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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饮痕传三圣 小子得奇书(下)

    一如往常,这时他正在烈日下做工。只是因为他现在身形早已比得过寻常大汉,所以已不会再安排他在磨场里推磨。取而代之的是,他每日里都得和精壮的成年男子们去山里挖金石银矿。这里是陕西境内,靠近山西,山中矿石质量比之别处当更好。而在山的那一面还有许多眼自涌的泉水,所以这个村庄就叫石泉村,风景确实不错,倒是应了王摩诘的那首《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苏云虽然此时功夫已经练得有些纯熟,但是却一直内敛得很好,从来未在人前显露过。就如他现在顶着炎炎烈日,举锹挖矿,却也是踏踏实实地在做,做这种苦力活这么多年来对于他来说已成为了一种习惯。纵然他有内功护体,能比常人更易扛得住这种高体能消耗的劳动,却也是多亏他心态比较好,吃得过苦,耐得住劳。这样看来,这些年的历练倒让苏云养成了一种坚韧刚毅的良好性格。俗话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大概就是这样。

    这山下的石泉村里聚居的人数很多,算得上一个小县的人口。在这里一直存在着三大豪强势力,他们争夺了百姓的土地,还奴役他们做苦工,进行盘剥牟利。而苏云所在的这座矿山便是其中一魏姓的豪强所有,三大势力中亦属他最为强盛,雇佣壮丁人数多达七八百之众。

    苏云放下铁锹,将今天挖出的第五担金矿石,挑在右肩上,正准备回去向监工交差。只听得村里喊声不绝,倒是颇有些势头,好似又是哪一帮人忍不住造反了。再走了一会,但见路心拥来一队手持刀枪的黑衣汉子,少说也有百来号人。“不好了,梁家帮的来抢金矿了!”只听山下有人大喊。苏云见他们来势汹汹,于是挑着担子往山上回走,不愿和他们发生正面冲突。“大伙都拿出家伙来,不能让梁家得逞!”一个监工头忽然嚷道。其中几个汉子道:“我们这矿山上哪里有家伙?”监工头道:“直接拿榔头、铁锹,我们这些比他们的刀枪杀起人来,更有力道!”苏云绕回采矿场,放下担子,退到了汉子队伍中。

    不多时两边对峙的形势,便已布满了整个山头。黑衣汉子为首一人道:“你们魏家霸占矿山这么些年,难道也不给我们一些补偿吗?”矿场监工头吼道:“笑话,我们的地盘上的钱自然我们赚,什么时候答应给你们梁家补偿了?”另一黑衣汉子道:“你们既然喜欢用强,这就凭我们手里的家伙把你们杀出去!”顿时呼应之声震耳欲聋,看来梁家这次士气高涨,当真志在必得。监工喝道:“看来你们梁家这回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了,非要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不可!”说罢,一打手势,意思是让众人准备好开战。梁家那边有些迟疑了,黑衣汉子道:“大伙都打起勇气来,这一场魏梁两家矿山之争迟早要有结果,咱们索性一口气干他娘的一场,否则以后大家都没好日子过!”梁家顿时呼声又起,看来人人都是过着穷日子,早已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了,倒也不差这一刻。“兄弟们,上!”黑衣为首的汉子大喝,对峙矛盾倏时爆发,两伙人冲杀到一起,一时间混乱到了极点。苏云站在混乱的阵势中纹丝不动,只是看着这场残酷的为了利益争夺的血雨厮杀。杀性中的人们个个面目狰狞,都发狂地大吼大骂,互相对着对方的要害连下狠手,不是这人脑浆迸溅,就是那人鲜血四射,实是残忍之极,根本不堪入目。苏云冷哼一声,劈开人墙,趁乱奔下矿山,往石泉村走回去,不想再理会这种愚昧的残杀。

