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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歌台纤弱女 无情枉少年(下)

    上阕已完,只听赵凌兰继续唱道:“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苏云当下闭目伫立倾听,俊容欣然,意犹未尽。

    “姐姐这曲子唱得可还好?”赵凌兰轻柔的话音,忽入苏云耳畔。苏云恍如一梦初醒,仍然流连其中,好久方道:“姐姐的歌声实在太美……我从来没福气……听过像这般悦耳的歌声,让人心中只觉舒畅无比,只怕这歌声只有天上才有的罢?”赵凌兰嫣然一笑,道:“你喜欢听姐姐唱歌,姐姐很欢喜。”又道:“此曲乃是今时极为流行之作,抒发的乃是对恋人的苦苦相思之情,很让人感动。你知不知这首词的作者是谁?”苏云摇头道:“小云哪里知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首唱曲。小云以前很少听人唱过歌,虽说是有,也不过是山里人自编的民谣、山歌,哪里能和姐姐所唱的相比?”赵凌兰笑笑,道:“这首《蝶恋花》是柳永作的,我很喜欢,每次别人点,我却是婉拒不唱的。因为这是我一向的规矩,对于这首曲子,我是从来不唱给男人听的。”苏云道:“那姐姐为什么现在又唱了?”赵凌兰现出少有的纤弱温柔之态,自言自语道:“我也不知我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情不自禁,胸口一热,莫名其妙地就唱了出来……”随即笑道:“或许……或许,是姐姐因受了你的影响,也变得糊涂了呢!”苏云心想:“我?姐姐估计又在和我开玩笑了。她明明有说有笑,哪里像是糊涂?”赵凌兰这时已回复了平日里的娇嗔情绪,道:“好了,快练琴吧。到得杭州,姐姐的空闲可又少了,也许……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整日陪你了。”苏云道:“好,我现在早日把琴练好,到时姐姐唱歌时,我便可在一旁替姐姐伴奏。”赵凌兰笑道:“你紧着练吧,别光顾着话说那么多,却不做事。来,坐过来。你弹琴,姐姐唱,怎么样?”苏云喜道:“好啊!”赵凌兰当下即将《蝶恋花》的曲子教了给他,苏云虽说性格比较沉,可是学得极快,不出半个时辰,即能熟练地演奏下来。赵凌兰大喜,于是又唱了一首:“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正是大家苏轼为《蝶恋花》所填的词,合着当下苏云弹的旋律,又是一番别样的感叹春光易逝、佳人难得的惆怅情绪。

