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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落叶归根伤留绝笔,命不该绝得获新生

    转眼已至腊月廿四日,各路神仙都已陆续聚到了厚安镇。一时之间引得镇上沸腾不已,市井之上猜想不断,说什么的都有。

    这日黄昏时分,各派的人在云来客栈大堂用膳。见少林的三个和尚此时进门来——其中一个目不能视,法名“勿视”;一个耳不能听,法名“勿听”;一个口不能言,法名“勿言”。三人同行同修,已然一体,是少林在江湖上的行走修行者,人称“三勿罗汉”是也。

    三人进门便向众人行了佛礼,当中只有墨山剑派的玄真掌门领着三四个弟子起身还了礼后方坐下,余者也有未起身点头还礼的。

    “三勿罗汉”自择了门西边的空桌落座。刚一坐稳,便闻得一阵芳香从外面扑进来,全然盖住了店里的酒肉香。众人诧异间抬头向外看时,只见冥月湾的水月门主带着两个侍女翩然进了门来,头也不点的瞥了一圈,捡了东窗边的位置坐定。小二忙跑上来恭敬招呼道:“姑娘吩咐,这是菜谱。”水月也不看,侍女接过一瞧,只道:“招牌的鱼菜来几个便是,一壶热酒,两间上房。”小二应了下去。

    坐正中的漕帮帮主曾顺已看了水月一路,半晌才回过神来笑向水月道:“水月妹妹怎么也过来了?好久不见,也不与哥哥打声招呼,快过来与我同坐,咱们好吃酒。”水月斜了一眼冷冷道:“你也不怕我毒哑了你。”曾顺哈哈笑道:“不能够,咱俩什么关系。最近哥哥又得了几件稀罕宝物,过阵子给你送过去。”

    一旁的神兵阁少主季炎鼻子里笑出一声,道:“曾帮主真是到哪都忘不了风流啊。像水月门主这样的人物,曾帮主该存些体面才好,都是大门大派的,省得叫人看了笑话去。”曾顺听完,不耐烦道:“哪个荡里个⋯⋯”回头一看,话锋一转笑道:“哟!少阁主,去年我见老阁主身上不大自在,看来今年仍没好。不然也不会放小娃儿出来办要紧事,该把你关铁铺子里打铁才对。可是既然放了你出来,怎么又不教你些规矩?大人说大人事,哪轮得到你一个毛孩多嘴多舌的,在座的哪一个不知道我与水月门主是老乡?好好的事被你这么一说,倒变了滋味。看你也是初涉江湖,也就不与你计较罢了。”季炎被说的有些羞愧起来,气得两面火烤一般,道:“我好心提醒你,你倒‘狗咬吕洞宾’。我家是打铁的,你家又是什么呢?明明就是水里的王八,非要充那海上的龙王爷,也不舀盆海尿照照自己。”

    曾顺听了,却欢笑起来,笑个不住,连在场的人都觉得奇怪的很。却看他指着与季炎同桌的人笑道:“你瞧瞧,你该学学你师兄,喜欢看,就安安静静的看一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事有什么好害臊的,瞧瞧,眼珠子都看掉到菜里了,还不快用酒杯接一接这哈喇子,等着把店淹了不成?”众人一看那光景也都笑起来。

    季炎看时,只见他师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水月看,眼球布满血丝,身体微抖,口水直流,也不理同门叫唤。季炎登时羞的没地藏,火上添油一般就要破口大骂,却见他师兄突而直挺挺的抽搐起来,唬得神兵阁的弟子一阵忙乱起身来将他按住。季炎忙瞥向水月,却见水月这会正在吃酒,对这一大动静全然不理。自己只得大喊起来:“掌柜的!你这酒菜怕是不干净吧。”那掌柜一听,慌忙跑上前来,俯首低身道:“断不可能的,少侠可不能乱说。”曾顺笑道:“可真行,这么多人吃饭,就你们酒菜有问题,还就只一人吃出这皮相来,也不动动脑子。”掌柜的忙道:“是啊是啊,少侠明鉴,各路豪杰齐聚小店,我哪敢动什么歪心思。”