    回到村中,但见一队队民众也不知是在争夺着什么。苏云无暇多看他们这些精力过旺的人们,径直走向磨场,那里面才有真正急需要帮助的弱者。进了磨场大院内,见到的是一团混乱。倒没想到从他在矿山闻得村内喊声至现在,只短短片刻功夫,即已被反乱的人们弄得面目全非。眼见地上到处躺满了监工和一些老人妇女的尸首,其他几十个剩下的年轻好看些的妇人则被当成了他们这些暴乱者泻欲和蹂躏的工具。苏云实在看不下去,喝道:“都住手!”数十个汉子都向他瞧来,然后同时哈哈大笑,一个道:“你想干什么?莫非羡慕了不成?”苏云大怒,骂道:“无耻!”众汉子听他骂人,哪里肯放过他,都收了笑容,持刀围了过来。苏云双拳紧握,忽然抢先冲了过去,抓住面前一个大汉,随即将其横过,作为武器。然后用力来回抡动,众汉子站得太近,避之不及,一下已被拨倒了五六个。苏云顺势从一人手里夺过单刀,就凌空抡舞起来,劲风呼啸,倒是把十来个大汉吓得丝毫不敢靠近。他使得这几路便是《三圣》里的一套以攻为守的刀法。虽然不见得怎么高明,对付这种普通汉子却也完全够用了。

    苏云见他们既不上前也不离开,显然一副不死心的样子。当下一个跨步,顺势右手单刀往左一带,身子旋即转开,并往他们身上螺旋滑过。只听“铛锒”一阵乱响,十来汉子手里单刀尽数落地,各人都捂住手同时呼痛。苏云这时大喝:“还不快滚!”众汉子知道敌他不过,忍着疼痛,踉踉跄跄一齐往外逃走。苏云将刀往地上一掷,来到众妇女身边安抚道:“让各位大姐受惊了!”然后看了看外面混乱的形势,道:“现在石泉村很不安全,我劝大家也不要再呆在这里,还是逃到城里去吧,那里或许贼人少一些。遇上什么事情还可以找官家,倒不像这里简直就是贼窝!”一个妇女摇头叹道:“我们既没有钱,又跑不快,能逃到哪里去呢?”苏云思索了一会儿,道:“这个无妨,你们赶快趁小路往城里走,越远越好!我现在去矿里偷些炼好的金子来,到时去找你们!”妇女喜道:“真的可以吗?”苏云点点头,叮嘱道:“不过你们动作要快,否则就走不了啦!”说完催促着她们这些幸存下来的可怜妇女,从村后一条现在没人看守的小路逃走。

    苏云跃过人群,再回到矿山上,厮杀还在持续着。不过此时存活的人数已经不到起初时的一半,满地的尸体堆积,血水成溪,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尤其是充斥在空气中的血腥气味,使人无不闻之作呕。苏云忍着对这种现实的强烈反感,伏到监工们用来存金的山洞里。只见洞内放着一张作息用的方台,然后是三个大木箱子,都上了锁。苏云环视一周,见地上恰有一柄单刀,大喜,赶忙拾起来,接着用上力气往锁上直劈。只听“吭啷”一声金属交击的厉响,大锁应声而断。苏云再不迟疑,打开箱子,抓了几大把金子放在一张摊好的蓝灰土布上,然后迅速将布匝成一个包袱,提起背在肩上,即以全速跃出洞去。