    苏云心有所触,右手拨、弹、摱、抹、挑,一时间更是心领神会。

    只听下阕唱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曲声之中脉脉含情,让人也不免随之心有所感。

    临近中午,碧波江上,寄望河山旷好,一时间骄阳尽洒在这中原大地山川之上,让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和开怀。见到眼前景象,苏云豪情顿生,朗声道:“能在这浩浩江湖之间,行侠仗义,浪迹天涯,却是一件极为畅快之事!”身后脚步声响起,一个小女孩的声音道:“与我所见过的人相比,公子的志向真的很不同。”正是丫头小玲。“噢……?真的很不一样么?”苏云回过身,低下头看着她。小玲年纪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苏云个子又比较高大,所以小玲都是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小玲点点头,说道:“小玲跟着小姐也有好几年了,老爷公子确实见过不少,可是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便是沉浸于笙歌美色,根本不会去想什么天下和山河的事情。唯有公子不同,一看见这河山景色,就散发出一股真正男子汉的气概,让人觉得很有安全感。”苏云大奇,心下琢磨:“她竟说我有男子气概?我怎么觉得自己除了比寻常汉子多了点武功外,却不如寻常汉子那般威猛有气势?”小玲见他不答,以为他不赞同,随即道:“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公子虽然不常见得伶牙俐齿,也很少说什么好听的话,可是倒是比一些会说好听话的人,更让人觉得真实可靠。”苏云听她一直赞自己,很是奇怪,想了一会儿说道:“小玲妹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若是真有难处,不妨直接跟我说好了,不用这般拐弯抹角。如果我可以办到,自然不会袖手旁观的。”小玲一怔,笑道:“公子哪里会笨,有时当真聪明得紧!”转而又道:“不过却真有一个事情,只有公子才可以帮我。”苏云不解道:“什么事情?”小玲道:“就是……就是……小姐她到了杭州,便要把小玲送走,不再让小玲跟着她啦。”苏云微一愣,问道:“为什么?我倒没听姐姐提到过。”小玲抽噎道:“其实……其实小姐这么做也是为小玲好,只是小玲舍不得……也不愿离开小姐。”苏云心中猜到了四五分事情的原委,道:“姐姐她希望你到一个好人家去,以后能有一个自己的生活,对不对?”小玲呜咽着点点头,怪可怜道:“可是小玲觉得,现在这样跟在小姐身边就很好,根本不想去到别人家,更不想嫁人。”苏云劝道:“呵,你们女孩儿家长大了,不都是都要……都要嫁夫婿的么?你应该听姐姐的话才对,她只是不想耽误了你一辈子的幸福。”小玲摇头执拗道:“不!我不要什么所谓的‘一辈子的幸福’,能这样跟着小姐身边,就是小玲一辈子最快乐的事!”苏云到了这时,才发现这小丫头竟然这么倔强,只一心坚持自己认定的事,就像有时自己一般,冲动之下根本毫不在乎世俗怎么看,也不以别人觉得好的事妄自跟从,心下不禁油然生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知音之感来。隔了半晌,才听得小玲又幽幽道:“公子……你一定要帮我,也只有你能帮我了……”苏云叹了口气,心想:“我到底该怎么办……应不应该帮小玲妹妹一把?帮罢……只怕她只是一时冲动,反而会误了她以后……可是,若是不帮,见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又如何忍得下心,拒绝她……?”小玲见他只是叹气却不回答,一急之下没忍住,牵动了伤心处,失声呜呜大哭起来。苏云倏尔慌了,自骂道:“唉!苏云你个大笨蛋,空空一个男子汉,怎么连这种小事都决定不了?都怪我自己太笨!……要是换做思烟妹妹来,恐怕早就有好主意啦!”一时间想起了旧事,想到自己这些年都没依约去寻思烟和饮痕先生,空让他们担忧,兀自也掉下泪来。小玲听他自骂,本就缓住了哭泣,又瞥见他掉下泪来,当下更是惊异,破涕为笑道:“公子你……你怎么……也学着人家哭起来?羞也不羞?”苏云拭干泪滴,苦笑道:“这……这,不好意思了,因为自己想起了些闹心的事情,才触感而发。”小玲欲哭未哭,眼角含泪的神态,虽然此时年纪尚轻,还只豆蔻年华,却已颇现娇丽动人。苏云瞧着不禁微一怔,倒是呆了一下,闭口没再说话。小玲揉着哭红的俏眸道:“公子也想起了伤心事?这倒是小玲的不该,对不住,害公子……不开心啦。”苏云摇摇头,微叹一声,轻声道:“没有,只是我自己的缘故罢。你不愿离开小姐可是一时冲动之举?若是如此,我可决计不做这等后悔的事!”小玲道:“怎么会!公子可是信不过我?”苏云默然半晌道:“好,只要不会后悔就好,否则到时你就会像我这笨蛋一般,只有空余恨,自叹息啦……”随即又正色道:“你可想清楚了?我可不愿你日后因此而抱憾后悔。那样,我也是决计不帮你说话的。”小玲坚定地连连点头,口里“嗯”了一声。