    众人听了,可不正是此理?神兵阁的弟子附身贴近季炎耳边低声道:“师兄看着像中毒,只怕是她搞的鬼,除了她没人能做到用毒于无形了。”季炎听了,先逼自己冷静下来,心想:“若直接问她,也无凭无据的,难免又要碰一鼻子灰,讨不到好处。”想着,转身向墨山玄真行礼道:“晚辈初来乍到,碰见这事,不知该怎么处理好,看我师兄像中了奇毒,还请道长为晚辈主持公道。”曾顺道:“倒会做是非,含沙射影,不就想说是冥月湾下的毒吗?”季炎听了,按着性子也不理会他,只看着玄真。玄真的二弟子裘清芷接过话,道:“季少侠稍安勿躁,看你师兄形状,倒也像发病一般。何况水月门主坐那么远,也不曾靠近过这边,不大可能。”他小师弟樊新却道:“这有什么不可能的?这正是她们的本事。”玄真喝住道:“多嘴。”然后向季炎道:“季少侠可不请神农谷的少侠们瞧瞧再做打算?先救人才要紧。”季炎方想起神农谷的人也在,忙道:“多谢道长提醒,我倒忘了。”又向角落边的神农谷弟子行礼道:“还望神农谷三位神医出手相助,季炎不胜感激。”

    独孤仁、百里义、钟离梦方起身过来,会过诊,独孤仁道:“的确是中毒了。”神兵阁的人一听,登时便冲水月喊道:“水月,把解药交出来。”水月笑道:“过来拿。”气得几人众目睽睽之下拔出刀剑,却又不敢移步过去。独孤仁忙道:“且慢,诸位听我把话说完。这毒在他体内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只怕有小半年了。”众人听了惊讶不已。曾顺笑道:“我就说嘛,怕是老天爷下的毒也未可知。”季炎怒道:“你未免太过了,真当自己是个人物?”玄真也道:“曾帮主,都是武林同道,此时就不要再冷言冷语了。”曾顺听了方不再多说什么,只吃他的酒。

    季炎对独孤道:“我师兄当真中毒已久?是何毒物?还请出手救他一命。”独孤仁道:“在下也不知是何毒,除非⋯⋯冥月的人出手还可能知道是什么毒。只不过,知道了也没用了,毒已入髓,生不如死,有解药怕也没用了。”季炎听了,不解道:“这话何意?”百里义道:“瘫痪了,且有钻髓剔骨之痛,依眼下看,他将会口不能语,眼不能视,耳不能听,手足渐渐萎缩不能动,直至⋯⋯血败而亡。”说着上前一步,在他师兄风池、天柱、大椎三处轻点了几下,把人点昏过去,接着对钟离道:“师妹,送他一丸玲珑丹吧。”钟离梦方取了一丸丹药给神兵阁的人,道:“他醒了,给他服下,只能使他没有蚀骨之苦。”众人听了无不心惊胆寒,季炎自言自语道:“什么人这般歹毒,杀人不过头点地,非要这样折磨于他。”又向神农三人行礼道:“多谢赐药。”说着又示意两个师兄弟送他师兄回屋去照看着。

    玄真向独孤问道:“早年间,贫道也曾见过一两个后生是这般形状,也是中毒了不成?”独孤道:“这不好说,诊过才知晓,毕竟有此症状的病症也是有的。”玄真道:“既已中毒有小半年,为何到此时才现出光景来?”独孤道:“有很多可能,其中一种就是慢性毒;另一种是类似蛊毒那样,种在人体内,因某种原因被催发起来而已。”玄真听了扶须思想起来。

    曾顺打断道:“毒,以后慢慢查,要知道,咱来这也有些天了,不要告诉我,你们都是游山玩水来的。现下也不知道是被人戏耍了,还是要等到猴年马月那林胤才出现。”此话一起,大家便将毒物一事抛诸脑后,一时才言动起来。玄真只道:“只当游山玩水又何妨?原就不必抱太大希望的事。安心等着便是,不然还能怎么办?难道谁知道林胤踪迹何在?”一语又把众人兴头压灭了。

    酒过三巡,天色渐黑,店里店外皆已是灯火辉映,现出节日氛围来。此时,只瞧一小乞丐跑了进来,径直朝玄真走去,递上一封信,说:“有个人说给你的。”玄真接了信问:“什么人?”小乞丐指着门外道:“不认识,一个爷爷。”说完就跑了。玄真打开看时,抑不住又惊又喜道:“林胤!”裘清芷,樊新一听,忙起身跑出门去追人,小乞丐早已不知所踪。玄真道:“罢了。”说着将信给曾顺等人传看,见信写道:梅岭山庄,林胤恭候。