    避开人群,他往林后小路的方向飞奔而去。“就是他!快追!”只听一个汉子嚷道,见来势显然就是刚才被苏云痛击的那伙人,只不过当下又邀了好手来帮忙,助战人数已约有五六十人之多。苏云暗叫不妙,拔足就飞奔,众汉子一时倒追不上来。跑了几里地,已看见前面行进着的数十个蹒跚的妇女。苏云加紧脚步抢上前道:“这里是一包金子,少说也有十来多斤,你们拿去,应该够你们今后的花销了。”众女见他真的送来钱财,又多得吓人,根本想都不敢想,激动之下一齐拜倒地上谢道:“小兄弟你真是大好人哪,你今日的恩情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我们若是有命逃出去,一定每日替你上香向佛祖祈福,以报你的大恩!”苏云摇头道:“大姐们请不用客气,咱们都是身世可怜的人。他们快追来了,你们赶紧走吧!”妇女不解道:“你不一起走吗?”苏云想起了当年老夫子饮痕救他时的情景,摇了摇头道:“不行,你们走得慢,他们不出一日便可追上你们,那样可就功亏一篑了。所以我要回去把他们引开,这样你们才能真正逃脱。”妇女们都感激万分,一时间默然不知说什么好。苏云道:“大家快走!不要犹豫啦!”众女这才紧张起来,毕竟害怕,便即又向前继续逃去。苏云直待见到妇女们远去后,方才回身冲汉子追来的方向赶去。不片刻,只见前面压压的一片,竟然人数更多了。心下不禁一凛:“想不到他们叫来了这么多人!看样子这事对他们引起的轰动不小哩。”苏云知道敌方势大,必须先发制人,当下即出其不意地向着他们横冲而出,顿时撞开五六个大汉,众人不禁一惊,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抽刀对着他。苏云冷哼一声,避开刀口,向左侧跑去。一个大汉道:“抓住他,别让这小子跑了!”数百号人霎时紧随其后,穷追不舍。苏云脚下不敢跑得太快,生怕自己诱敌的目的被人看穿,所以时不时也会有所停留和休息,好让他们老老实实跟上来。直跑出百十里地,苏云才又开始和众人激战。众汉子个个手持钢刀,见这小子手无寸铁,岂不信心满满,所以人人勇往直前,根本不会心存忌惮。苏云空手入白刃,将一套从书中学来的拳法呼呼打出,倒又击倒了三十来个大汉。汉子头目见他年纪轻轻,身手却不凡,奇道:“你小子哪里的,干嘛好好打伤我们商家的人?”苏云心道:“原来是商姓豪强的人,难怪他们现在有心情来这里,多半是想见魏梁两家斗个你死我活,然后再坐收渔翁之利。”那疤脸的汉子见他不理不睬,喝道:“你小子,没来由的伤了我家兄弟,不讨个公道,让我们商家脸面往哪里搁?”苏云道:“你们手下的人,平白无故杀死了那么多石泉村的老弱妇孺,这个公道又该如何算?”疤脸汉子哈哈笑道:“我道是什么呢,原来不过是杀了些魏家的苦力。”苏云道:“你们三家为了争夺各自的利益,强占土地,残害百姓,还有良心吗?”疤脸汉子冷笑道:“听你小子口气,看来也不像是魏家的人,干嘛帮他们的苦力说话?再说这片地方,官府也管不着,又要你小子装什么好人?”苏云道:“你们这些人要不是倚仗着势力大,早被官府给端了!”疤脸汉子道:“废话!现在哪个不是本事大的说了算?你晓得皇帝老子吧,他每年不还要向辽夏送钱,来求个什么免战吗?”苏云俊眉一蹙,啐道:“你们倒是以皇帝自比咯?上梁不正下梁歪,哼,当真无耻到极点!”疤脸汉子还没说话,众人已纷纷忍不住破口大骂,什么市井粗俗的言语都说将出来,让人听了都觉耳朵脏。苏云身子骤然上前,一把揪住其中一个骂得正凶的汉子,一拳打中他小腹,同时反手夺过他手中兵刃,再一个旋,把他凌空摔在地上。手持兵刃的苏云立时如虎添翼,一把单刀横冲直入,一时间又击倒了一大片。疤脸汉子猛喝一声,劲风袭来,大刀已朝苏云劈下。苏云见他出手,左侧身子避了开去,同时右手单刀还击。疤脸汉子一刀劈空,立马转过身形,斜着又劈来一刀。

    “噔!”

    白刃交击,疤脸汉子登时面无血色,退了几步。苏云展开刀法,向他猛攻上去。不下十个回合,疤脸汉子右臂已中了几刀。但是他杀气更盛,丝毫不惧,在气势上倒是让苏云吓了一跳。众汉子见他气势强猛,也都纷纷插刀攻进来,个个拼了命似的。苏云功夫虽比常人要高,但是当下也被困在中央,四面受敌。毕竟好汉敌不过人多,面对对方轮番包围的攻势,苏云开始觉得体力不支起来。一个不慎,已觉得腿上一痛,竟是中了一刀,苏云急忙向后一侧身,单刀向外翻劈,晃过身前几个汉子,避到一棵大榕树下。当下急忙运气于大腿处,止住创口的血,暗自忖度:“这下子处境危险了,不可再恋战下去,只希望她们现在能跑得远些。”眼见十来个大汉举刀又劈过来,苏云赶紧一个前翻,躲开几人,顺着空隙准备往前跑。他抢势忽然大喝一声,把众汉吓懵在地,身子趁机猛地跃起,在空中运劲将单刀甩劈起来,情势危急下竟然刀刀带着凌厉的劲风,隐隐发出阵阵青光。刀刃虽未触及四围大汉的身子,但是他们由于受到强烈气劲的波及,登时脸上、身上现出就如利刃划出一样的血痕,一个个纷纷退后,害怕之极。苏云见已有空挡露出,当即大喜。又晃出几路虚招诱开敌人,自己抢身快步上前,冲着空挡窜出重围。疤脸汉子见势,失声道:“不好,小心他逃跑!”但是哪里来得及,当众人再收拢来时,苏云已飞速地跃开,往远处不停地飞奔而去。“追!”众汉子见煮熟的鸭子就快飞了,哪里肯罢休,随即吆喊着紧追在后。