    “好一个‘我可不愿你日后因此而抱憾后悔’!好你个小玲、小云!在这里背着我,偷偷盘算着如何来违逆我吗?”来者正是赵凌兰,一脸愠色。小玲见小姐听到二人对话,不知所措道:“小……小姐。”苏云毕竟是个快成年的大孩子了,一时知道紧要,不慌不忙道:“姐姐,你来了,这事……我正要跟你说。”赵凌兰冷哼道:“小云,你想让姐姐为难么?”苏云窒了一下,忙道:“不,不敢。姐姐请先不要着急,听小云慢慢和你说。”赵凌兰嗔道:“事关小玲身家之事,我岂能不急,任你等胡来!”苏云道:“姐姐!你听我说,你人这般好,对待小玲妹妹的心意,小云我虽然笨,却又如何不能猜知一二?”赵凌兰道:“你既知道,又何必再多说?莫非讨姐姐的打不成?”苏云道:“姐姐,你是唯今这世界上,小云我最珍视的人了,你的话,本来我也应该听从,不该有何异议才是……”赵凌兰神情现出几分柔情,没有说话。苏云又道:“只是……一个人活在世上,岂是只图安安稳稳即可?人生不过恍恍数十载,眨眼即过,若是不按己意愿而活,更又有什么意思?”赵凌兰听得半张秀口,怔怔说不出话来。只听苏云不缓不慢道:“依着小玲的心愿,才是最好。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不一定就是荣华富贵亦或是无忧无虑的生活,而多半是心中所坚持的执愿。为其所愿,才可无怨无悔。”“为其所愿,无怨无悔……?”赵凌兰默默念着,秀眉一蹙,似在摇头,却又似在自顾自地疑问。“不求荣华富贵,但求无怨无悔!”小玲坚决的声音传入赵凌兰耳畔,赵凌兰娇躯猛地一颤,抬起头来。不待她回答,小玲扑通跪地,哀求道:“小姐!求你成全了小玲罢!小玲只想今后一直跟着小姐。小姐如果能享福,那就是小玲的福气,会跟着小姐一块高兴。小姐若是不幸受苦,小玲也甘愿和小姐一同担当,绝不推辞!”默然半晌,赵凌兰命令道:“小玲,你起来。”小玲满脸泪水,眼有哀色地抬头瞧着赵凌兰,仍是求道:“小姐!”赵凌兰仰天叹了口气,泪水已由眼角滑落下来,说道:“希望你日后莫要后悔才是。”言外之意,竟然是退让了。小玲和苏云当下大喜,只听小玲道:“能跟着小姐一辈子,小玲感天谢地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后悔?”赵凌兰道:“当真痴儿,你快起来吧。赶紧擦下泪去,总是这般哭哭啼啼的,岂不叫人心烦?”小玲破涕喜道:“是,小姐!”苏云赶紧伸手把她从地上扶起,帮她拍拍衣上尘土,笑道:“好了,我已经帮到你了。日后可不许……再像之前那般假意讨好我,跟我说那些奉承话!”赵凌兰没好气道:“好哇,两个小鬼,使手段互相拉拢来合伙骗我!”苏云争辩道:“哪里有?”赵凌兰不睬他,对小玲道:“好了,小玲你先下去歇一下吧,好好把情绪调整一下。”又娇喝道:“小云,快点去练琴!今天没把我新教你的那五首曲子练得滚瓜乱熟,就别吃饭!”苏云见赵凌兰已答应了小玲的事情,心下舒然了很多,当即欣然答应,坐到船头平台架琴处,练琴去了。

    这样月余,在至杭州的水路上,苏云每日练琴,和赵凌兰、小玲等人相处的倒是颇为快乐,哪里有丝毫觉得旅途的寂寞。

    这一日,只见航道之上行船渐多了起来,想来已是快到了富饶大市镇。苏云问道:“这里是快到哪了?”赵凌兰笑道:“我们要去的这‘人间天堂’杭州,就要到了。”苏云对此地一概不知,问道:“这里是属于哪个路辖治?”摇橹的船夫插口道:“这里已是两浙路的范围了。”苏云道:“原来杭州是两浙路的。”那船夫见他面有恍然大悟之色,心想:“这人可真奇怪,穿着不差,应是个见过世面的大户人家。怎的连这偌大一个两浙路都不知道?”赵凌兰道:“不错,而且杭州还是两浙路的路治。”说完便又问这摇橹的船夫道:“现在这余杭的知县,可还是严足道严大人么?”船夫道:“不是,前年严大人好像已经升至杭州通判了。现在的知县乃是宋大人。小的便是这余杭人,不知……是否需要小的帮忙向导?这费用一切,全可凭小姐的意思。”赵凌兰笑道:“呵呵,这倒不必了,我是杭州人。道路一概,大约心里知数……只是到了杭州,这旱路行道的车马,却要劳烦你安排。”船夫道:“好说好说。”不过半个时辰,船已抵杭州城的西北码头。一行人下了大船,又上了备好的马车,只行了一盏茶时分,即到了正地。

