,只是看见狄兵,心中都叫苦不迭,正是刚刚赶走恶虎,又碰上群狼,

    狄人头子将众人打量一番,问道:“你们如何会被晋人追杀?”

    重耳道:“我等都是翟人,辗转各国间做些兽皮买卖,为了行走方便,打扮成中原人的模样。不想被一伙晋国人识破了身份,非说我等是混入中原的奸细,抢了兽皮不说,还想要我们的性命,多亏狼主大人出手相救,弟兄们感激不尽。”

    提到晋国,狄人头子也是一脸不忿,“我们长狄最恨的就是晋国人,若不是当初晋国的申生灭了东山皋落氏,我等也不会被迫东迁,离开太行山麓的水草丰美之地,来到这草木不生的地方,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若不出来找几桩生意,总不能天天啃野草,喝西北风吧?”

    重耳等人都一迭声地点头称是。

    狐偃道:“狼主大人说得极是,晋狄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都是被晋人逼得无法,才出来另谋生路的。”

    重耳不敢在此久留,道:“此处已近齐国,刚才一场厮闹,只怕引来齐国军队也不定,我等便就此别过狼主了。”

    壶叔慢悠悠地驾着马车,刚准备离开,狄人头子道:“慢着。我们被你们这一耽搁,人都跑光了,东西也没抢到几件,弟兄们出来一趟,总不能叫我们空着手回去吧?”

    重耳心里一紧,“狼主的意思是?”

    “把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留下,就当是救你们一命的报酬。”

    “不是我们不愿意给,只是晋人已经把货物全部抢走,我们这几日也是风餐露宿,饥不择食,实在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孝敬狼主大人。”

    狄人头目掀开车帘,将马车里里外外找了个遍,见确实找不出什么东西,道:“这匹马和车子看着不错,把它们留下来得了。”

    重耳一愣,这匹马自从赌马场买来后,便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征战沙场,射猎郊游,无不得心应手,重耳宁可自己饿着也要先把马匹喂饱,如今被人生生地夺走,心头如剜肉一般地作疼。

    看重耳不说话,狐偃朝重耳使了几个眼色。重耳狠狠心,咬牙道:“这是一匹难得的千里马,还请狼主善待之。”

    重耳说完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狄人头目又唤住道:“慢着。”

    众人都是一凛,重耳只得又转过身来,狄人头目道:“我看你们的兵器还有点意思,不如留下来给我手下的小子们玩玩。”

    众人皆微微变色。大家行走江湖,除了一身过硬的武艺外,依靠的就是这不离身的兵刃,除了作战防身外,采食田猎,全靠这些武器,众人又身无分文,若没了兵刃,哪里还能活命。

    颠颉将眼一瞪,脱口而出道:“颠爷爷拿这两把铜锤南征北战,杀狄无数,怎可……”

    狐偃忙打断道:“这位颠兄弟生性鲁莽,狼主大人莫怪,狼主大人要我们的兵器,我们留下就是。”

    狐偃第一个把佩剑解了下来,扔在地上,众人虽十分不愿,也只能一一解下兵刃。颠颉骂骂咧咧:“颠爷爷就算把锤子给了你们,想来你们也没人能使得上,”先轸和赵衰把铜锤交给狄人头目,一边架住了颠颉,跟随重耳一起大步离开。

    自此众人是两手空空,囊中如洗了,看大家都垂头丧气,重耳解嘲道:“咱们如今真正是一身轻松,无拘无束了,古书上说,练武之人,手中无物,心中无我,方能达到无招胜有招的化境,看来我重耳的武功是指日可待了。”

    众人连开玩笑的兴致都没了,只低头默默行路。因怕斗笠再追上来,大家也不敢走大道,只取荒僻的小路绕道往齐国进发,遇到村舍、路人就乞讨些食物,不求粗细,但求能裹腹而已。