    苏云跑了一会,忽然牙根一紧,原来腿上的伤口似又裂开,刚止住的血又迅速流了出来。苏云记得村里人曾说过凡是血流过多人就会死亡,当即不禁觉得有些发毛,既想停下来止血,却又万万不能这样做,因为如果停下就只有力战而死的结局了。当下循过思绪,快速地联想着书上的经脉图,试图寻找止血的好办法。顷刻书上各种经脉穴位的用法,运行时间、顺序都在脑海中极快地拂过一遍,觉得没有别的更好法子,只能另寻办法,当下即运指先在创处疾点了三下,封住穴道。右腿穴道一封,自然不能再强行前进,只好手撑在一旁树干上寻求对策。但是身后商家众汉追势迅猛之极,苏云不禁心下焦急,迫使大脑以从未有过的思考速度,快速地想着不用右腿也能逃跑的办法。喊声逐渐近了,二十丈,十丈,五丈……眼见敌人近在咫尺,苏云忽然眼前一亮,大喜道:“有了!”

    白驹过隙之间,只见苏云左脚一点地,身子借力向大树上一纵,内力运得恰到好处,待汉子追来时,已双手攀在了几米高的大树顶上。众汉子骂声一片,有人已提出拿箭射的主意。苏云岂是那么傻的人,既然已决定上树,自然心中早有了对策。只听他口里似模似样地学着大猿猴咆哮了一声,即从这棵大树顶上向外猛地飞出,在空中滑过数丈又落在了邻着的另一棵大树上,隔远看去活脱脱得真的就似一只大猿,从这棵树上跃到那棵树上。众汉子看得苏云就这么轻易靠两只手在林中高空飞跃,比之猴子还灵活,却是真的傻了。苏云之所以能急中生智想到这么个以手代足的办法,还是因为幼时在偏僻山村里生活,经常能看到猿猴在高高的树林中跳跃玩耍,自己脑中印象深刻的缘故,所以危急之下才能模仿猴子在树林间快速移动的方式来逃生。其实猿猴一类畜生,虽然也有四肢,但是后肢却不是“腿”的功用,它们的后肢掌部和前肢的一样都很发达,并不像人的手脚般区别这么大。它们常年栖于树上,加之又有尾巴,在大树枝杈间攀跃飞移,就变得极为容易了。苏云虽然没有猿猴一样灵活的尾巴,脚亦受伤,但是却身怀着修行数年的内功,虽然离飞悬岩走绝壁的境界差得还远了,但是只是靠双手在树林间攀跃却不算难事。就这样一直飞跃了一两个时辰,苏云才因为体力透支,而停了下来倚在一棵树上休息。虽然与许多年前那般同样是在未知的山林野外逃亡,但是今天的苏云却已经成熟了许多,不再是个胆小、怯懦、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不会再如幼时似地漫无目标,更不会再像曾经那样只对未来充满悲观。或许是由于岁月的洗沥,或许是多亏于困境的磨练,更或许是因为那本涵盖三艺的古书,所以现在的苏云变得执着,变得敢于憧憬未来,敢于正视自己,就像他现在除了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之外,丝毫没有因为之前的危险再心存余悸和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动摇。因为这些年他所度过的如奴隶般的苦工生活,使他明白只有勇往直前、执着不弃同时升华自我才能脱离困境;一幅幅残酷的剥削和欺压的画面在苏云心中铭刻,这些自己与他人的苦难使他看破了人性的阴暗、冷漠和无情。值得庆幸的是这些没有令他屈服,更没有使他堕落,反倒激起了他做一个侠客的决心。

    苏云仔细察看了一下大腿上的刀伤,寸余的口子,只伤皮肉未及骨头。“应该没有大碍,权且先用布条包扎好吧,过了今天再去采些愈伤消炎的草药来。”他苦笑了一声,于是撕下左袖上的一长条布片,扎在创处,然后闭目养神,不知多久,竟然沉沉睡去了。

