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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死亦君子

    重耳三人过来向楚王和随姬行礼,楚王笑道:“今日是职儿的生日,爱姬说晋公子上次救了职儿,寡人至今还没谢过,所以略备薄酒,请晋公子和两位壮士一起来小酌一番。”

    重耳三人随楚王和随姬上了二楼的戏台,这里居高临下,近观街市的喧闹,远眺明光湖的秀美,是个十分舒适的所在。

    内侍摆上酒馔,楚王道:“晋公子阅遍无数宫苑,觉得我楚国的宫苑如何啊?”

    “聚楚国山水之毓秀,藏天下风水之微灵,实为苑囿中的上品。”

    “听说晋公子曾经游览过齐小白的遄台,不知与我楚国的相比如何啊?”

    重耳与齐国同为中原诸候,周天子属臣,自然一心向着齐国,听楚恽大有与齐国一争高下的意思,不得不仔细揣摩着措词,小心应对道,“一草一木皆为有情之物,受人的气运而化生,因人的德行而生发,所以或盛或枯,短则数载,长则半百,能长久茂荣于世的却是极少。如今齐国霸业已衰,国乱民扰,纵然曾经有万丈高台,华美宫苑,也是转瞬即逝罢了。”

    楚王哈哈大笑,“晋公子的话甚合寡人的意,寡人居于深宫之中,一直未曾有机会游览天下,似晋公子这般见识广博,胸怀天下,寡人其实羡慕得华很啊。”

    重耳不失时机道:“在下背井离乡,离开晋国已有数十年,无日不思念家中父老妻儿,如今在下两鬓白发暗生,时常沧桑满怀,此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回到晋国?”

    楚王听出重耳话中的含意,将话题一转,“寡人今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晋公子,半月前令尹率兵攻打夔国,昨日有消息传来,令尹已拿下夔都,生擒了夔君,不日就可搬师回郢都了。”

    重耳心中咯噔一下,楚国每灭掉一个国家,国土就扩张一点,国力就强大一分,重耳虽然与楚王无话不谈,与朋友一般亲密,但想到中原无人能扼制楚国的扩张,重耳却着实是高兴不起来,只得面上附和道:“令尹不愧为一代将材,如此楚国的疆土西边扩至巫山,地域之广,天下更是无人能出其右,在下恭喜大王。”

    “令尹确实是难得的将领,枭勇善战,精通兵法,但是寡人也听说他在国中骄横拔扈,纵容手下为非作歹,不知晋公子可曾听说?”

    重耳正色道:“人君所以能号令天下,皆因其无上的权威,若人君则受制于臣,则下情无法上达,左右欺上瞒下,民众生怨,骄臣横生,国家纷乱也就不远了。”

    “哦,依晋公子说,做人君的如何才能制约他人,而不是受制于人呢?”

    “人君行的是政事,政者,正也,规矩法度之意,圣人立法,人君则以法治国,只有法度重于人君,社稷先于亲戚,威仪贵于爵禄,德行优于贫富,才能国家安定,人君威严。”

    重耳旁敲侧击,虽然没有正面回应楚恽,却暗示了对成得臣的态度,楚恽也是心知肚明,叹道:“寡人正是为了此事发愁,令尹在国中一手遮天,斗氏一族权倾朝野,不可一世,依晋公子所说,依法治国,谈何容易啊。”

    正说着,庖厨端上一碗蒸得骨酥肉烂的熊掌,放于楚王和重耳等人的案前,熊职面前亦有一碗。

    熊职端起碗,走到楚王跟前,道:“这是父王最喜欢吃的,孩儿的这一碗也给父王吧。”

    楚王哈哈笑道:“难为我儿想着,小小年纪如此有孝心,将来必是一位贤君。”

    随姬适时道:“职儿将来能不能当上国君,不全是大王一念之间吗?”

    楚王这才后悔刚才那番话说得太过随意,只得道:“寡人何尝不想将职儿立为太子,只是我楚国的规矩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寡人若提出换立太子一事,必遭朝中大臣的反对。”

    随姬道:“你不敢换立太子,还不是因为太子的生母是斗氏族人,此举必遭斗家和令尹的百般阻挠?可是大王想过没有,以太子和他母亲的狠毒,我和职儿将来如何在楚宫中存身,上次职儿在西苑中差点遭太子暗算,就可见一斑了,大王百年之后,我俩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随姬说着眼中掉下泪来,楚王只得拿话安慰几句,又转向重耳道:“不知晋公子察访结缡一事可有进展?”

