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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亲如一家

    石缺将众人请入席上就座,家中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便去屋后的地窖,拿了一坛子陈酿过来,为众人都倒上了。重耳浅尝一口,任他一生美酒穿肠无数,竟也舍不得放下酒碗。

    石缺道:“公子此来必有要事,小老儿若有能帮得上的地方,必定不遗余力。”

    “不知前辈可听说结缡一事,楚王不多日前接见诸国使臣时,那结缡不知被谁偷去,至今下落不明,我等受楚王所托,找寻结缡,听说前辈是治玉高人,或许对结缡有所耳闻,所以特地前来拜会。”

    “小老儿数年前离宫之时,此玉刚出江湖,虽有诸多耳闻,却始终未能一见,甚是可惜。”

    “前辈可知道有个叫万成的,是个专门贩卖玉石珠宝的商人,此人现任令尹府的管家?”

    石缺摇头,“小老儿也曾居住在令尹府中雕琢玉石,但从未听说有叫万成的。”

    重耳略显失望,又道:“听说令尹喜爱收藏各种玉石,不知此事可当真?”

    “此话不假,小老儿曾经为令尹雕琢过不少玉器,令尹爱玉惜玉,也颇懂得赏玉玩玉,令尹府中有一间藏室,全部为天下难得的美玉,令尹每天晚上都要把玩一番,才肯回房睡去。公子莫非怀疑结缡丢失一事,与令尹有关?”

    “在下只是猜测,不敢妄下断语。”

    石缺叹一口气,“小老儿退隐多年,封刀弃玉,就是不愿再见人们为了这些顽石而杀戮不休,如今结缡一出,恐怕又要有不少性命牵连进去了。”

    “前辈技艺高超,听说前辈祖上都是宫中的治玉高手,为何到了前辈这儿就封刀了呢?”

    “说来话长,晋公子想来知道和氏璧的故事吧。”

    “在下略有耳闻,听说是个叫卞和的人,在荆山中发现一块石头,知道其中藏着经世难遇的美玉,遂献给楚厉王,厉王交给玉工看,玉工只看了一眼,根本懒得将石头切开,便断定它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厉王遂以欺君之罪砍下卞和的左脚。厉王死后,武王就任国君,卞和依旧拿着石头进宫呈献,武王让玉工过目,玉工凭着几十年的经验,拿在手中掂量一番,依旧不曾切开,就断定说这只是一块顽石,武王命人砍去卞和的右脚。武王死,文王继位后,那卞和坐在宫门口日夜啼哭,直哭得双目流血,连宫门口的柳树都枯萎而死,文王听得好奇,便将卞和传进宫去。卞和已失去双腿,目不能视,犹抱着那块石头,爱若珍宝。文王询问所以,卞和道:小人痛哭并不是因自己失去双腿,而是因美玉藏在顽石的外表下,无人能识,忠贞之人被当作奸佞之徒,所以小的才痛哭不已。文王命人当场切开石头,里面果然浮翠流碧,确是一块难得的美玉,而那卞和也因得偿所愿,在文王的大殿上溘然而逝。”

    石缺点头道:“晋公子说得不错,这的确是和氏壁的由来,那玉工便是我的祖父和家父,两次被楚王召去辨认石头,两次看走了眼,直到文王命人将石头锯开,家父才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他为自己的妄然断语而后悔不迭,遂穷尽一生,专注雕琢和氏璧,临死时父亲还未能将玉璧雕琢完毕,就交由小老儿来子承父业。小老儿花了二十年功夫,才完成此玉璧,大功告成之时,小老儿也就封刀离宫了。”

    “石前辈终其一生完成和氏玉璧,已成为名满天下的治玉高手,却为何要激流勇退呢?”

    “我石家亏欠卞和太多,所以家父临死前嘱咐小老儿,一定要完成此玉。如今我心愿已了,再无牵挂,只愿在乡野村郊聊度余生。”

    重耳叹道:“实在可惜,璞玉虽好,若非遇到石前辈这样的治玉高手,也难成就天下第一等的美玉,在下有一块玉璧,若能得石前辈雕琢,必能成为人间绝品。”

    “恐怕小老儿要辜负公子了。小老儿一生治玉无数,眼见世人为了争夺珍奇美玉,不惜手足相残,骨肉分离,君臣失道,亲友离心,所以小老儿不愿再制作更多的玉器贻害人间。”

    “石前辈所说固然有理,但天下谁人不爱美玉,所谓君子无故不去玉,只有美玉才能比德于君子,何来贻害一说呢?”