    如此行了一日,这天到了一个地方,举目四望都是荒林郊野,人烟难觅。正值盛夏,中午时分烈日当空,酷暑难挡,众人又累又渴,找了棵大树,躺在树荫下乘凉。

    赵衰道:“这一路走来也不见有村庄,与其干坐着,不如我们几个四下分头去寻些水和食物来。”

    赵衰,胥臣和介子推便分头出去,其余人等在这里暂歇。颠颉只觉燥热难耐,腹中又饿得慌,徒手在土里刨了个坑,挖出了一条蚯蚓,放入口中,哈哈笑道:“没想到这不起眼的蚯蚓竟如此肥腻,真乃天下第一等美味,可惜肉还是少了点,不够老颠一口吃的。”

    先轸道:“你上次不是说獐子肉是天下第一美味吗?你到底有几个天下第一?”

    颠颉道:“獐子肉虽然好吃,可早被我的五脏庙消灭干净,哪比得上这蚯蚓,手边现成的肉,吃得一口是一口。”

    “就算现在有只苍蝇,对颠兄来说也是天下第一等美味吧?”

    “你小子少拿话来呕我,我老颠若不是没了我的宝贝锤子,能落到这个田地?”

    狐偃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俩还有精神拌嘴,还是留着气力走路吧,到齐国的路还长着呢!”

    魏犨在水坑边发现了一只青蛙,蹑着手脚上前,猛然一扑,却扑了个空,那青蛙已跳到水坑中,魏犨被自己踩起的污泥溅了一脸,颠颉看得哈哈大笑。

    魏犨抹了把脸,站起身,仰天大声道:“我魏犨出生贵族,武功盖世,一生走南闯北,克敌无数,自认为当世豪杰,今日却成了一只青蛙的手下败将,哈哈哈……”

    大家听他笑声中含着悲怆,不忍卒听,都掉转头去。

    重耳斜靠在树干上,浑身倦怠,几乎无力再多走一步,几日来兄弟们将乞得的食物都分着吃了,重耳却没吃什么东西,一来是重耳平日锦衣玉食惯了,这些粗糠腌菜一般的食物实在难以下咽,二来重耳丢了玉佩和爱马,心中一直悒悒不乐,根本没有胃口。

    所幸的是,沁格送给自已的弹弓还在,重耳失意时就从怀中取出弹弓,摩挲一番,想起从翟国出逃时,沁格对自己说的话,“我等你二十五年就是了”,重耳就颇感慰籍,身上不觉生出几分气力来。

    此刻重耳将弹弓拿在手中,沁格的音容笑貌依稀又浮现出来,重耳在心中叹道:沁格啊沁格,不知我重耳今生可有幸,能再回到你身边,与你并马驰聘,相拥共赏落日?

    过了不多时,胥臣蹒跚着回来,大家精神一振,忙拥过来看。胥臣慢吞吞地从袖中探出一只手来,打开手掌,众人见是一把几近干瘪的豆子,不禁大失所望。

    重耳问:“就这些吗?”

    胥臣含涩道:“我往西走了二、三里,并无人家,只遇见一看守坟地的老人,据老人说,此地名叫五鹿,周围十里都无村舍,再往东二十来里才有一处乡邑,叫五鹿乡,我向他说了原委,他就给了我这把豆子。”

    颠颉见众人都不动手,刚要伸手去拿,被先轸一把将豆子抢过,交给重耳道:“公子几日都不曾吃什么,这豆子虽粗粝不堪,公子好歹吃一点,待挪到了齐国,还有什么是不能够的?”

    重耳吃了几颗,终觉无滋无味,又去树下躺着。

    过了日中时分,暑气稍退,介子推慢悠悠地走回来,手中提着一个瓦罐。众人又是一拥而上,介子推将瓦罐献到重耳面前,道:“公子请用!”