    众人看过,无不欢欣鼓舞,又把信传回玄真手上,问道:“道长,咱们可时动身?”玄真道:“哪位同道知晓这地方?”曾顺道:“我倒知道梅山,但也不大熟,找个伙计带路就好。”话刚说完,角落边的陆庆和忙起身行礼道:“倒也不必麻烦伙计。额,在下南凌岛陆庆和,我倒知道这个地方。”玄真瞧他仪表堂堂,满面春风,便笑道:“陆先生有礼,据我所知,南凌岛在东海,离这很远,怎么也知道这偏僻地方?”众人也是如此疑虑附和。

    陆庆和笑道:“仙长有所不知,陆某外祖父家就在这地界上,因小时在这边生活过一段时间,外祖常带着我游玩,我对这边竟比对自己家乡还熟悉不知多少倍呢。”玄真道:“陆先生客气,叫我玄真道长便好。那便有劳陆先生带路了。”陆庆和笑道:“是,陆某荣幸之至。”玄真又道:“从这到那山庄需多久?”陆庆和想了想道:“估摸着也要小半天光景。”玄真道:“既这么着,咱们明日一早动身,诸位意下如何?”众人都随声附议定。又酒足饭饱后,方各自散去安歇。

    那会云风正在三楼屋里,细听清楚大堂的事情。那桑藜、桑谷也在房里静养细听下面的商议,不在话下。

    至亥初刻时,曾顺过来看过水月,说了几句没要紧话,便被水月命两个侍女轰走了。正刻时,各屋方渐渐熄了灯。裘清芷见斜对面的房屋灯火还亮着,探头见四下无人,便轻脚轻手出了门,游踱了过去,环视四面八方后轻敲了两三下门。里头的人把门打开半个身宽,觑了他一眼,却不作声,转身回去坐凳子上。看那裘清芷站屋外进也不敢进,走又不想走的模样,不觉好笑,只软语道:“进来说话。”那裘清芷如获至宝,又看了下四面皆安,忙地钻了进去,顺势把门轻合上。忙的躬身作揖,却早被屋里的酥香熏得心软口软,忘了要说什么了。

    半晌水月才道:“怎么不说话?”裘清芷方忙道:“见过水月门主。”水月道:“这么晚了找我何事?”裘清芷道:“本该早些过来,只是怕身上的酒肉味臭,唐突了门主,所以是才焚香沐浴过后才敢讨扰,故而晚了些,但愿没有搅了水月门主安寝。”水月笑道:“我也正准备歇下,有事过来坐着说便是。”裘清芷方抬起头来,这才瞧真水月此时形容姿态,正是:洗下脂粉红尤在,抬眼望去始见春。如此,那水月又比晚饭时分更添动人神韵。裘清芷不觉便看呆了神,倒真是——一世神仙修不易,宁得红颜不得道。

    水月向凳子上斜了一眼,道:“坐。”裘清芷方回神进前坐下。又见水月从毛氅里伸出一手来提壶倒水来喝。裘清芷见之已忘乎所以,心念便都在那黄灿细腻的手上,一心一意只随水月而动了。水月看他出神,便问:“道长也要喝水?”裘清芷支吾道:“有劳。”水月便续上半杯,送到裘清芷跟前。裘清芷忙的接住,捂在手里。

    水月笑道:“想不到,道长这么清朗明俊的人都出家当了道士,敢情红尘中也没有好男儿了。”裘清芷一听软音细语,便红了脸,呷了小口水,道:“水月门主过誉了,‘道’在红尘里,世人看不清罢了。”水月道:“这话是你师父教的,还是你悟的?”裘清芷道:“回水月门主,自然是小道自己悟的。”水月道:“叫我水月便好,这‘门主’二字我不是很喜欢。”裘清芷正也求之不得,恭敬道:“是。”水月道:“清芷道长也是自小跟着你师父出家?”裘清芷道:“十一二岁那样子,快十年了,也记不清了。”水月道:“看来道行自然不浅了,不知清芷道长如今修为到了什么地步,不要因在小女子这里坐上一会便坏了这十年道行才好。”裘清芷笑道:“言重了,修道修的是缘法,修的是心境,修的是放下。岂会因略坐一会就坏了道行?按我说万万年后,连‘道’也未必在了,现下又何须修?连‘修’也是执念的,是为‘不修之修’才好。”水月笑道:“说的好,可我又说不上哪里好,只当是‘不好之好’了。”裘清芷喝了大口水,笑道:“正是这样才妙。”水月笑道:“既如此,连‘道长’二字也少了好,直叫你清芷吧。”又微笑戏谑道:“清芷,还要喝水?”裘清芷已被迷得魂都出了窍,慌忙应道:“多谢水月姑娘。”说着,捧着杯,水月提壶伸过去倒了满满一杯。

