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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饮痕传三圣 小子得奇书(上)

    赵缺《无咎诗三百序》有一言曰:“诗者,感其况而述其心,发乎情而施乎艺也。”

    诗歌曲赋,在这片浩浩的中原大地之上溯源已久。上至君王,下至黎民,早已不知不觉成为人们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诗歌具体起源何时犹未可知,然而要论古老的诗歌音乐的由来,却大可谓有人时便已伴有,就如一种用来抒情的特殊语言。

    “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诗歌最早集于册是在先秦《诗经》,风雅颂兮赋比兴,隽永文辞,清雅瑰丽,犹如一段段深邃记忆飘入千古岁月之长河,为慕至今。

    词曲“倚声填词”之音乐形式至西晋后期就已较为成熟,到达唐宋愈发流行,尤以宋元时为鼎盛。

    公元九六零年,后周政权的都点检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立大宋王朝。并于先后十五年间灭了后蜀、南汉、南唐等强大的割据势力,一统大半中国,结束了自唐朝灭亡后五代十国近五十三年的纷乱割据局面。自此凭借赵匡胤一手独特的巩固集权的政治方法,尽管适时中原仍面临着夏辽金等强大外族势力的威胁,但是宋朝的经济文化还是迅速发展,空前繁荣起来,这其中就包括着词曲和音乐。

    太祖建隆年间,由于曲乐的流行,中原武林之中也陆续兴起了不少与曲词音律有关的武林门派,他们的武功之中夹杂有不少的音乐舞蹈元素,招法高雅奥妙,别出机杼,于大宗武学之中自成一脉。

    说来这种与曲乐有关的武功早在盛唐以前便已出现,似乎于西晋时即由喜爱音律的高人所推崇、创立,只是却不怎么在江湖中闻名,也不常见,多是隐逸于山水之间的江湖门人才会传习的秘技。但这种形式另一方面却使得这类武功有了长时间而深厚的积淀,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优势愈发地明显,这类门派实力亦逐渐变得成熟。

    所以到了宋神宗时期,这些门派已经具有了相当的规模甚至是很雄厚的实力,其中势力大的虽比之少林稍逊,却几可与华山、昆仑、峨嵋等相争高下了。

    江湖之中糅具乐理元素的武学门派到了这一时期已有五个可以称的上“大宗”的,其中以青衣堂、玉淑堂为首,然后是墨琴庄、素琴庄和醉弦庄三大艺武分支的“琴庄”。所谓“艺武分支”,就是一派分有“舞宗”和“剑宗”,舞宗弟子习曲艺舞蹈为重,而剑宗弟子则以修习武功为首要。但这样“一派两宗”下弟子实力分散,多半便是敌不过以“武居首,艺相辅”的青衣堂和玉淑堂两大单宗门派了。

    然而这实力相近的五大新派间却有着十分微妙的分聚离合的关系。单这几个门派间的明争暗斗就持续了近百年的时间,所以这些门派一面在发展,而一面又在削弱着。它们就好比陷入在一个怪圈子中,不停地重复着又重复着,不能自拔。

    神宗熙宁元年,西夏族对中原虎视眈眈,表面和平的局面隐隐地大有往紧张发展的趋势。而这时武林中正派间的争斗却明显平静了许多,其中也包括糅具乐理元素的那五个新大派。推其缘由却不单是因为国家正面临着外患,更多的倒是因为各门派旧一辈的掌门大多替换成了年轻一代,他们眼前急需要的是解决内部之忧,是稳定自己的实力和巩固自己的领导地位,所以当下并不急于与别派相争,倒是颇有些韬光养晦,积蓄实力的意味。

    这些江湖间的门派之争虽然短暂地平息起来,但是在这一时期,关内百姓的生活却是艰苦到了极点。《宋史》记载,此时国家面临一系列危机,军费开支庞大,官僚机构臃肿,每年为了求和,向辽夏赠送大量岁币,致使财政连年亏空,入不敷出。

    像上代皇帝英宗治平二年,亏空之巨就曾多达1570余万。这样一来,最倒霉的还不是黎民百姓。数十年之间,各地豪强大量兼并农民土地,对农民进行奴役和盘剥,不从的就用强,死伤混乱者数不胜数。沉重的赋税、徭役使百姓苦不堪言,难以为继,反抗的人处处可见。这种趋势由近及远,不仅在大的市镇沿郊明显,而且逐渐影响到了一些地处落后地区的偏僻、滞后的小村庄。