    翌日,拂晓时分,苏云已醒来,正坐在最高的一棵大树顶上,看着远方。他静静地凝望着,眼中隐隐有些许无奈,但是更多的却是一种憧憬和好奇,对外面世界的好奇。毕竟从小到大,他只在村野里呆过,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样子,只是听人说山外面很大,人很多、很热闹……至多的也不过小时候还听爹娘讲过城里的官老爷审案的传说,听老夫子教书时偶尔涉及一些城里的人文礼仪。

    看着太阳不知不觉间由山后探出头,随后徐徐地升起,不缓不慢,不禁觉得十分佩服大自然的美丽。心中希望顿生,人生莫非就像这太阳,缓缓变化,尝尽百味,才终得光辉和正果?

    苏云微笑,再看了一眼那绚烂的朝阳柔光,忽然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啊──!外面的世界,我苏云来了……!”语毕满怀着喜悦的心情,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借着双臂在树枝间的攀荡,快速跃去。

    石泉村本是地处在陕西境内偏南地区,这样苏云向东南方向行了数月的路,出了永兴军路的地界,直达京西北路的河南府。这京西河南府距离北宋都城开封府骑马不过十来日的陆路,又是“京府”一级的行政单位,在这一带倒算得上是十分繁荣。

    苏云刚一进城,顿时被其所见给震撼,不禁想:“我苏云活了这十七年,却哪里见过这般繁华热闹,要是自己不逃出来,估计这辈子也只有在乡下的份了,更没有机会开得如此这般的眼界。”当下穷小子进城,当真见这见那都觉稀奇古怪,让人见了他这样子,都不禁觉得好笑。

    时正值中午,苏云已有好几天没有进食了,刚瞥见前面不远处一家包子铺,忽然肚子就咕噜几声反应起来。苏云于是只好走上前去,只见店小二是一个与自己相当年纪的小伙子。店小二道:“呀,这位客官,可要买包子?我们这有牛、羊肉的,韭菜、菠菜、白菜馅儿的……”忽然见他衣衫破旧,脸上脏兮兮的,声音忽地停滞了,心道:“这人不会是乞丐吧?可是怎的……瞧着面生?”苏云道:“韭菜的吧。”店小二见他开了口,以为他兜里有钱,道:“好嘞,一个包子两文钱。”顺手包了一个包子给他。苏云一听他说“两文钱”,慌记起自己兜里根本没有钱,而那一包黄金也在那时全部给了那些可怜的妇女,根本没有想到给自己留上一两个吃饭钱。当下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呃……抱歉,我忘记了,我没有钱。”店小二登时眉毛就立了起来,怒道:“嗬!你这人也真是的,没钱还买什么包子!”苏云连连道歉,店小二道:“这包子我已经给你包了,你说怎么办?就算包子还有人要,这包纸的钱你总得付吧?”苏云一愣,尴尬之极,道:‘这纸……能不能算了?对不起,我现在真的没有钱。’店小二道:“哼,像你这种乡下乞丐,忒也不懂规矩!”路人听得这边在大声吵嚷着,很快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甚至把路都堵上了,苏云登时脸上一红,更觉尴尬之极。店老板这时赶紧走出来,道:“算了……阿五,让他去吧,省的耽误了我们做生意!”随即向苏云粗鲁地挥挥手,不客气道:“你赶紧走吧!在这里只会耽误了我们做生意!”苏云一怔,听到围观人群的一阵哄笑声,更觉难堪,恨不得当下找个洞钻了进去。苏云本待还要说什么,见店主根本不再理睬,方无奈地一挠头,再道了声歉,即识相地埋头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出来后,走在宽大的官道上,心中觉得极不是滋味,可是具体也不知道到底别扭在什么地方。正自无聊地忍着饥饿走着,忽然见到前方围着一大伙人,个个都看得兴高采烈的。苏云好奇,本来个子就高,再一踮脚,透过人群瞧见原来是几个街头卖艺的在表演耍大刀的节目。其中正在表演的是三个赤衣的大汉和两个草青色衫的年轻女子。只见那其中一个赤衣大汉抡开大刀,右压身子,刀从左由下挑上扫向另两名汉子腹部。不待那两名汉子出手,其余两青衫女子分袭左右,各将韧剑刺他双手。首先那汉子,只得撤回大刀,身子两个后措,才避过双手齐断的厄运,不过这样胜负陡然明了,显然是两女子胜了。观众皆一阵喝彩,纷纷叫好。表演的几人皆一齐站好,躬身向四周观众拱手施礼,其中一名汉子道:“多谢、多谢!我们兄妹五人,漂迹江湖,都靠这演艺为生,今日各位能屈驾来光顾捧场,实是给了我们很大的面子!”苏云在一旁瞧着,心道:“这些人的招式不甚出奇,极易化解,一招一式中又乏中气,若是遇上会家子,估计只能算是花拳绣腿了,根本毫无用处。”其实他哪里知道,这些江湖卖艺的多半只不过是凭着自己祖上传的“秘活”来维持简单的生计,多是表演着好看、能讨人喜欢就行,哪里曾练过真的武功,更别说是内家高深的功夫了。更何况他苏云也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才碰得饮痕传了他那本三圣宗的祖传秘籍,除了武学门派所在的山区外,当真的像他那样僻远山村里的贫苦百姓又哪里有机会去学习武功。