    苏云下了马车,眼前所见乃是一家曲楼,只见歌舞台苑,宏伟林立,规模之大,比之河南府的那个歌苑徒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听赵凌兰解释道:“这可是咱杭城最有名的一家歌苑。常来的也都是些爱听曲儿的高门世族。”二人正聊着,忽然迎出几个衣着华贵娇艳的女子来,脸上都是浓妆艳抹的,身上也都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自从收到你的来信,我们一直在盼着你来,呵,今天可总是算盼到了!缺了你这数一数二的‘杭城一枝兰’,咱们这生意可冷淡的多啦!”个子最高的那个女子拉着赵凌兰的玉手,格格一笑,倒是颇为热情。赵凌兰笑道:“好姐姐说笑了!几位姐姐个个风姿卓越,迷得天下不知多少才子神魂颠倒,有姐姐们这般魅力在,咱这‘水月阁’哪里冷清得起来?”那几女都娇笑道:“咱这姐妹几个中,就数你这‘一枝兰’最会说话啦,总比你不得!”“好了,站在外面说话怪累的,赶紧进去坐罢!”那当先一女道。“对啊对啊!”另一女即笑着附道。于是几人都随着一侍女引着,来到一个大的厅堂。堂内摆设别致清雅,一帘一画,一几一椅都别有内涵和韵味。

    “小云,来,让姐姐给你介绍介绍。”赵凌兰伸手轻轻拉过苏云。“哟,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高大英俊的弟弟?”当先那女子笑道。赵凌兰笑笑道:“是在河南府认识的,曾经救了我一次……人虽然笨了点罢,不过功夫倒是不错,心眼也还好。”转而把众女名姓说了,苏云一一见礼。原来这四女当先一个姓张,其余一个姓方,一个姓梁,一个姓曹,都是这“水月阁”的招牌歌姬。“小云,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都可以跟姐姐们说,就当自家亲姐姐一样,并不用客气哩。”那个张氏歌女道。苏云点点头,感谢道:“嗯,四位姐姐你们要是有用的上小云的地方,也请尽管吩咐,小云绝对尽力而为。”众女齐声娇笑,都各夸了赞了他一番,这才离去。这时小玲已得了安排,由外进入厅内,道:“小姐、公子,老妈妈那边吩咐了,咱们可以去东园住。”赵凌兰道:“好,我们这便过去。行了这么个把月的路,都没好好的在榻上歇过一回。”走在去东园的鹅卵石小道上,苏云问道:“姐姐,这老妈妈是谁?难道就是这个曲楼的主人么?”赵凌兰道:“可不是么?她可也算作你的大姨啦。”苏云惊道:“大姨?”赵凌兰笑道:“她是姐姐我的大姨,自然便是你的大姨啦。”苏云点头道:“噢,是这样,没想到姐姐的大姨竟然这么有钱!”赵凌兰摇摇头道:“这些钱本来都是姨父的,后来忽然病逝了,又没有儿子,于是钱就都归她了。”苏云讶然:“那她可算是个幸运的女人了。不过却是第二等的。”赵凌兰道:“什么一等、二等?”苏云道:“有了钱财是幸运的,但是却没了男人,只能是第二等了。”赵凌兰不屑道:“有了钱财,又有了男人,依你说,便是一等了?那么,若是有了钱财,却跟了一个根本不喜欢的男人,怎么办?”苏云一愣,倒是没想着这一层。赵凌兰冷笑道:“要是叫我嫁给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人,就算以再多的钱财作为交换,我都是不会答应的。可能别人不会这么看,不过,那样的人生,对于我,是没有丝毫价值的。”苏云一拍掌道:“对啊,要是换做我自己,也是这般选择,姐姐说的不错。不是自己所求的人,再多的金银,也是徒然。”二人相视一笑,不多久,已到了东园。只见这东园分三个雅居,居前铺着小石道,道旁种着各色花卉,丈余各移有一棵桃花,此时桃树虽未值花季,却也亭亭玉立,不仅散发着桃木特有的清香,还微有点点翠意,倒颇有一番清雅之致。