    水月问:“清芷大哥过来找水月是所为什么来着?”裘清芷这才想起正事来,忙放下杯子道:“哦!我是过来替小师弟陪罪的,师弟年纪小,说话不知轻重,还望水月姑娘莫要怪罪于他。”水月笑道:“既然你来讨情,我自然是不与他小孩子家一般见识,关键也不敢。你们墨山剑法、心法可谓天下冠绝,不是我这等小女子能招惹得起的,躲还来不急呢。”裘清芷道:“什么冠绝不冠绝的,天外又有天罢了,比如眼下众人趋之若鹜的《须弥山经》,谁又敢说没有其他武学高过《须弥山经》呢。就只单单说我练得再好,墨山剑法也不及师傅万一呢。不比水月姑娘的绝学,挥一挥手,还有我师弟小命在?因此才来向小师弟讨情。”水月道:“清芷大哥倒看得清楚,只是有你师父在,我这点本事也使不出来的。倒是羡慕你们的武学,在你嘴里却像是不值一提一般。”裘清芷道:“不瞒水月姑娘,武学之于我倒是次要的。”水月道:“哦?那什么才是首要?”裘清芷道:“天底下的种种,依我说皆不如眼前的缘法好。”水月道:“清芷大哥是把我当成缘法了么。”裘清芷才觉言失,忙起身道:“水月姑娘见谅,一时忘⋯⋯”还没等他说完,水月伸手拉他坐下道:“什么大事,我倒也乐意助你得道,这也是咱们的缘法。”裘清芷一时紧张的喘不过气来,端起水杯来饮尽了,水月再给他续上,裘清芷再咕咚灌了下去。

    水月笑道:“清芷大哥,时候也不早了,水月也该歇下了。”边说着边起身,已蹁跹至床前,把大毛氅脱下挂一旁架子上。登时露出秀腰玉背香肩来,鹅腻腻的已迷晃了裘清芷的眼,裘清芷不自觉撑起身来,愣在原地。水月只侧着头道:“清芷大哥,你自便去吧。”说着已卧入被窝里。裘清芷迷迷离离道:“我替水月妹妹熄灯。”说着便挪步至灯架前,又听水月道:“水月怕黑,留一盏就是。”裘清芷听了便只留下一盏来。

    水月睡下,裘清芷悄然出门,反手顺带合上。见四下寂然,只有堂顶上挂的大灯笼还亮着,与来时无二。自己便幸幸然回自己屋去。才一开门,当头碰上一人,唬了一大跳,好容易才收拾好七魂六魄,见是他师弟樊新。樊新见他师兄回来,先开口问道:“二师兄这是去哪了?等了半天不见人,我这正要告诉师父去呢。”裘清芷道:“我能去哪?大半夜的。”樊新笑道:“二师兄便秘了?”裘清芷进来坐下,言语试探道:“找打。不在师父塌下伺候着,小孩子家的大半夜跑来跑去做什么?也不怕碰见脏东西。你一直在这等我?”樊新笑道:“我饿了,想下去寻点东西吃,出门见二师兄屋还亮着灯,我知道师兄睡觉是从不亮着灯的,因此只当你没睡,就想着顺道来问问要不要吃些宵夜,进来却不见人,猜想师兄是如厕去了,故而等等,所以就等了这半天。见你这么久不回来,可吓坏我了。”

    裘清芷听他这么说,才略宽了心,责备道:“你等就等,怎么还关上门?倒是把我吓一跳。”樊新笑道:“等久了,可不是也突然怕起脏东西来了吗?我还饿着呢,师兄要不要吃东西,一起啊。”裘清芷也觉有些饿了,便道:“行吧,走吧,估计你也是不敢一个人下去了,非掳上我不可了。”说着便陪他师弟下楼去。才下到半道,樊新突然嗅了嗅裘清芷,说道:“师兄,你身上怎么香香的?”裘清芷被这不经意的言语惊了一激灵,也不敢停脚,只道:“你饿昏了?这客栈里哪个角落不香?”樊新笑道:“是了,瞧我给忘了。都是那妖精搞的,弄得满堂是妖香。”裘清芷道:“住口。咱们修道之人,怎么可以这般言语。这就是花香,什么妖香。天地万物皆有其存在的道理,难道她不香,反倒我们弄出些香来不成?咱们既不能弄出些香来,难道叫天地乾坤只剩咱们道士不成?终究你太过偏见,总觉得她是坏人,故而这样说,小孩子心性。”樊新听了若有所悟,笑道:“听师兄一语,倒有些顿悟似的,终究是师兄道行高些,是师弟刚刚言语有误了。往后定悉听教诲。”裘清芷道:“倒有些悟性。”