    不过这里却依然有一处难得的较清静的村落。只见村头数十个简陋的农居沿着一条从大山上流下来的无名小河,挨挨凑凑,拼簇在一起,倒是颇有些规模。此地虽然没有什么富丽天下的名山秀水,也没见着什么可供装点世家的名株贵卉,但却是有不少叫不出名堂的老树野花,不少青藤绿竹和一些慵倚在村内草石地上打盹儿的鸡鸭狗彘一类的农家牲、禽,直让人觉得别有一种源于世外的简约、朴实和清新之感。

    在村子的后面是几片枯黄的荒林和一望无际的连绵土丘,多半只有信游的牲口才会来此,人迹却是绝少。

    这时只见两个蓝黑的身影倏地跃入荒林中。

    “嘘——”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女孩正惊惶地示意一旁的男童伴立刻安静下来。就在这时,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有什么人正急匆匆地往这边来。那男孩见势立马闭紧了嘴巴,乖乖地与那小姑娘趴伏在枯草堆之后。

    “走快点!要是被人发现了完不成任务,我们俩个回去还不要被师父给宰了?”只听一个粗狂的嗓音嚷道。“知道了,知道了!瞅你急得跟什么是的?像这种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怎么会还有别人来?”又有个沙哑的声音不情愿地道。这二人越走越近,原来分别却是一个矮个的胖子和一个高个的瘦子。他们二人衣着相同,都是蓝底黑纹的锦袍,由此猜测大概是同门的师兄弟。

    只听那瘦子用沙哑的声音,道∶“师父也真奇怪竟然让我们两个来这种地方拿什么信物!”胖子道:“你懂什么?那是师父看得起你!还不趁着机会多表现表现?日后若是得了重用还不有你的好处?”瘦子想了想,忽然眼中锐光一闪,微微一笑道:“是、是。”胖子忽然也想起了什么,兀自停下脚步道:“不过,师父说这东西是由一个江湖道人赠予的,并且说不可亲自去取,除非叫本门弟子到西河山冢丘之上朝西第一棵树的树洞中代为取出才行。所以师父便让你我二人来办这事了。只是不知……这让我们取的是什么样的东西,须这般神神秘秘……?”那瘦子道:“说不定是那个什么江湖道士胡说的,江湖上像这种人的话最不能信了。”胖子道:“也是,不过……不管怎样,你我想这些东西也是没有用的。还是先去瞧瞧再说!”说完,这二人加快了脚步,只见两人一前一后腾身而起,只跨了三两步,身子已在数丈之外。看得出来这两人的脚下功夫竟颇为不错。

    待这两个不速之客去了好一会儿后,躲在草堆后的那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才慢慢地探出头来。这两个孩子都是附近村子里的普通农家的小孩,因为觉得闷所以偷跑出来这荒林子中玩。方才听见人声,误以为是家里来人寻他们所以不免吓着,躲了起来。只听那小女孩轻声道:“苏云哥哥,我们赶紧回家吧。”那叫“苏云”的男孩听了有些不太情愿道:“思烟妹妹,你难道没听到刚才那两人的谈话么?我们为什么不去冢丘那里看看?一定很有意思的!”那叫思烟的小女孩不住摇头,看着苏云道:“可是……我们已经出来好久了,还是回家去吧。”苏云听了,一张充满童稚的脸上呈现出犹豫不决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似乎有了答案,终于道:“……好吧,那哥哥就听你的,我们回去吧!”思烟甜甜一笑,一张清稚的脸蛋可爱之极,喜道:“苏云哥哥最好了!”苏云听见思烟在赞美他,不禁心头一乐,然后很是得意,毕竟是孩子习性,竟然嘴上哼起了儿歌,牵住思烟的手蹦蹦跳跳地便往回村的方向走去。