    这时只听另一个青衫女郎的声音又接着道:“来,烦各位有钱的大爷、大奶奶,捧个钱场嘞!没钱的也请捧个人场嘞,咱们在江湖混一口饭吃的,也不容易!”说着手里托着一个铜盘,带着笑沿着观众走了一圈,人们见这姑娘生得颇讨人喜欢,声音也甜,倒是有不少人心甘情愿地往里投了铜钱。收完钱后,几人略微一瞧盘中数目,知道得了不少文钱,都微笑着当下又齐施一礼表示感谢。然后一汉子道:“下面咱还有一个压轴的艺活,大家猜着是什么?咿,没错嘿,就是‘人垫砸石’!”说着另两个汉子由台后面台出一块笨重的大石块。苏云倒从未听说过,奇道:“什么‘人垫砸石’?难道他们要用自己的身体去砸石头?”身旁一个寻常百姓,听了笑道:“小兄弟你可真会说笑!这‘人垫砸石’可是杂艺中特别常见的花样。与你说的恰恰相反,它不是人砸石头,而是石头砸人!”苏云初入城里,哪里知道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问道:“那样有什么太大区别?”那人道:“当然有。这个表演啊,得先让一个人躺在台子上,再在他身上放上一块大石,接着再由表演者用力抡铁锤把人身上的石块砸碎。”苏云一惊,咋舌道:“那岂非很危险?躺着那人往往要送了性命吧?”那人摇摇头,笑道:“呵,小兄弟你当真什么都不懂?要是一砸就出人命,你道官府还会允许他们在这吗?”只听其中一个卖艺的赤衣汉子又道:“呵,不知哪一个英雄愿意上来配合一下,到时即可得到十文钱酬谢。”苏云本来不以为然,一听有十文酬钱,当下以为吃饭钱有了着落,于是爽快答道:“让我来!”围观众人见这衣衫褴褛的年轻小伙子答应了,心里猜他多半又是一个要钱不要命的流浪汉,便即给他让出一条缝来,意思是让他从这进去。苏云走到台心,问那赤衣汉子道:“真的有十文钱给?”赤衣汉子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年纪轻,倒是谨慎得紧,还怕我们撒谎不成?”苏云道:“好吧,反正我也饿得没办法了。只不知该要我做什么?”青衫女子道:“请这位兄台躺在那台子上便是。”苏云一凛,这才恍然大悟道:“啊?原来是让我作那个什么‘人垫’?”赤衣汉子道:“没错,小兄弟若是做好了准备就请快快躺好吧,你看大家都等不及要看表演了。”苏云顿感无语,只后悔当初喊出时怎么没想清楚情况。但是听得之前那人说这“砸石”表演乃是市井极平常的杂艺,心下便放心了一些。但是躺倒在台子上时仍不免有些忐忐忑忑,总觉得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的感觉。

    先两个赤衣汉子搬起石块压在苏云胸腹之上,另一个赤衣汉子则立在一旁,持锤待发。那持锤的汉子道:“我砸锤时小兄弟请不要乱动,以免出了岔子。”苏云紧张之极,听得他这样说显然不是开玩笑的言语,登时全身汗毛竖起,凝神以待。只见那汉子忽然大喝一声,手上大锤瞬时急速砸向石块。“砰”的一下猛响,只见那百来公斤的持锤大汉竟然凌空飞出,摔在地上,石块却丝毫没碎,观众惊呼一片,都是迷惑不解。原来那人锤子击打石块时,苏云体内真气竟自然生出一股反弹劲力,透过石块传到那汉子手上,不仅护住了身上石块,反将那汉子整个人击弹开。