    樊新呵呵笑道:“就是太过香了,刚刚见她一人在屋外发呆,我才把门合上等师兄的,不然何至于吓了师兄一跳?”裘清芷又被一语惊出了魂,不禁驻足问:“啥时候的事?”说着忙又启步继续下楼,说:“大半夜的,我怎么没碰见?”樊新道:“就等师兄时见呗,呵呵,也可能是那香把我熏晕了,其实也没瞧真切,管她呢。”裘清芷道:“可不是碰见了女鬼。”樊新道:“师兄,别吓人啊。”裘清芷道:“以后看你还敢不敢瞎晃,还吃不吃了?””樊新笑道:“吃,吃。”说着,两人下楼去找趴在柜上睡觉值夜的小伙计,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一大早,各派人马早饭后,从各处客栈齐聚到云来客栈楼外,在陆庆和的带领下,一道朝梅岭山奔去。此时云风也尾随在人群之中。人马过了分洪处的赖河桥,沿着河岸一路向西,卷着泥雪狂奔至梅山。

    当时江心正独自带着江岸在河中打渔,见这么一群人骑马奔来,便停下活来看,心想着说道:“也不在家准备着过年,跑这荒山野岭来做什么?——那不是那日与那黑衣人一起进客栈的人嘛。”眼见着人马从眼前掠过,江心忙将收了一半的鱼网系好丢水里,穿过船屋,一把接过江岸手中的船杆,道:“站到前面去。”说着撑着船飞也似的往梅岭山脚去。江岸问:“怎么了?”江心道:“去看看他们要干嘛。”江岸道:“赶不上了。”江心道:“别多嘴,没功夫理你。”不一会,江心将船泊在山脚,抄着近路,蜿蜒攀爬上山去。

    各门派的人在陆庆和的带领下到了榕树桥,下了马,过了桥,登着石阶,也上山去。半道,有人踩中了大海、章墨设的示警机关,那铜铃便在前厅里响个不停。大海、章墨忙跑出来往山下一看,只见一群人正往上攀。两人慌忙回报,章墨往后厅去告诉温锐等,大海跑去游廊那边知会梅落天与陈是。

    梅落天二人正商量事,见大海慌忙跑来报说:“山下来了一群人,有和尚道士,像是江湖门派的人,很快就到。”梅落天、陈是倒是没有多惊讶,只问:“上月那两人也在?”大海道:“特意瞄了一眼,倒没有看见身影。”两人听了起身回后厅这边,先安抚家人,嘱咐惊雪等人都在后厅等着。

    惊雪道:“我陪着爹爹、二叔出去。”梅落天道:“你虽内功深厚,但风鸣枪法才学几日,遇上高手,没有章法,不是每次都能出奇制胜的。且他们人多势众,还不是到了非要动手的时候。来的应该都是江湖上的名门正派,也还不清楚来意,兴许被歹人挑拨了,生了误会。爹去见见,讲清楚,不会有事的。暂时不要显露你的修为,否则反添麻烦,爹爹自有道理。”说着便与陈是过了穿堂,出了前厅,到前院来。

    不一会,陆庆和带着众人登上了前院,仰头便见有两人正在石台上面等着。也未瞧清真容,个个便已欢喜不已。梅落天、陈是迎了下去,笑道:“诸位驾临寒舍,有失远迎,不知有何见教?”众人听如此一说又转喜为惑。

    玄真一眼便认出了梅落天与陈是,先上前一步,抱拳行礼笑道:“林胤贤弟,别来无恙啊。当年须弥山一别,匆匆已过三十几载。后来听说你离开须弥不知所踪,叫我好生惋惜,不然如今你也定已是须弥山的掌门人了。”梅落天仔细一辨,也笑道:“原来是玄真道兄。光阴荏苒,道兄愈发道骨仙风,颇有当年拂道满仙师的神姿了,叫我好认啊。”玄真笑道:“林贤弟过奖了,岂敢与师祖比论,羞煞贫道。”