    回到村子里,只见一个身形很高,白髯扎巾的老夫子捋须走来,穿着虽有些破旧却颇具斯文气宇,却丝毫没有那市井和乡土里的俗气。老夫子来到这俩个小孩跟前,笑吟吟问道:“阿云,可是又偷偷带着妹妹到了村子外面去玩?”苏云有些犹豫答道:“没……没有。”老者看着一旁低着头的思烟,笑了笑,继续问道:“阿云哩,我问你,刚刚可有看见两个穿奇怪衣服的生人?他们是不是去了村后的林子里面?”苏云和思烟都是一惊,疑惑地对望了一眼,都是有些不知所措。只听苏云道:“老夫子,我知道村里面就数你人最好了,读过书、又懂大道理,你……不要跟我爹娘说……更不要跟思烟妹妹的爹娘说……要是他们知道我们又偷出去玩,会拿棍子打我们的。”老者道:“阿云,你可还记得我教你的,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德行诚信之道,不可不牢记于心。”苏云默然,道:“……是。”老者抚了抚他的小脑袋,笑道:“不过这次我愿意替你保守秘密了。”苏云喜道:“真的?老夫子,那谢谢你了!以后你叫我背书时,我一定不再偷懒了!”老者道:“你有没有看见那两个生人去了哪里?”苏云道:“我和妹妹听见他们说要去冢丘树洞里取东西。”老者有些惊讶,道:“冢丘?难道说……”然后急忙朝村后小道快步走去,头也不回道:“你们记住,要是一有什么不对,快快躲起来!不要让别人发现你们!”然后便越去越远,很快消失在转角。苏云和思烟都不知道老者具体指什么,当下迷惑地暗暗记住。苏云道:“老夫子说不定是去冢丘找刚刚那两个人了。”思烟道:“一定是了,你看老夫子走得那么急,而且一来就问我们有没有看见生人哩。”苏云道:“奇怪了,难道那两人是老夫子的亲戚?”思烟娇笑道:“怎么可能会?苏云哥哥你便喜欢跟我开玩笑哩。”苏云不解道:“为什么?”思烟道:“你听那两人凶神恶煞的,定不是什么好人,而且好像是犯过案子的那种人……老夫子斯斯文文的,又怎么会有那种亲戚?”苏云道:“照啊!那……难道说……他们是仇家?”思烟摇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苏云道:“那老夫子会不会有危险?那两个人那么凶,若是仇家,老夫子大好人一个……哪里对付得了?我们赶紧去看看!”思烟急忙拉住他,道:“不行,苏云哥哥,就算我们去了又有什么用呢?再说老夫子读了那么多兵书,他难道会比你笨,连这都不知道么?”苏云急道:“可是……”思烟道:“哼,苏云哥哥,你不听就自己去,人家可不理你哩!好了,人家要回家了……”说完小跑着就往西北角一间茅草屋去了。苏云刚想喊住她,顿了顿,终于垂头丧气地放弃了。他回到自己屋前,却一直踌躇着没有进去,总觉得定要去冢丘瞧个究竟不可。当真是个孩子性情,也不再多想,顺着性子,果然扭头就往村后小路跑去。跑了约二三十丈,看到天边暗黄无喜的浓云觉得心里有些发窘,才始觉得害怕了。毕竟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在这旷里无人之地,怎能不有些胆颤,于是赶忙改道,打算窜小路去冢丘。可是他似乎忘了,在这冢丘一带多是荒坟,时常鬼语秋坟,有这样那样的奇怪声响,所以村中之人,除了扫墓时节会结伴上坟之外,平常都是无人敢来的。当他意识到这点时竟已是跑到了一处陵园中,恰瞥见园心一碑上刻有古异的铭文,当时便只觉通体汗毛尽数立起,两腿已不自禁地哆嗦起来。他听过不少有关荒魂野鬼的故事,当下真的怕极,撒腿便朝原路跑回去。刚跑得几步,忽听得林后一声大喝,他以为是厉鬼出来了,吓得更死,一张本来红扑扑的脸蛋霎时惨白得毫无血色。可是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什么鬼怪出来,再细听时原来是有人在林后对话。只听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接着一个老者的声音淡淡答道:“你们的一举一动早在我的监视之中。”苏云一听,心中一喜:“这不是老夫子的声音么?”只听那沙哑的声音这时又道:“看来这一切都是你在暗中搞鬼了?”老者哈哈大笑道:“你们妄想得到我们三圣宗的奇书《三圣》,但却也没有自知之明,当真好笑!”说完又是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另一个粗鲁的声音插口道:“你少在这里自命清高,我们此行虽然空了,可是却发现了你的踪迹,嘿嘿,只要把你带了回去还怕师父不加倍奖赏我们吗?”那个沙哑的声音道:“就是!”“呜!”只听到其中一人闷哼了一声,同时老者清朗的声音又道:“那就要看你们有没有那能耐了!”然后只见树叶刷刷乱摆,感觉几股劲风传了过来。紧接着拳脚激撞的巨响,偶尔夹杂着怒喝斥骂声不绝于耳。苏云心下一凛:“原来老夫子还会武功!”当下好奇心陡起,也顾不得是否还有什么妖魔鬼怪,直接向声音近处伏身摸过去。轻拨开一丛杂草,恰看见三个迅速的身影激斗在一起。其中一个扎书生巾的老者正是苏云心中挂念的老夫子,而另外两人苏云也认得正是适才在荒林草堆后瞥见的那两个身穿蓝黑锦袍的一胖一瘦两个汉子。纵是苏云这不懂武功的小孩也看出来,这两人根本不是老夫子的对手。打了三十多个回合,其中那个瘦子中招,喷了口血,便不行了。老者见敌势衰立时加快攻势,那胖子登时满脸涨得通红,一口血箭喷出,射往老者左眼。老者将身形向右一侧,避开血箭,同时左掌击出,打中那人小腹。那人闷哼一声,支持不住,身子向后飞出撞在了丈外一棵大树上,登时毙命。然后老者双手凌空打了一个终手式,轻一画圆,口里再深呼吸,似在调匀牵起的内息。正在这时另有两个身影极迅速地冲了过来,速度比之前这两人竟还快了数倍。来人是一男一女,那女子腰间还挟着一个女童。苏云见了那女童大吃了一惊,忍不住叫出了声道:“思烟妹妹!”老者和来的两人皆觉一凛,倒未料得此处竟还有一人,若是换作一个武林高手,要想偷袭他们真可谓轻而易举。老者立时回过神,问道:“你怎么跟来这里了?”苏云道:“我……我担心老夫子你遇上危险。不过没想到你这么厉害,我还以为你不会武功呢。”老者淡淡道:“可是你真的不应该来,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苏云道:“我也明白,可是也不知怎么了,还是忍不住来了。”那女子忽然道:“小鬼,可是你却躲过了一劫,你可知道你们的村子刚刚给人洗劫过了,现在……人应该几乎都死光了吧。”老者和苏云闻言都是一惊,苏云更是冲动,失声道:“什么?爹娘他们……都被害死了?不……你骗人!”那女子笑道:“小鬼你不信?当时我们到时恰见到村里混乱一片,强盗们杀的杀,奸的奸……正巧看到这女孩伏在一具女尸上哭,见她可怜又生得挺讨人喜欢,我便将她救了下来。你好像识得她么?”苏云声音发颤道:“你骗人!你这种坏女人的话最不可信了!”那女子哈哈一笑道:“好,小鬼,你可以不信。反正你很快也要和他们一起去作伴的,信不信已无关紧要了。”老者冷冷道:“你把手里那孩子放下。”那女子眼睛闪出寒芒道:“饮痕先生,今天你是不可能再逃得掉了。”老者白眉一蹙,苦笑道:“没想到我这老骨头一把,倒有这么多人看得起,甚至不辞劳苦千里迢迢也要来此寻我。”只听那名男子冷哼一声,脸上倒是颇为不屑。老者道:“阿云,你跑到山外去吧,越远越好。”说完身形一闪,冲到那名男子身前,霎时就交手了七八招。老者道:“你可是素琴庄的‘赛子房’范孤城?”那男子淡淡道:“没想到只区区八招已教你看出了我的来历,饮痕之名,果然名不虚传。”老者神色有些难看,显然来者乃是劲敌,丝毫大意不得。