    “这有一窗,隔着正好能瞧着外面。你瞅这街上,真热闹!咱们等会儿瞧瞧去?”赵凌兰和苏云来到二楼,瞧着外面繁荣的人景。忽然从大街的一头传来疾驰的马蹄之声,且还不只一匹,足有十来人众,来势飞扬跋扈,远近可闻。路人被迫纷纷让道,马过之处,人人心有余悸。正在此时,一个妇女抱着孩子,慢慢横穿而过,竟未知觉。“不好!”苏云见势急危险,顾不得什么,从窗口一纵,扑向那一对母子。马驰极快,转眼已至近前,那妇人惊觉之时已躲闪不及。正此千钧一发之际,也饶是苏云胆大,看也不看驰来的快马,待扑到那妇人身后尺余时,只猛使劲力,左手提起妇人后心,就将其往前平掷,已算好不致伤她的力道。再要自己避时,耳畔风起,马蹄已至脑后不足一尺,急忙借掷出妇人的反劲,向地面扑滚下去,马蹄落得极快,但是苏云更快,一个翻滚,避至道外。“小子,找死吗?”话音未落,皮鞭已结结实实抽中苏云后心。然后只闻身后,马蹄铮铮雷响,十来匹马接连急速驰过,片刻间已去远。那妇人惊甫未定,上前跪倒,感激道:“多谢英雄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怀中孩子却仍在熟睡,尚未被惊醒。苏云赶忙搀扶道:“大姐不必多礼!”心想:“这些骑马客是什么人?竟然这样蛮横霸道!也不把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当真可恶之极!”街上吓怕的一干人众见了方才一幕,也很快围了上来,纷纷称赞苏云适才之举。只听一个汉子恨恨不平道:“听说新近的两浙路长官上任了,这多半便是他手下的人!”又一个老者道:“不错,听说他还有一个外甥,蛮横跋扈,只知道贪图享乐!仗着他舅舅的势力,欺辱抢掠,无恶不作,也不知害惨了多少良家妇女!”说罢一顿足,长叹一口气。一个矮个的脚夫道:“不错不错!前天我还见着我们邻居家办丧,哭喊着是那小贼奸害了她家女儿!可是官府却不给他们做主,说是拿不出证据!”苏云听了大怒,道:“那官府老爷是谁,我找他去!为官的不给百姓做主,天下岂有此理!”众人忙劝阻道:“这个可万万使不得,官府里差人那么多,又有官兵支援,英雄纵使武功了得,也敌不过他们人多势众啊!”苏云气苦道:“那就放任他们这样,无人管吗?”那个老者道:“那又有什么办法,只怪我们百姓命苦罢!英雄好自珍重,且忍得一时之气,切勿妄送了性命!唉!”当下唉声叹气地走了。不久众人也都无奈地散了。

    苏云兀自失落。这时赵凌兰已由苑内绕路跑了出来,偎住他肩头。二人回到东园卧房,赵凌兰亲自用药水帮苏云擦拭着背上的鞭伤。赵凌兰看着伤处破绽的皮肉,颇为心疼道:“这人下手也太狠辣了吧!你可有事么?用不用我替你请治刀伤的郎中来?”苏云道:“没什么,比起原来在石泉村时,这点皮肉伤,算不了什么。当时实在是救人迫切,只一心注意马蹄了,并未觉察到有人会用鞭子打人,来不及运功抵御,当真要伤我却是不能。所以姐姐不必担心。”赵凌兰道:“这些人可恶之极!我见那为首一个穿着不差,多半便是哪个当官的子弟。后面所跟几人都是着锦衣的士兵,看来又和军府有牵连。”苏云道:“会不会和那个新来的安抚使的外甥是一路的?”赵凌兰道:“外甥?”苏云道:“他不是有一个外甥么?具体名字我也不清楚。”当下把之前听来的话简略说了。赵凌兰道:“呵,他这后台倒是大的紧。”苏云道:“我去探听探听他的底细。”赵凌兰道:“不,还是让我叫人去吧。我怕你有危险!”苏云摇摇头,道:“你的手下不会武功,岂不白白送死?”赵凌兰道:“那我可以去问一些官府的熟人呀。”苏云道:“此法虽行,不过却太费事了。”说完,当下打定主意于傍晚下手。一路上问了驻地,伏了过去。原来那骑马的一行人,是暂住在了这知州的府衙之内。