    三勿罗汉也上前行礼道:“阿弥陀佛,林施主有礼了。”梅落天也已认出,笑道:“原来是罗汉,罗汉有礼了,真叫林某惶恐,林某归隐多年,早已不见天日,今日还得幸再见故人,好生感慨。”边说着,心底便想:“来得是他们,倒好了。”

    岂料陆庆和冷笑一声,道:“我看林大侠哪有半分惶恐,道长与罗汉都向你行了礼,你却这般直挺挺的只动嘴皮,未免太不知礼数了些。”此言一出,众人便附和起来。梅落天问道:“阁下是哪门哪派的?”陆庆和道:“南凌岛陆庆和。”梅落天听了,心想:“几十年过去,江湖自然出了许多新门派的,不知也不奇怪。”想着便向陆庆和点点头,又扫了一眼人群,笑道:“诸位都是武林后生,林某看了半天也没有认识的,请莫怪。道兄,罗汉,不是林胤不知礼,实在⋯⋯”陈是接过话道:“莫不是看不出我大哥不便不成?”

    玄真、罗汉早看出梅落天披风之下的端倪,只是不好相问,如今只道:“林贤弟这手?”梅落天道:“无妨,望恕林胤不周。”玄真道:“哪的话。”罗汉道:“阿弥陀佛!”陆庆和见状,忙也赔不是道:“原来是林前辈有伤在身,是陆某眼拙,唐突了,请见谅。”梅落天笑道:“所谓不知者不怪。道兄与诸位今日突然寻到林胤这来,不知所为何事?快屋里请,咱们坐下说。”

    玄真听了方露出疑惑的神情,回头看了看众人。曾顺道:“林前辈,你这把人当猴耍可就不大高明了。请了我们来,又问我们来干嘛,不地道。大伙辛辛苦苦的天南地北赶来,你不能突然揣着明白装糊涂啊。”季炎接着道:“晚辈神兵阁少阁主季炎,我们可是收到你的信帖才到此的,如今怎么反问我们?”说的梅落天、陈是一脸疑惑,都问:“什么信帖?”玄真道:“我们确实是收到林贤弟的手帖。”梅落天道:“可否一看?”陆庆和笑道:“既如此说,看不看就无所谓了。”众人也都附和。

    玄真也面露难色,仍命樊新取出信帖与昨天的信件一并递上。陈是接过打开,两人并头一看。又将帖还给樊新,说道:“这帖不是我大哥下的。”众人一阵喧哗。玄真道:“可是林贤弟的笔迹我是认得的。”陈是道:“正因为是我大哥笔迹,才不是。你们也看出来了,我大哥右手已断,如何写字?”众人一听确实是此理,便都有些叹息起来。

    陆庆和笑道:“也未必是林前辈亲手写的,若模仿笔迹倒也说的通,林前辈归隐这多年,谁能熟悉他字迹至此?你若有意模仿你大哥笔迹,给我们下帖很是简单的。且,话又说回来,这信帖也可以是在林前辈断臂之前书写好的。”众人一听,又欢喜附和起来,“正是此理。”

    陈是窝着心火,冷笑道:“这么说,你们是肯定要安在我们身上了?真也荒谬,你们既知我大哥断了手臂,该先疑问怎么断的?凶手是谁?理因疑到这信帖与凶手有关,这才是人之常情,可你们没有一人问的,却是按着这帖子说事,实在不合乎情理。倒叫我怀疑你们与上月冬至来寻事的那两个年轻人是一伙的了。他们一个使剑,一个用箫,箫里藏有暗器,诸位认识?”玄真笑道:“陈兄,言重了,自然不能够与歹人是一伙的。”陈是道:“依我之见,你们该去寻那两个歹徒,当日他们一人穿黑衣,一人穿绿衣,也都受了伤,以诸位的实力,怕找起来也不难。”

    曾顺道:“江湖之大,找个人也并非易事,若他们找个地方躲起来,终久不见天日,他们不自己跑出来,谁也找不到的。可知他们姓甚名谁?是何门何派?”陈是道:“贼子岂敢留下姓名门派。”曾顺道:“这可难了不是?”陆庆和笑道:“我们也不好听你一面之词,这没有凭据如何找起?何况,既是两个后辈晚生,怎敢平白无故的跑来招事生非?”陈是冷笑道:“你这话意思倒是我胡诌的了?”陆庆和笑道:“不敢,在下只是就事论事,别无他意。我想这也是大伙的意思。”众人听了,都称是。梅落天笑道:“诸位,这信断不是从我这发出。诸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咱们且坐下吃杯茶,商量出个对策来,不能叫歹人挑拨出事端来方妥当。”