    二人又接连拆了四五十招,仍是不分胜负。老者于是倏然伸手向那女子腰间的女童抓去,女子见势,身子随即向左一侧,右掌一翻,架开老者的手腕。老者顺着滑了开去,左掌早已运好气,径直却拍向一旁的范孤城。范孤城未料他之前向女子的一抓乃是虚招而真正目的却是自己,避无可避,赶忙运掌硬接。可是此着全在老者意料之内,他早已运好掌力准备这全力一击,而范孤城却是临时招架多半力道不足,高手过招,只是稍一迟疑便分胜败,所以当下一掌下来范孤城登时吃了大亏。幸好其内力底子深厚,倒没有一口喷出血来,但是处境已相当狼狈。老者趁机借势反跃,右手抓起因为受到刺激而愣在地上不知逃跑的苏云,向密林深处极速远去。跑了十几里地,老者才放下苏云道:“你快跑吧。记住,在紧急情况下先保住性命要紧,其他事情方可再从长计议!”苏云从绝望中稍稍回复过来,道:“那你为什么不一起走?他们不是要找你吗?”老者道:“正是因为他们找的是我,所以只要我引开他们,你就可以安全脱身了。还有我要把思烟救出来才行……你赶紧走吧,往后如何在这世上活下去,就看你自己了。”苏云道:“可是,思烟妹妹……”老者摇头道:“没有办法了,对手太厉害,我没法让你们同时脱身。……也只有这样了,否则谁都无法安全离开。如果你真的想再见到她,就去杭州吧,我若救到了她……会带她到那里去找你的。”说罢即向相反方向行去。只见他髻帽上飘逸的青巾飞扬在身后,颇有一番英爽的豪气。看着老者远去的身影,忽然视线朦胧起来,原来苏云的眼眶已经湿了,那些飘落的泪花,在着地的过程中,闪烁着点点微微的光芒。