    “目前还不曾有眉目,请大王再宽限些日子,容在下慢慢察访。”

    重耳想起了石缺给自己的那块玉牌,从怀中取出,递上道:“不知大王可曾见过这个。”

    楚王接过玉牌,一见之下,脸色微变,道:“你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重耳将自己调查结缡时,探访到石缺家中,因意外救了石缺一命,他便将此物赠送给自己的事说了。

    楚王脸色阴沉,道:“石缺既将此物送给晋公子,晋公子就收着吧,但是需好生保管着,万不可再拿出来示人。”

    楚王坐了片刻,向随姬道:“寡人还有政务要处理,先走一步,你陪晋公子坐坐罢。”

    重耳见楚王见了玉牌后,神情大变,也不知是何缘故,随姬也在一旁看出了端倪,待楚王离开后,随姬道:“公子可否将玉牌给妾身一看?”

    重耳将玉牌呈上,随姬失声道:“这不是大王的母亲,息夫人吗?”

    重耳不解道:“楚王看到息夫人的玉像为何会不乐呢?”

    “此事说来话长,楚文王死后,楚国内乱,众臣扶持堵敖当上楚国国君,将息夫人和年仅四年的楚恽赶到了随国,息夫人带着楚恽在随国呆了三年,听说息候投河自尽,也是心灰意冷,投淮水而亡,留下年幼的楚恽,孤苦无助。虽然楚恽后来在斗子文和随君的帮助下,重返楚国,杀了堵敖,做上了国君,可楚王在心里始终怨恨母亲当初抛下自己而去,所以至今未曾将息夫人的灵牌奉入太庙,只放在随国的桃花馆中,让随君祭祀而已。”

    “堵敖既然成为国君,息夫人就是太后,为何众臣要将她们母子赶到随国呢?”

    “此事在楚国被视为禁忌,外人都不得而知,妾身所知也不多,只知道楚文王死后,时任令尹的斗子元也看中貌美如花的息夫人,为了献媚,在息夫人的宫寝旁建立楼阁,然后搬进楼阁中,日日在息夫人的宫寝前跳舞唱歌。息夫人不胜其扰,数次规劝子元以国事为重,子元为了讨息夫人欢心,竟草率出兵攻打郑国,结果无功而返,引得楚国上下怨愤不已。再后来子元被人杀死,息夫人也不知何故带着幼子逃到了随国。”

    “如此说来,息夫人逃到随国也是有缘故的,不知大王可还记得这段往事?”

    “息夫人去世时,楚恽不过是六七岁的孩童,哪里能明白这些事情,妾身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楚恽的,妾身当时十岁,是随候的幼女,随候看楚恽孤幼,便把妾身嫁给了楚恽,后来楚恽做了楚国国君,便将妾身封了夫人。”

    重耳见也问不出什么了,只得将玉牌收了,略坐了会儿,便向随姬告辞。

    过了两日,成得臣果然率军回到郢都,因此番灭了夔国,大胜而归,楚王在太庙召开庆功宴,遍请朝臣和有功将领,楚王有心要炫耀一番,还请了不少外国使臣和宾客,重耳也在受邀之列。

    成得臣战功卓著,此次出兵功劳最大,自然是坐在上席,依次是司马斗宜申,将军斗勃,裨将斗班等等,放眼望去,一众有功将领,几乎全是斗氏族人和其客卿。

    众将领齐口称赞令尹指挥得当,作战有方,楚国以雷霆之势打了夔国一个措手不及,直攻入夔国都城,生擒夔君,令尹可谓是当今难得的将兵奇材。

    楚王连连点头,赏赐成得臣和将领们美酒佳肴,并金银器物无数,朝臣们也纷纷向成得臣等人敬酒祝贺。成得臣志得意满,十分畅快,与众人觥筹交错,对所有敬酒来者不拒。

    楚王道:“令尹此番出兵夔国,可曾找回结缡啊?”

    成得臣放下酒杯,道:“小臣攻入夔都后,抓住了夔国使臣,令其交出结缡,不想他跳到井里,畏罪自杀了,小臣将他家里家外还有宫城搜了个遍,也不曾找到结缡,许是被他藏了起来。”

    楚王脸色阴沉下来,“令尹,当初可是你言之凿凿地说是夔使偷了结缡,寡人才同意让你出兵的,一番折腾下来,却是什么也没有,你如何自圆其说啊?”