    “玉工治玉,讲究的是‘用心’两字,唯有玉工和玉石气息相承,灵犀相通,才能制作出精美的玉器。采玉,辨玉的过程无不如此,若是勉为其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既使最后雕刻成美玉,也难成大器之作。公子不见,天下最好的璞玉产自于阗,从于阗到洛邑,再到楚国郢都,万里长途,天路绝险,千人去,数人返,玉石早已渗透进累累鲜血,即使打造成人间绝品,也是不祥之物,徒然贻害人间。”

    重耳等人唯有叹息不已,见石缺确已无志于此,重耳一行只得辞别石缺。

    眼见这条线索也是无果,众人都有些丧气,魏犨提议到村口的酒肆里喝几杯酒再走。

    众人走到村口,见两个卫士,骑着两匹快马过来,一路吆喝呼斥着,路人纷纷闪辟,卫士从重耳身旁急驰而过,片刻就消失在路口。

    胥臣喃喃道:“马上的这两人好不面熟。”

    赵衰忽然道:“不好,恐怕这两人是冲着石前辈去的,咱们赶快回去。”

    重耳想起这两人曾在成得臣的府门口见过,正是守卫令尹府的士兵,忙在村中找了几匹马,一行人快马往石缺住处而来。

    草屋内,石缺正被一卫兵抓住了衣襟,一把提起,喝问道:“你把玉像藏哪里去了?”

    石缺看着屋内被翻得一片狼籍,那张治玉砣机也被踩倒,骨架支离破碎,石缺心头阵阵作痛,含悲道:“该找的地方你们都找过了,小老儿除了这一条贱命外,哪里还有别的东西?”

    “老家伙,你偷了令尹大人的东西,以为一走了之,就没人找得到你吗?你今天若不把玉像交出来,我立即要了你的命。”

    石缺嘿嘿笑道:“小老儿今生夙愿已了,留着这条贱命也是无用。”

    卫兵将石缺的衣襟抓得紧了,衣领被撕裂开来,露出挂在脖子上的一段线绳。卫兵将线绳拉扯出来,赫然连着一块玉牌,上面刻着一个人像。

    卫兵将玉牌拉下,哈哈大笑道:“早知这东西藏在你身上,就省了刚才一番手脚了。你不是想死吗,我这就成全你。”

    卫兵拔出剑来,朝着石缺胸口刺去,忽听咣珰一声,虎口巨震,长剑竟拿捏不住,被弹出数丈开外,再看自己的虎口,已裂开寸把长的伤口。。

    两卫兵转头,见进来几个壮汉,打扮士人不象士人,侠士不象侠士,高矮胖瘦各异,俊美丑陋不同,为首的锦衣纨绔,颇有些玩世不恭的样子,笑道:“两位还以为这儿是令尹府吗,想杀人就杀人。”

    这几人自然是重耳一行了,卫兵道:“你既然知道我们是令尹手下的人,就少管闲事,楚国虽大,哪里不是令尹的治下,别说他是一个偷盗令尹宝物的窃贼,就算是楚王的族人,羋姓族人,令尹也有生杀予夺的权利。”

    重耳道:“我等乃是外客,行走江湖,游历天下,只尊天道,不事权贵,任他令尹也好,国君也罢,想在我重耳面前胡作非为,便是与我等作对。我劝你们还是放下玉牌,趁早离开,否则一旦动起手来,我这几个兄弟可是不会留情的。”

    卫兵哪里肯听,提剑就朝重耳横劈而来,只见剑光冷冽,一股寒气迫面而来,未到重耳面前,剑光却已凝滞不动,原来先轸已一个跨步闪到卫兵身旁,出拳击打在卫兵拿剑的右臂,卫兵闪避不及,吃了一拳,痛不可忍,急忙收剑回转,向先轸袭来。

    先轸身似弩弓,手如钢锉,一个上下拧翻,就将卫兵手中的剑夺了过来。那卫兵往后腾腾退了几步,才站住身形,刚才先轸出手之快狠,前所未见,一时愣在那里。

    两人见一个先轸出手已是不敌,知道今日讨不了好去,只得将玉牌掷于地上,恨恨地骂了声,“重耳,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今后可别后悔。”

    两个卫兵刚出屋门,就听扑扑数声,重耳回头一看,见两人蹼然倒地,背后各插一支箭。

    魏犨放下手中的长弓,向重耳道:“这两人既然知道了公子的身份,放他们回去必然向成得臣告密,公子岂不是引火烧身?”

    重耳虽然默然不语,心中却是不喜,此时也不便发作,上前向石缺询问伤情。

    石缺捡起地上的玉牌,仔细拂拭了,叹道:“小老儿隐居在此,本不想与尘俗再有瓜葛,不想他们还是找来了,世俗纷扰,何日是休?”