    远远地又听到了激斗和斥喝之声逐渐逼近,苏云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向山外跑去。跑了不知道有多久,只知道自己一直没有停下来过,肚子也一直咕噜到现在。苏云终于耐不住疲惫和饥饿的双重消磨,晕了过去。

    待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天正下着小雨。他正感饥饿万分,忽然发现树下竟然长出了许多蘑菇。欢喜之下,于是也顾不上什么生熟,只要没毒,一把把塞入口中便是。渴了就再到树洞中,用手略一澄清后,舀起即饮。当真是饥不择食,虽然是野菇、雨水,但是对于现在的苏云来说,却是有如山珍海味一般可口,琼浆玉液般香甜。吃饱喝足,苏云倚坐在树敦上休息,忽觉背后衣中有什么东西。之前由于饥饿和疲惫的缘故,神志并不是很清楚,没有察觉到。现在精神一恢复时,即觉出不同。从衣内一掏,却原来是一本书。但见它与寻常书籍并无两样,单看封面还颇有些破旧。只是见它封面上以隶书写着“三圣”两个字。苏云从小在村子里长大,本是不识一字,但是由于村中有老夫子这样一个有学问的人愿意给全村的孩子教书授业,所以村民们也纷纷欢喜让自己的孩子到他那里去学习。苏云是村里学得比较早的几个孩子之一,所以现在虽然不能说熟通诗文,但是对每个字倒是大多都识得意思。看到“三圣”两个字,苏云想起了老夫子前几日对付敌人时曾说的什么“三圣宗奇书”就是叫做这个名字。当下忽然恍然大悟,原来那些人之所以为难老夫子却多是因为这本书的缘故,而那日老夫子救他脱身时,趁他未觉,恰已偷偷地放入了这本书,这样就算他们以人多赢了老夫子,这本书却已经到了苏云这里了,他们的目的也就无法达到。只是这本名为“三圣”的书到底有什么好的,惹得那么多人不远千里也要来此僻处寻老夫子索要。抱着满腹的狐疑和好奇,他终于翻开了这本古朴的书籍。

    但见那《三圣》书目总览共分三个部分,一曰弈,二曰律,三曰武。

    翻到所谓“弈部”,却原来画着各色围棋棋局的走法和位置布局,共有残局二十,完局一百一十,凡一百三十篇。然后是“律部”,却竟是介绍琴曲音律的部分。在此部的每一篇上都绘有一种乐器,并由红蓝两线标注其指法和气门。除此之外,在每篇的下方还各附了一段古老的曲谱,看来都是出自古代圣人之手。最后是“武部”,这也是全书中篇幅最为冗长的一个部分。在初篇讲的是人的内部肌体结构和经络布局。尤其是对穴位经络部分讲得最为细致,由“十二正经”到别出脉络的“奇经八脉”,由经脉的运行时间、顺序到主管功用、开发潜力,可谓是详详细细,无一不谈。紧挨着经脉篇之后,讲的便正是武功心法和口诀了。口诀共分四十篇,每篇各有二十字和一幅配以修炼的经脉部位图。前二十篇图绘的皆是赤裸无遮的女体,后二十篇则都是裸露的男体。无论男女,上面分由红蓝两线连出行功时的穴道、经脉,使内息的流向让人一瞧便懂,形象之极。

    “啊!”