    当中一人名吴长流的,抱怨道:“我们倒变成来给你做事抓奸的了?”又一人名白岐山者,冷笑道:“我倒觉得前辈有反悔之意。白纸黑字的,说不认就不认了。不过,倒也不稀奇,毕竟这经书非同凡响。反悔也是情理,你只须说是你没想好要与我们一道参悟,我们便下山去,也没什么可说的。”众人一听,吵杂起来,纷纷称是。

    玄真忙示意众人安静,说道:“我相信林贤弟为人,断然说一是一的,不如咱们查一查清楚,再做公道。”吴长流道:“道长就不要乱做好人了,此时哪儿查去?”白岐山说道:“吴掌门言之有理。信之真假倒是其次,终有大白之时,那经书倒是首要的。既然来了,不如就叫他拿出来大家一阅再下山去也无妨啊。”众人道:“是这理,信的事,咱们下山了定是要查清的。如今老远来了,还请林前辈取出经书叫我们开开眼界吧,也就不虚此行了。”

    梅落天叹道:“我师门之事已过几十载,怎么就点不清醒世人?实话告诉你们,我并无经书,须弥山也没有,这经书压根就不存在。你们为此而来,只能空欢喜一场,白跑一趟。”那白岐山道:“谁人不知须弥山寻你多年,不为你带离的经书,却是为什么?”众人听了硬要他交出山经一阅。半晌,玄真也道:“林贤弟,若果真存有经书,不如就叫大家看一看,再叫他们下山去吧,有贫道在,他们断不敢造次。”梅落天只摇头难作语。

    正待大家逼得紧时,突听从上面跑出来一人骂道:“你们跑我们家里来撒野,简直无耻。”原来,陈青竹几人在大厅里往外探听,正是不由气愤难当之时,已忘了温锐嘱咐,青竹便不由拔腿冲了出去。梅惊雪也跟着跑出来。章墨与李大海一时没拉住姐俩,也就跟着往外跑。陈是一见,忙跑上来拦住,喝道:“住嘴,跑出来做什么,快回去!”青竹气喊道:“出都出来了,回去做什么,虽不会武功,也挨得了他们一刀。”章墨、大海忙拉住道:“小祖宗,别说话了,有大伯在呢。”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时,却只见两人跑了出来——一个神采飒然;一个清冷绰约。众人不觉看呆了神,莫名升起畏敬之意,更有当中五六人又生出惭愧之感,似怕被一眼扫见一般。一时,底下众人都没有了言语响动。

    只在当时,突然,又听松林里山石后传出“咔咔”两三声来。那陆庆和本是心怀鬼胎之人,眼斜四面,耳听八方,早听得那声音,忙大喝一声:“谁?”把众人耳目从上面喊了回来。又直指山石后喊道:“还不出来,躲后面鬼鬼祟祟。”

    原来江心、江岸抄近路上来,几乎与各门派的人同到,因此只猫在山石后细听端倪。不料江岸见了惊雪、青竹跑出来,也看呆了,一时忘了身处何地,不禁向前挪动了两步,踩中了地上的枯木却浑然不知,连陆庆和的断喝声也没听着。江心见状,气得牙痒痒,抬手就扇,江岸方回过神,呆呆还伸着食指压着嘴“嘘”声道:“小心。”江心又气又觉好笑,嗔怪道:“看不够,出去看呀。”说着拉他出来。章墨、大海见是江心,诧异不已。

    陆庆和喝道:“你们是何人?胆敢偷听。”江心道:“谁偷听?这山是你们家的?我与这山不比你们亲?论起来,是你们偷听才是。你不偷听,怎么知道我们在后面?”陆庆和道:“牙尖嘴利,快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写信帖的人?”章墨、大海正要发声。江心听了半日,本就窝着火,又见江岸那般形景,想着这些时日来又教他打渔,又教他识字,待他之心竟枉费了,不由更是火上浇油一般。现在又见陆庆和没好意的问,更是又上了一层火,不由劈天盖地破口大骂道:“要点脸吧你们,好好人不做,跑人家家里来要这要那,抢东抢西,一眼看去,说道的说道,讲经的讲经。读书的,带刀的,带帽的。羞耻心都被祖宗带坟里去了?你想知道写信的人,我可以为这位前辈作证,冬至那天,两个狗东西跑我家逼我们给他治过伤。你们要抓他们,去镇上的云来客栈去找,别在这明偷暗抢,装模作样的假仁假义。我上月才见⋯⋯”