    重耳打开罐盖,一阵肉食的扑鼻香味,让人胃口大开。重耳端起瓦罐,三口两口地将肉吃完,又一口气饮尽了汤,犹觉不过瘾,问:“还有吗?”

    介子推摇摇头,貌甚悽楚。重耳虽觉失望,还是谢过介子推,一行人坐下继续等赵衰。介子推独自坐到几丈开外的地方,背对着众人,一言不发。

    众人刚被肉香勾起了食欲,个个腹中大动,颠颉将瓦罐拾起,喝干最后两滴汤汁,喃喃道:“这是什么肉?怎么就那么一点,这么大罐子,也不会只拿一小块来烧?”

    这话说中了大家的心事,大家本就心存疑虑,这么一说愈发疑惑更深。

    魏犨向胥臣小声道:“胥先生看会不会介先生在外面把肉吃了,只留了这么一小块带回来?”

    胥臣摇头道:“介先生是清廉君子,不会做这种事情。”

    过了不多时,众人见有几个野民经过,这些野民以狩猎和采野果为食,随处而走,并无固定居所。重耳见他们披头散发,裸露着上身,肩上背着刚打来的野物,上前道:“诸位乡老,我等是前往齐国投奔的晋国人,路经此地,遭人劫去所有财物,已有数日不曾进食,请诸位施舍些饭食,聊以裹腹。”

    几个野民将重耳一行细细打量一番,发现了坐在一旁的介子推,都哈哈大笑起来。一野民一指介子推:“看你说话文绉绉的样子,想来和他是一伙的吧。”

    重耳有些摸不到头脑。野民道:“你的同伙刚才已向我们求过食物,说来好笑,你这位同伙自称正人君子,有什么君子三为三不为,又什么君子只拜天地,拜父母,拜国君云云,怎么为了一小块肉就向我们三跪九叩的?你这位同伙还脱了衣裳,向我们跳了一段晋舞,让我们这些流民野夫大开眼界啊。”

    野民们皆放声大笑。众人这才知道自已错怪了介子推,重耳心中尤其愧疚,暗叹道:介先子堂堂清廉君子,我尚且疑其忠心,何况是别人呢?看来我重耳还是太过心胸狭隘,修为不足啊!

    重耳正色向野民道:“刚才向你们乞食的确是我的兄弟,只是他乞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这个落魄公子,虽然失了仪态,却更显示其忠贞不二之心,乃是当之无愧的君子。”

    野民冷笑道:“你既自称公子,满口经纶文章,为何还要向我们几个野民讨食?”

    “我等虽困顿一时,但终有苦尽甘来的一日,但若人人都似你们这般,只为满足口腹之欲,毫无礼义仁智之求,岂非与禽兽无异。”

    野民闻言从地上捡起一土块,递给重耳道:“公子出口成章,想必来自那豪贵公侯之家,还有什么是没吃过的,我们这些粗蔬砺食的,玷污了公子的脾胃,不如就送公子一土块,作为见面礼,免得让公子说我们失了为客之道。”

    野民们顿时哄然大笑,重耳虽说也是经历无数,但如此受人当面嘲辱,还是出自几个无知无识的乡间野民,登时恶向胆边生,挥拳就要向野民打去。

    狐偃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重耳道:“公子切勿动怒。这是上天赐予公子的大吉之兆啊!民众献上土地,对你表示臣服,还有比这更吉利的事吗?上天有变,必会事先降下预兆,我昨日夜观星象,公子十二年后,必能获得这块土地。诸位兄弟可做见证,我狐偃绝不诳语,当太岁运行到寿星和鹑尾星之间的时候,我们就能大功告成了。当太岁再次运行到寿星的时侯,我们定能称霸诸侯。天命已经开启,戊申之年,五鹿之土,将会被我等收入囊中。”

    重耳向来对狐偃深信不疑,见狐偃一脸郑重,信誓旦旦,虽然将信将疑,也只得收了手,向几个野民拜了拜,转身而去,留下野民们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