    看到这里,苏云顿觉面红耳赤,心口同时扑通扑通乱跳,一时间赶忙合上眼睛,不敢再看下去。可是呆了好久,心中好奇心就如盛夏时节那精旺的藤条,急速不停地向上猛长,他越是闭眼,心中就越想往后看下去,此中矛盾思绪当真离奇怪异之极。犹豫了许久,终于抵不住欲知究竟的好奇之心,战战兢兢地看了下去。

    原来那女体部分主讲的不是别的,正是内家功夫,多含真气运行、内息调养一类;而男体部分则多是武功招式,诸如剑法、刀法和各类拳掌及基本的擒拿式。篇数上虽不及“弈部”的一百三十,可是内容却足有其两三倍之多,当真让人有些对它不可小觑的敬畏之感。

    看到这里,苏云才大致明白原来此书后面讲的是练习武功的法门和技巧,才想到老夫子之所以功夫那么厉害,多半便是学了这些人形上的功夫。当下心中疑惑解了不少,但是因为又无意间想到“人形”的种种,毕竟还只是一个童真的孩子,脸上不禁又是一阵绯红。

    再随便翻看了几下具体内容,觉得很是深涩难懂,知道不是一两日可以学得会的,所以当下便打算合起书,日后慢慢再看。恰巧合书时,又摊到了前面的一页,竟是自己没有看到的。只见上面写道:

    《三圣》亦曰《奇书三圣》,本古圣之录其心得以传后人者,后由鼻祖一曰“绝尘”者得之,修缮完备,加注为图,遂益丰明也。至今时,已未知春秋。书名曰“三圣”,非为三贤,而凡三艺,即弈、乐、武也,因以命。

    下面还有一段译文和落款:

    《三圣》亦称《奇书三圣》,本古圣人记录其独特见解和心得以把自己的绝学传给后人的卷帙,后由中原一道号“觉尘”的武学鼻祖所得,对其进行了修精完善,通过加注图形人像、行功法门,使本来艰涩的古籍变得更加丰富而易学。传至今昔,已不知过了千百春秋。此书名曰“三圣”,非是指三个圣人,而是意在其一共涵盖有三种绝学在内,即棋、乐、武三者,所以此书以之为名。

    三圣宗第一百单四代传生饮痕注

    读到这里心中最大的疑窦方才解开,原来“三圣”指的竟是三种技能。接着又看到“三圣宗”和“饮痕”,忽又联想到老夫子几日前与外人的对话,依稀听得他们提到过,像那挟着思烟的神秘女子就曾称呼老夫子为“饮痕先生”。苏云思索了一遍事件的来龙去脉,这才终于有了一个大致的思路,不禁暗自笑道:“想来像老夫子这样气质出众的武功高手,又怎么可能是我们这样偏僻穷山村里本来就有的人?他多半便是武林中那个叫什么‘三圣宗’里的一个老前辈,为了避难而隐居在我们村里。只怪自己太笨,一点也没想到。”随即又道:“原来老夫子的真名叫做‘饮痕’,虽然有些古怪……不过真的很有气势。”

    想到了老夫子,不禁又想起了被挟住的思烟,心中一阵酸楚。当下即打起精神,知道必须赶紧逃到山外去,然后再想办法去到杭州,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见得到老夫子和思烟。他果然是个心志极坚的孩子,当下已不再犹豫,更不顾大腿的酸痛,又朝未知的山外行进下去。

    又这样挨了五六日,终于看见了人家。只见百丈外,一条崎岖小路直通下去,与山脚相接处有一大片房屋。他大喜,于是脚下跑得更快。可是,眼见虽然轻易就可达,但是山势起起伏伏,蜿蜿蜒蜒,真正行过去却又不知该如何绕来绕去,真正到山下村庄时,已是接近日落黄昏。

    他一进村中,就发现人们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无论老少身子都很瘦弱脏黑。苏云心里觉得有些怪怪的,这个村子规模虽然很大,可是里面的百姓却不如自己小村中那么热情,也根本看不到一点自由快乐的景象。几个大汉结着伴往这边走来。只见他们隔远见着了苏云,口里微一议论了一下,就加快脚步上前来。苏云见几人神色不善,心觉不妙,撒腿便往后跑。只听身后一声喝斥:“小子,站住!”苏云更不敢停留,脚底加劲,可是纵使这样,他也不过一个小孩子,怎么跑得过壮硕如虎的大汉?更不用说他行了数天的山路,早已身上疲惫。不片刻,就给其中一个高个大汉一把揪住,然后往地上一摔。高个汉子问道:“小子,你打哪来的?我看不是这石泉村的吧?”苏云道:“不……不是,各位大叔大伯,我是从山里逃出来的,村里人都被山贼给杀害了。”说完愤愤地咬咬牙,显是对那些坏人恨之入骨。高个汉子道:“原来是山里来的小子!你既然逃过一死,下山来了,那就是老天要你受苦了,连个痛快都吝啬地不给你!阿虎,把他带去磨场。”旁边稍矮些的大汉应了一声,右手将撑坐在地上的苏云一把提起,就要走。苏云害怕了,大喊道:“你们干嘛?你们想带我去哪里?”高个汉子双目寒芒一现,阴笑道:“去一个适合你的地方。”苏云知道情况不好,哪里肯从,当下使出吃奶的力气,在那阿虎臂中挣扎扭动,嘴里破口大骂。阿虎冷哼不睬,径自夹着他向一个大院走去。苏云孩子性陡起,见他丝毫没有放下自己的意思,张开小口,现出锐齿狠狠冲他小臂咬去。阿虎吃痛,猛的一巴掌抽了过去。苏云闷哼一声,竟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快、快!都起来!”一个大汉虎啸般的声音传来。接着是一阵皮鞭抽肉的响声,然后又听见几个妇女的呼喊。苏云迷迷糊糊睁开双目,原来已是白天了。忽然顿感整个右脸都很痛,一没忍住,“哎呀!”一声就叫了出来。伸手摸时,只觉肿得就和萝卜似的,触起来硬邦邦的,估计肿得已经失去了皮肤本身的弹性。当下才想起昨晚被那个叫阿虎的汉子一巴掌给打晕了。