    “既然这位兄弟学过内功,又何必欺我们不及,特意来拆我们的台?我们兄妹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毕竟也得出来混口饭吃,这位兄弟何必如此相逼?”青衫女子秀眉一蹙,一脸怒色道。其余几人赶忙上前扶起那摔在地上的赤衣汉子,询问伤势,一时间倒让苏云不知所措。苏云想到江湖人士通常为了表示尊重,都是向对方拱手示意的,当下也即学着样子拱了拱手,再鞠一躬,解释道:“呃……三位大哥、两位姑娘,小弟实在对不住……怕是、怕是适才心里太过紧张所致,真不是有意的!不瞒几位说……我这功夫也只是自己照书学的,倒也没拜过什么师父,所以这才糊里糊涂……错伤了好人……”青衫女子见他身着破旧倒也像是个穷人,心中微微生出一丝同情,可是也绝不轻易相信,嗔怪道:“你这人怪模怪样,谁信你说的?”苏云急道:“我发誓真不是故意的……要是我适才是有意的,就让我,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万劫不复……”青衫女子见他发毒誓,心一软,不再睬他,当即扭头回身,关切地问那倒地的汉子道:“二哥,你还好吗?今天就到这吧,咱不再拼命赚钱了,走,咱们找大夫去!”那受伤的汉子摆摆手,苦笑道:“哥没事,只是吓了一跳,只要休息一会儿,精神就好了,阿妹你不用着急!”苏云也忙上前,当真害怕自己的内功无意间震伤了无辜人,那可要后悔死了。另一青衫女子则不像其姐姐,脾气躁得多了,见他上前,当即就骂道:“臭小子,谁要你假惺惺的来装好人!”苏云一怔,本想解释:“姑娘,我……”但见她满脸怒色和鄙夷,随即转口道:“唉,对不起,是我不对……早知如此,我便是宁可饿死在街上……也不因为贪那十文吃饭钱,而误伤了你哥哥……”地上那汉子闻言,眉头一蹙,缓缓站了起来,叹道:“既然你不是有意的,我们也不会怪你,反正起因也是我们先邀你来表演……好了,不关你事,你走吧。”苏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顿觉比挨了强盗几刀子还难受,说不出的不安。苏云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忧为喜道:“用不用我帮大哥你看看是否在刚才受了内伤,或许我可以替你运功治一治!”一旁的两个汉子怒道:“你小子识相的话就快滚,别以为你会点内功就能怎么样!像你这样的人,只会给别人添乱!”苏云被泼了一头冷水,心中不是滋味:“这两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自己难道不也是莫名其妙的吗?谁又愿意了!唉……也只怪自己,怎么没想到会有内力生出来……伤了不会武功的人?真是后悔死了!”当下又问道:“这位大哥真的没事么?如果真的不用我帮忙……那我真的走了?日后我若是还有命在,一定会再回来赔偿你们看病钱的。”两个大汉见他没完没了,都瞪大眼睛,准备再骂。苏云见状一个激灵,知道再多说也只是自讨没趣,无奈下,只好满怀愧疚,狼狈地离开人群。