    这时是晚饭时间,众衙役正等着换班,不免都有些浮躁。苏云伏到一棵树后,提气一纵,待力不济时,足下一点,正好点在那树上,借力又是一纵,然后轻轻巧巧落在了高余数丈的院墙之内。苏云此时功夫还未到达一流高手的境界,所以轻功施展开来还未能跃过几丈之高,非要借力不可。见府内偌大却没有兵士巡逻,心里放心了不少。瞧见前面一屋灯亮着,显然里面有人。于是慢慢摸了过去,用手指轻轻在窗户纸上穿了一个小洞。从中看去,只见里面正坐一人,四十多岁年纪,着一袭红褐色官袍,正在凝神看着什么。苏云换过一侧,再依样穿了一小孔,原来那官员的桌案上正摆着一幅画。画中是一女子,神态娇娜楚楚,画的右上还有一盆兰花,花旁题着一诗。苏云大奇:“这画中女子怎么瞧着极为眼熟?”看到那一盆兰花,忽然想起赵凌兰有“一枝兰”的美号,才恍然:“这老贼原来是在贪姐姐的美色!”不禁生出鄙夷。转念又想:“这老贼既然有姐姐的画像,必然是识得姐姐了。是了,姐姐说过她这‘水月阁’常去的就是这些达官显贵。”当下醋意顿生,不愿再看,转而来到府内后院。恰见一个衙役换班进来,估计刚吃过饭,走得不急。苏云心想:“好机会,抓他来问问!”于是偷偷跟上,待到偏僻处时,忽然左手疾出,扣住那人脉门,右手同时捂住他嘴巴,一时间已把对方制服,丝毫动弹不得。苏云把他架入一间空房,点了他全身三处穴道。这房中古玩器物一应俱全,倒是间存物的仓库。苏云瞥见一旁方桌上有一柄长剑,一喜:“我正好用这剑来吓吓他!生死攸关,量他也得老老实实说真话!”当下拔剑出鞘,架在那人脖颈处,故作凶狠道:“可不许大喊大叫,否则,我一剑斩了你!”说完在他项处一点,解开他的哑穴。那人颤道:“你……你……是谁?我可……可没有得罪过老兄罢?”苏云不答,喝问:“你只须如实答我话,但不可再问!”说完浓眉尽竖,颇有怒意。那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却也极为害怕,生怕触怒于他登即小命不保,当下不敢有违,颤声道:“好,您……您请问。”苏云道:“你这上级长官是何人?”那人道:“是……知州王大人。”苏云道:“可是在府西侧书房中着红袍的那人?”那人道:“哦,不是……那着红袍的是本府的通判严大人。”苏云听着耳熟,道:“严大人?哪一位严大人?”那人道:“前任余杭知县严足道。”苏云一惊,心想:“是了,船上时姐姐还特意问那船夫,正是这‘严足道’。”当下已经知道原来这红袍官果然认得赵凌兰,而且二人还是老相熟。苏云又问:“那你可知道两浙路新来的安抚使是谁?他的侄儿是不是在这府中?”那人吓得不轻,只道他是有什么阴谋,冷汗直流,一时间不敢答话。苏云道:“你不说?那就别怪我无情啦!”说罢举剑就要斩下。那人大急,差点吓得尿裤子,哭丧道:“我……我说!”苏云淡淡点点头,把剑急停在半空。那人道:“这新任两浙路安抚使是京城调来的吏部员外郎曹子桓,乃是当朝红人……和江宁府的荣王爷关系十分不错。”苏云心想:“这人来路不小!只不知……只不知这荣王爷又是谁?”那人见他默不作声,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只好接着说下去:“他的侄儿跟了来这杭州,暂住在我们知州府上。随行的还有不少军府里的人,具体是哪家军队的哪位将军麾下……呃,卑职……卑职官职低微,实在不知。”苏云冷冷道:“你可是在故意撒谎隐瞒吗?”说罢剑锋又是一抖。那人大骇道:“不……不敢,他们身份隐秘,我确实……确实不知道。”苏云心想:“关乎性命,他应该不敢撒谎……那么这么说来……那些骑马客都应是军府里的人了?显然是有什么秘务在身,才多半不敢随意泄露身份。”苏云道:“曹子桓的外甥叫什么?”那人道:“府里人都称他马公子,具体叫什么却真不知道。”苏云心想:“原来他姓马……看来他们的身份是有意隐藏的,这样自是问不出来。非要想办法抓住他们其中一个来问问才是。不过今夜不是时候,现下只需再确认一下,即可回去!”