    这陆庆和是个心思敏锐之人,听她如此说,一下便疑到身份暴露上去,大喊一声,阻断道:“放肆!岂容你出言亵渎名门正派。”话未说完,已出死手,运功一掌便朝江心心口打去,转瞬掌力就到。岂料江岸一翻身,将江心死命抱在怀里。梅落天与陈是见状要来救,已是不及,却觉眼前晃过一影子,呼风带雪般闪过。又听“嘭”的一声山响,陆庆和的掌力已将地上一石头击得粉碎。再看时,江心、江岸两人已平移开一尺,众人都惊出魂来。四处看时,只有飘叶飞雪,连个鬼影也不见。陆庆和见人被救下,境况已是“开弓之箭,不能回头”,铁着心对着空山喊道:“有本事现出真身来,这么多江湖侠士在此,胆敢鬼鬼祟祟,还怕你不成?”话未说完,又听见“呼啸”的一声,不知从何方飞来一影子,听得“啪啪”两声,只扇的陆庆和面红耳赤,再看时,哪儿又有人影?众人皆一动不敢动,一息一声不敢出。突而,只觉一阵掌风从天而降,打在当中的青石板上。众人定定睛一看,那青石板纹丝不裂,只当中深深嵌下一掌印。玄真等人一看,心已凉去半截,暗自惊叹那人武功高深莫测。接着又听一阵腹语传得满山皆响:“再上山来,叫尔等粉身碎骨,还不快滚。”

    梅落天见玄真等进退两难,面露难色,忙忙说道:“诸位听我一言,在下真没有山经,莫要受了歹人挑拨,使江湖武林动荡不安。山中清冷,就不招待诸位了,还请下山去吧。道兄,罗汉,恕林某招待不周,他日有缘再会吧。”玄真也知梅落天给了台阶,便道:“林贤弟好生养伤,失礼了,告辞。”众人便一道跟着玄真默然下山去。

    见人已被吓跑,青竹便“咯噔咯噔”的跑下阶梯,跑到江心、江岸这边笑问:“你们没事吧。”大海、章墨、惊雪、陈是、梅落天皆移步近来问好。大海、章墨问道:“丫头,你们怎么跑这上面来了,刚刚太险了,要不是有高人相救,我们怎么跟你爷爷交代啊。”江心道:“没事的,上来看看,正好碰见他们了。不要跟爷爷讲。”大海这才介绍道:“他们是山下村子里头的。”青竹笑道:“我叫陈青竹,她是梅惊雪。”说着把惊雪拉近跟前来,又道:“你们叫什么名字?”江心道:“江心,江岸。”梅落天道:“刚才多谢姑娘仗义执言为我们做证。那两人果真到你们家去过?”江心道:“嗯,有一人受了很重的伤,放在我家一晚,另一人到镇上请了郎中赶来才勉强保命。他们和刚刚差出手的人是一伙的,我在街上看见他们过,你们小心点。”梅落天道:“多谢姑娘相告,姑娘刚刚不该透露这个信息,他显然是要杀人灭口,你险些遭了毒手。以后不要理会这些人,见了宁愿委屈些,绕着走,安全为要。”江心道:“一时忘了,我也不怕他们,没什么大不了。”

    梅落天叹了口气,笑道:“还好有你们这些孩子,这世上才没那么遭糟。额,只顾说话了,快请屋里坐。章墨、大海备茶。”青竹也欢喜地拉着江心要上厅里。江心忙道:“不用了,爷爷不知道我们上山,还在家等着呢,我们得回去了。大海哥,章墨哥我们走了。”青竹道:“吃杯茶再走吧。”江心只道:“不用了,不渴。”

    梅落天见她不是扭捏之人,也不强留,只道:“既这样,以后来家里玩。二弟、大海、章墨你们送送。”江心道:“放心吧,我走这边下去,碰不上他们。这山我比他们熟。”说着拉上江岸就往松林去,刚进松林又回头道:“大海哥,过几天过年了,早些到家里拿鱼去,不用怕什么连累我们的,那样没意思了。”大海应了,江心、江岸便自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