    一个持鞭的汉子虎臂一震,冲苏云喝道:“小子,还不快去干活!你是不是也要尝尝老子这牛皮鞭子的滋味?”苏云心下一凛:“原来我被他们抓来这当苦力!”眼见那汉子鞭子就要开抽,苏云吓得赶忙滚地爬起,就往外冲。到了外面,眼前的景象倒让他大吃一惊,觉得世界顿时变得满眼灰色和苍凉。但见一个长宽约五六丈的大院内,紧排着七八个半人高的大石磨,各约有四百来斤重。每一石磨皆由五六到七八个不等的妇女和老人幼童一齐推拉上面嵌着的木棒,艰难地使之转动。每两三个磨有一个监工,持着皮鞭,一见动作迟钝就狠狠抽下。挨打者的惨呼声此起彼伏,且院中妇孺老幼的衣上处处都有新旧难分的被鞭子抽过的血痕。看到这里苏云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战战兢兢问道:“我……我该干什么?”汉子冷冷道:“该干什么?哼,你小子现在屁点大力气,别的你根本干不了,现在就跟这些娘们和老小一起算吧。等你以后长大了,有了力气,嘿嘿,就会有专门适合你的力气活了!”苏云失声道:“……还有比这更累的活?”汉子哈哈大笑道:“小子天真,我告诉你,天下间比这累的活多了去了!以后你就慢慢知道了。去,赶紧干活,要不是老子瞧在你这小孩子可怜的份上,早一鞭子先抽了再说!”苏云听他口气很粗鲁,知道不听话就会挨鞭子,当下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一个磨台前。依着样,将双臂往前抓住木棒,脚底向后猛使力,去推那石磨。可是他现在年纪尚小,此时个头还不及这磨台高,这样一推,看似使了力气,却是没有多大实际的效果。当真倒反给推磨的那几个可怜的妇女添了阻力,她们只觉这磨越推就越重,然后可恶的监工那没有收敛的鞭子就刷刷乱抽过来,自己背上汗水夹着模糊地血肉,此间苦楚,实在难于寄言。可是苏云也蒙在其中,丝毫不知道,只怕自己一不使力就给监工一鞭子再抽晕过去,那可不行,所以就这样直坚持着,就算渐感脱力也不敢停下。

    到了黄昏时分,众汉子纷纷嚷嚷着说要吃饭了。苏云一天都没吃东西,肚子早已饿得绞痛,当下听到有饭吃,直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提劲,本已虚脱发软的身子腾地站起,一双发红深陷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几个送饭的汉子的一举一动,眨都不眨一下。可是当真看清送来的饭时,却又心凉了半截。原来三个大木桶中装的全是汤饭糊,零星的几点菜叶子,隐隐地还散发着一股酸味,哪里是人吃的,这在他的村子里根本和牲口所食的无异。只听那主管的汉子道:“吃饭啦,一个一个来,不许抢!今个儿虽然吃得差些,呵,不过倒是换了换胃口!嘿,你,最后去,一个个来,不许抢!”然后几个持鞭的监工又上来维持秩序,生怕闹出什么乱子来,他们不好交差。待苏云排上时,三个桶内早已见了底,而身后却少说仍有五六个人没盛上。苏云犹豫了,尽管肚子饿得难受,可是林中那几日他不也熬过来了么,所以便把自己的一份让给了后面的一个瘦弱的妇女。那妇女起初也愣在了那里,活了这般岁数,倒没见着这种事情,可是不片刻犹豫,毕竟也太饿了,即从他手中夺过饭碗,然后快步走开,到了棚后一伙女工堆中,生怕他反悔似的。那主管的汉子见了,愣了一下,奇道:“嘿……你小子倒挺有菩萨心!不过可惜了,现今这种世道,你就真是活菩萨也没用!”说罢,哈哈一笑,扭头睡觉去了。苏云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爹娘和村里的人们惨死,现在自己又如此孤苦可怜的成了奴工,一切就好像是做梦一般,来得突然,又如此残酷。心如死灰下,只觉眼角已有泪水不自禁地涌了出来,他强忍着,却没有用,让人看在眼中当真可怜,毕竟只是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啊!