    斗宜申起身道:“回禀大王,结缡虽然暂时没有找到,但灭掉夔国,乃是大功一件,就是将功抵过,也远远抵得过了。”

    斗勃也道:“我等已将夔君带到郢都,或许夔使当初偷了结缡后,将玉石交给了夔君也不定,不如将夔君带上来问问。”

    楚王命将夔君带上庙堂来,重耳见这夔国国君昂首挺胸走上殿来,虽遭囚禁多日,装束不整,衣衫破敝,却一脸桀傲,走到楚王面前,也不下跪行礼,直挺挺地站着。

    成得臣喝道:“大胆罪民,见了大王还不快行礼。”

    夔君脖颈一横,“按辈份讲,我比大王还大一辈,按理他应该叫我一声叔叔。从道理上讲,我夔国与楚国井水不犯河水,楚国仗着自己强盛,就把我夔国灭了,全然不顾同宗同源之谊,他才是罪人,我为何要向他下跪?”

    成得臣怒道:“放肆……”

    楚王挥挥手,“令尹息怒,让寡人问他一问。夔子,你说你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寡人就来告诉你,你既然与楚国同宗同源,为何不祭祀先祖祝融和鬻熊啊?”

    “楚国早就有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的规矩,熊挚本是长子,理应继承楚国的君位,可熊绎却因熊挚身有残疾,就将其放逐到偏远的夔地,另立幼子为国君。熊挚带领当地民众开山为道,填水为田,历经数十年才在夔地安居下来,建立夔国,后世数代都在此地繁衍生息,熊挚理所应当才是夔国的始祖,楚国既然早就将我先君抛弃,我夔国为何要祭祀他们?”

    不待楚王开口,成得臣就斥道:“我楚国姓芈,熊挚也姓芈,怎可因另辟生地就把祖宗给忘了,你身为芈姓后人,竟然还振振有辞,灭了你夔国,当真是一点也不冤枉。”

    楚王咳嗽两声,道:“夔子,你可知你还有一桩罪?你派谴的使臣,一月前来我宫中朝贡时,偷了寡人的玉石,你可知道此事?”

    夔君哈哈大笑,“我派谴的这个使臣乃是我身边的一个近侍,虽说不善辞令,但为人忠直,平日常说,人人都道楚国的东西样样是好的,我看却是朱门遗臭,内里藏奸,实则脏的很。别说大王的玉石,就是楚国的一草一木,他也是不可能会拿的。”

    楚王听了此话也拉下脸来,“夔子,寡人若不是念在同为芈姓的份上,寡人现在就将你扔进大锅煮了。”

    夔君傲然道:“我既然被你们拿住,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堂堂一国之君,沦落为阶下之囚,多活一日便是多一日的羞辱。”

    成得臣道:“你说使臣没有拿玉石,为何玉石被偷的第二日,他就逃回夔国去了?”

    “他必是自忖得罪了楚王,想来丢失玉石一事会怪到他的头上,所以连夜脱走,令尹不是已经将他的家中翻了个底朝天了吗,可曾找到玉石没有?”

    成得臣遽然起身,直指夔子,“他既是你的近侍,偷了玉石,必是交给你了,你今日若交出来便罢,若交不出来,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楚王看向成得臣:“令尹,你是不是太心急了?”

    夔君仰头大笑,“灭了我的国,还要给我加上偷窃的罪名,大王,你这个同宗同源的兄弟,对待自家族人可真是仁恤啊……”

    夔君说完,突然转身向梁柱上撞去,在场众人反应过来时,夔子已脑浆迸裂,血溅当场。

    众人见此变故,哪里还有心情饮宴,一时都停了碗箸,原本喧闹的大殿内鸦雀无声。

    楚王转向成得臣,冷冷道:“你是枭勇善战的将领,留下百战百胜的美名,寡人是诛灭同族的暴君,千百年后还要遭人指摘。”

    楚王说完起身,一甩袖就离开了大殿。

    成得臣一脸窘迫羞惭,底下斗氏人等也觉得没意思,让人收拾了夔君的尸身,一场庆功宴不欢而散。

    重耳回到重明馆,将庆功宴上的事与兄弟们说了,大家都道夔君虽然被亡了国,但也不失为一位耿直君子,比起那些苟且偷生于世的,却是强上百倍。

    狐偃叹道:“我夜观星象,见日月不明,星辰逆行,恐怕这天下的纷争才刚刚开始,周室衰弱,德行渐微,大国吞并小国,强国欺凌弱国,已成愈演愈烈之势,今日楚国灭了夔国,将来又不知谁会灭了楚国?”

    魏犨道:“会不会成得臣灭了夔国后,找到玉石,然后将玉石纳入了自己囊中?”

    先轸道:“依我看不会,成得臣临行前一口咬定玉石在夔使手中,如今却空手而返,失信于楚王,成得臣是极为自傲之人,断不会损了自己的脸面。”

    这里正说着,有个内侍进来,重耳认得是随姬跟前的,内侍说公子职身体不适,请胥先生帮忙到后宫诊视。胥臣闻言忙带上药箱,与内侍往后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