随即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之前所说不实之处,赶快纠正回来……否则……待我出去再问一人,与你所言加以对证,稍有不对,即回来斩你出气!”那人恐惧道:“饶命!卑职实是句句都如实回答的!”苏云点了点头,道:“好吧,今晚之事,切勿泄露,若有违背……”还未待他说完,忽然房内一黑,烛火尽灭,依稀只见一个人影一闪,已纵出窗外。苏云目光敏锐,四下虽然目不见物,仍已察觉,紧随追了出去。那人轻功不在苏云之下,一提一纵,一点一跃,丝毫不顿,行得甚快。苏云料知追不上,当下拔下头上发簪,对准那人后心,运力于手,直射出去。那人听得风声,大知不妙,足尖向下一点,身子借力向上跃起,后仰着避过飞簪,再一个空翻,落在地上。可是只这一下子,苏云已跃至身前,同时右手一掌击来。二人拆了四五招,都不分胜负,随即分跃开来。那人娇哼了一声,听来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苏云起初以为她是官府之人,怕泄露了自身行迹,所以直追过来,但适才与对方拆了几招,却觉不似寻常,这才罢手。只听苏云道:“敢问姑娘是谁?可是这府中之人?”那神秘女子只是冷哼了一下,却不答话。苏云见她不答,心想:“这人鬼鬼祟祟的……忽然熄灯跃出,定然是之前就一直伏在房梁上偷听,只不过是自己没有察觉而已。只是她到底是谁……?凭她的武功应当是不在我之下。”当下一拱手道:“在下姓苏,乃江湖中一无名小辈,但却看不惯官府一些枉法的作风,所以才有今晚这一遭……不曾想却被姑娘碰巧听了去。”那女子仍是不答,这次连冷哼之声都没有。苏云心道:“这女子怎么这般奇怪?问她什么,都是不答。”旋又道:“还是请姑娘置一下可否的好,在下怕……因为误会而错累了好人。”那女子更不答话,转身欲走。苏云“噫”的一声,兀自奇道:“当真奇了,莫非……莫非这女子是个……哑巴?”那女子脚下一滞,猛地回头,怒道:“你说谁是哑巴?”苏云道:“哎呦,原来你……你不是哑巴?”那女子又听到‘哑巴’两字,大怒道:“你……你还说?”挥手上来,连着就是三掌。苏云见她来势极猛,急忙后撤几步,右手击出搁档,左手径拍向她右肩。那女子见他以进为退,不待其手掌拍到,左掌立马由右改左,拿他手腕。同时右臂回拉,反转成拳,击他鼻梁。苏云一惊,口里叫了声“好”,随即身躯后仰,左足向前飞踢,顺势一个螺旋,已攻了三招奇书上的腿法。那女子“噫”了一声,显然是没见过这么怪异的武功,一个反身,斜跃开去。苏云这时已站正身子,再欲发招打去。忽听那女子道:“慢着,我不打了!”苏云微一错愕,当即收势。只听那女子道:“你这是什么功夫?你师父是谁?”苏云笑道:“姑娘好性格!在下先问的姑娘,姑娘何不先回答完?”那女子道:“我姓温,师承来历自然不能告诉你。至于这些府中之人,我是不认识的,更谈不上有什么关系。”接着不耐烦道:“好了,你快回答我。”苏云道:“那你为什么来这知州府,还躲在梁上偷听?”那女子气道:“我只问了你两个问题,你却想来问三个?你觉得这公平么?”苏云道:“呃……那你也再问一个就是了。”那女子哼了一声,道:“我来这是兑银子花的,本姑娘从来只劫富不欺贫。至于为什么见着你,那就是天意要本姑娘倒霉啦!本以为是被人发现了,赶紧躲上梁去,却没想到你拿了个小吏进来逼问,打探什么消息。可让本姑娘好等!”苏云恍然大悟,倒是自己想错了,还原以为她是暗中给官府办事的军府密探。那女子道:“好了,该你说了。”苏云道:“这功夫是在下自己照书练的。这招的名字书上写得是‘幻影腿法’。至于师父嘛,在下未曾有这般福气,至今还未没拜过。”那女子道:“幻影腿法么……?倒是蛮有特点。好了,苏……苏公子,我可要走了。”说罢腾身纵起,再不停留。苏云道:“诶,温姑娘!不是还有第三个问题没问么?”那女子道:“留着以后再说吧。后会有期了!”说罢,飘然消失在夜色之中。苏云怔怔望了一会儿,兀自摇了摇头,也纵起身形,回“水月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