    亲人的离去,世道的苍凉,前途的无望,处境的断肠……苏云呆呆地走入草棚,这里是供他住的地方。

    他捂着饿得直凹陷下去的肚子,仰着头,透过棚上的几个大洞,看着无喜的星空。

    他开始徜想……自己若是能变得像蒲公英一样轻盈,随着风儿飞上天去,到那深黑深黑而神秘的地方,在星星间穿梭,那该多好……或许就能忘记人间,忘记这些烦恼、这些痛苦的记忆了……

    看着看着,他忽然喜欢起这种感觉,经历了这么多日的颠离,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么感到温馨过,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满足……一个人经历过伤痛、苦累,难道就会对身边原本习惯的自然美好的东西……有更深的体会?

    他也不知道。

    过了不知多久,他仍一直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一闪一闪地,好像在和他轻声地说话。星星点点的苍穹中,有许多线形的图案,有的像一把大勺,有的像一个正在嬉戏的小熊,有的还像一对情侣,在低低细语……

    忽然他坐了起来,这些线形图案不禁让他想起了衣中的那本古书。他缓缓掏了出来,又一次看到了书册面上“三圣”的两个篆体字,这一次心境不同,使他有了不一样的亲切的感觉。他翻开书中的那些穴道经脉图,再对照着天空的星星,觉得万物立时开阔无比,是这么的深邃而博大精深。看着这些形象的经脉穿过人体的关键部位,看着图中红蓝双线贯穿四肢、脖颈、胸背,不禁入了迷,仿佛自己已经脱离了尘俗,到了每一条经血之中,变成了血液里的一部分,在其中流淌,在其中成长……很快就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惫……

    夜深了,没有火,他便借着月光看,趁着没人打扰,深深痴迷其中,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寻到快乐,才能从苦难中获得解脱。

    这样白天迎着烈日干活忍苦,晚上借着月光看书寻乐,倒是不再觉得那么无趣和悲伤,一天一天地坚持了下来。

    殊不知苏云每日地精研书中的经脉穴道图案,其实不知不觉间已在练习一种高深的内功。每夜苏云都觉得自己似化作血液在流淌,感觉畅快无比,其实正是进入了一种身体经脉自动运行,内息积累的状态,所以才会有这种舒服的感受。

    或许由于在不知不觉间坚持练习了内功的缘故,苏云白天干活再推磨时,已觉得一天比一天轻松起来。

    就这样过了四五年,苏云已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了,个子比刚来时高了大半个头。现在他每每在白天推起磨来都觉得轻而易举,可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还道是凡每个男子长大些都会有这般大的力气,根本没想到自己已经略微练成了像老夫子饮痕那样的内功。

    其实苏云不仅在力气上起了明显的变化,在体质上,身体反应的灵敏程度上也有很大的进步。一天,苏云无意间发现自己竟然能轻而易举地移动连精壮大汉都无法挪动的东西,当真吓了一跳。后来才想明白极可能是自己已经学会了武功。所以从此就更加重视那本古书《三圣》,将其视为珍宝,希望能通过它来改变自己,使自己变得更强大,不再受坏人的欺负。

    苏云本来每日做工就无聊之极,加之又明白了其中益处,所以比之先前就更加用心来研究书中的每一处内容,一点也不漏过,如此常年也不辍,到后时已熟到可把全书倒背如流,不用再看了。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这时已是神宗熙宁九年,距他离山被迫于此做苦工已过了八年光阴。这年他十七岁,身上男子气息愈发强烈,个头也远远超过了一般大汉。尽管常年受役做苦工,晒得皮肤略黑,却依旧挡不住他眉宇间的那种出众的英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