    “幸好我现在功夫还不是很高,否则今日当真会犯下大错误,那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了……”正想着,肚子又咕噜咕噜抱怨起来,只觉得腹中就如火在烧一般,又痛又酸,透过经验告诉他,这是饿久了的征兆。“不行,肚子快撑不住了,得赶紧找吃的去……算了,看来城中我实在不太熟悉,倒不如先出城,到郊外山里去打些野味儿再说,倒是也省却了没银子的烦恼。”想到这,真的就向路人问过了城门的方位,然后即匆匆朝河南城的西南门走去,打算出到城南山中去打猎。河南府的都城真的很大,直走了五里,都还未到西南门。待苏云疲惫地走到半路上时,忽然听到前面有争执声。仔细一看,原来是几个地痞流氓在企图调戏一个柔弱的女子,只是让人不解的是堂堂一个偌大的府城,竟然没有一个人前去解围。苏云侠义之心顿生,也顾不得考虑什么,叫道:“几位大哥请打住!大丈夫不强人所难,何必……”一瞥到那女子的面庞时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怔在当场:“这姐姐生得好美!……难怪这几人会如此放肆。”三个流氓个子都不如苏云高,但是见他只有一个人,而且身上衣衫破烂得就如乞丐无异,当是没有什么靠山的平民,仗着人多当下竟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其中一个穿黄褐色绣袍,戴束发冠的流氓一把推开手里强搂着的那名美丽女子,大步跨上来,二话不说,当胸一拳就打向苏云。苏云俊眉一蹙,站在当场,不闪不避。那女子见状“啊”的一声惊呼,以为他要被毒打一顿。谁知那人拳头刚一打中苏云胸口,只觉受力处软如海绵,还没待反应过来,又忽如打在铜墙铁壁之上,当下身子往后一震,拳头处已尽数红肿。那女子见那流氓一拳打出竟然非但没伤及苏云半分,反倒自己手上受了伤,暗暗吃惊,心道:“这小兄弟竟然有这么好的身手!”那几个流氓岂是好相与的,登时大怒,骂道:“小子,找打!”一齐冲上,分袭向他左右。苏云知道这几人不会武功,有了之前的教训,当下不再胡乱催动内功,只是巧妙避开。几人打了好一阵,连对方一个衣角都没碰到,哪能不急,当下纷纷抄起一旁摊子上的铁杵、木棍,劈打向苏云。苏云暗暗好笑:“这三人真有趣!想我面临商家几百多个持刀大汉的围攻都能逃出来,还会怕你们区区三个人么?”三人这样劈砍几下,那样抽抡一番,折腾了好一阵工夫,早已满头大汗,可是还是没有蹭着苏云分毫。苏云见几人已经面露颓色,坚持不住,觉得趁此机会还是让他们自己识相逃走的好,于是当下故作愁苦道:“三位英雄,现在日光这么大,可打够了?小弟可是渴极了,想要回家休息休息。”那女子听他话里有话说得好玩,忍不住扑哧一声娇笑了出来,早已把适才的危急害羞抛到了脑后。这三个流氓早在市井之中摸爬滚打惯了,岂能不懂看人眼色?当下见苏云说话轻巧,其实是在给他们一个台阶下,并没有出手的意思,再暗自一寻思凭自己这三个人的实力无论如何都不是他的对手,当即识相,立马装腔作势道:“呵,你这小兄弟说的是,这天……也实在太热了,不打了,不打了!”那穿褐袍的流氓还摘下帽子来,装模作样地来回扇着,再以左袖擦了擦汗,道:“真是热死我了,走,咱们回去,先洗个冷水澡,舒服舒服再说!”当真是个不错的演艺者。“不错,洗个冷水澡去!哈哈,咱走!”说罢三人一起抛开手里的棍棒,大摇大摆地走了,一路还有说有笑,当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呵呵,咳、咳……可笑死我了!这几个,哪里是什么流氓,当真可以去当变脸艺人了!呵呵……”那女子瞧着几个飞扬跋扈的地痞流氓被苏云一人根本不用还手的架势轻而易举地给吓走了,当下忍俊不禁,格格笑个不停。苏云见她两眼水灵,一对笑靥生花般俏美,又是一怔,竟然忘了开口说话。那女子见他怔怔地直盯着自己看,心里一喜:“呵,没想到这个外表瞧着傻里傻气、规规矩矩的乡下小子,却也会这般瞧着我,就好似没见过女子似的。”嘴上则道:“刚才可多亏了你出言相救,人家这里谢谢你了!”苏云才猛一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失态,脸上不禁一红,不好意思道:“呃……姐姐不必客气,小弟路见不平,自然要拔……拔……”女子奇道:“拔,拔什么?拔刀相助么?”苏云摸了摸头,不好意思道:“是,不过……小弟我并没有带刀啊,更别说‘拔刀’了。所以……所以‘相助’二字还勉强算得,这‘拔刀’二字,可从何谈来?”女子听他这么一说,又笑了起来,道:“呵呵,你这小兄弟说话倒挺有趣!”随即又问:“你是从城外来的么?”苏云点点头,苦笑道:“嗯,今天才来的,但是兜里没有钱,一直饿着肚子,正准备出城去打──”一个“猎”字还没出口,竟然晕了过去。“哎,你怎么……了?”这女子哪里料到他忽然就晕厥,登时大惊,上前一把将他抱在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