    石缺用双手捧着玉牌,奉到重耳面前,道:“蒙公子相救,小老儿感激不尽。这个玉像是小老儿所刻,当初一位旧友曾嘱托我完成玉像后转交给一佳人,可惜佳人早已不在,那旧友也梦魂幽幽,往黄泉去了多年,所以这玉牌竟成了无主之物。今日这番变故,小老儿更是心灰意冷,意欲从此离开楚国,浪迹江湖,这玉牌就交给公子吧,权当小老儿送给公子的一片心意。”

    重耳接过玉牌,见玉牌上用剔地起阳法刻着一人像,人物眉眼俊秀,娟好静雅,加上刻工柔和,玉质腻润,可谓是技艺、玉质和构思三者近乎完美地融合于一体,让人拿在手中欲罢不能。

    石缺向重耳一行辞别后,出门而去,一路仰天踏歌,片刻就不知所踪。

    重耳等人将两卫兵的尸体埋了,骑马返回郢都宫城中。到了重明馆,重耳忍不住将玉牌又拿出来,放在手中观玩,道:“石前辈的手艺可谓是出神入化,只这一琢玉的技艺,恐怕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赵衰接过玉牌,细细看了一回,道:“这人像的眉目依稀象一个人。”

    重耳笑道:“子余弟可是想起伊格来了,亦或是,安娘?”

    颠颉也凑过来道:“我看还是象安娘多些。”

    先轸啐道:“你小子压根就没见过安娘,瞎凑和什么?”

    赵衰道:“我却是讲真的,公子不觉得这人像的眉眼和楚王有些相象吗?”

    重耳又接过玉牌仔细看了一番,道:“子余弟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象。”

    重耳想起石缺临走时的一番话,觉得此事暗藏玄机,遂将玉牌放在怀中,准备觑便打探一番。

    第二日有个内侍来向重耳传话,说小公子过生日,随娘娘已在宫苑的同乐楼摆下宴席,请重耳、赵衰和胥臣三人前往赴宴。

    颠颉道:“怎么每次宴请总是轮不到我老颠?”

    先轸道:“似你这般举止粗鲁,口无遮拦之人,谁乐意请你,你难道忘了在云梦泽鱼梁馆饮宴时,被成得臣耻笑一事?”

    “说起这个成得臣,太目中无人,那日若不是碍着楚王,我老颠非和他大干一场。”

    “要不怎么说你举止粗鲁,似你这般一点就着的爆竹脾气,谁敢带你出去?”

    这里重耳三人跟着内侍来到内苑,这内苑较西苑要大许多,是后宫的姬妾平日游玩的地方,也是取山环水抱,山水相依之势。宫苑以园中最大的明光湖为主要景观,湖中筑起几座小岛,明光湖东面为人工堆造的假山,山下开垦一片水田,湖边遍植珍奇异木,各种珍禽鸟雀徘徊其中,正是云梦泽的微缩版图,整个宫苑移天缩地,象征楚国的大好河山全被纳入宫中。

    马车在一座戏台前停下,三人下了马车,随内侍来到一处楼阁,楼阁共分两层,一层为姬妾贵戚们观戏用,二层为楚王专用之所。

    楼阁两边设有街市,各种店铺林立,卖杂货的、做小吃的、酒肆客栈应有尽有,一众内侍宫女假扮成伙计和掌柜,在店前张罗吆喝,不消说是楚王照着闹市上的样子仿建而成,供后妃贵戚们玩乐之用。

    重耳远远地就见楚王站在戏台前,一手拉着先轸在云梦泽驯服的那匹黑鬃马,一边向熊职教授如何控马。

    熊职今日穿了件红色底子,黑缘宽边的螭龙纹衣裳,头戴镶珍抹额,颈间挂着鎏金项圈,愈发显得唇红齿白,俊俏可爱。

    熊职的个子还不到马匹的肚腹,抚摩着千里马的鬃毛,虽然喜欢,却不敢骑上去。

    楚王跨上千里马,把熊职也一把抱上,坐在自己怀中,教授熊职手拉缰绳,如何控马向前。两人坐着马儿沿着戏台策步小跑数圈,熊职欢喜得手舞足蹈。

    楚王怀抱熊职跳下马来,随姬上向拉过熊职,为他解开被汗水打湿的上衣,熊职兴奋地喊:“娘亲,孩儿也会骑马了。”

    楚王笑道:“等职儿长大了,寡人就将这匹千里马送给你。”

    熊职拉着随姬的手又蹦又跳。楚王让人拿来一对错金银缠丝虎形纹手镯,作为送给熊职的生日贺礼,随姬为熊职亲手戴上了,三人说笑无虞,亲密无间,如同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