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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风血雨的年代

    夜,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远处传来隐隐的狗叫声,风把周围低矮的草吹得沙沙作响。

    纪启圣捂着左手臂,一路向前急奔。他没敢走村里的官路,而是选择了村外这条小路。这条路狭且坎坷,但平时走的人不多。

    数百米处隐隐出现了几间屋子。纪启圣站立下来,喘着粗气,静静地听着周围的声响,确定没有其他人后,他向这几间房屋跑去,来到其中一间房屋门前,再度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这才拍响门板。

    他拍门板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能让屋里的人听到。

    “谁呀?”屋里的人已经听到了他的拍门声。

    “是我,启圣。”

    不一会,吱哑一声,门开了。开门的是纪启明,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是当地板昔村一所小学的老师,是纪启圣的堂弟。

    见开了门,纪启圣立刻进去,随及把门关上。

    这时纪启明的媳妇黄清端着油灯也从里屋出来。两人一见纪启圣的模样都吓了一跳:纪启圣左臂膀和胸前全是血,满头大汗。启明拉过一条凳子让启圣坐下,又让黄清快去倒碗水。

    “我被还乡团追杀了,刚刚逃了出来。”启圣一口气把一碗水全喝了。

    “伤要紧吗?重不重?”启明一边说,一边找来一块布,撕了两条,帮启圣把伤臂裹好。

    “还好,没伤着筋骨。”

    “到底是怎么回事?”

    “纪康顺带着还乡团杀回来了。刚才有人往我家院子里扔了个大砖头,我出门察看时,看到远处有人打着火把朝我们家过来,要把我家围住。我是从后门逃出来的,抓我的人朝我逃走的方向打了几枪,有一枪打到了我胳臂上。”

    “这个扔砖头的人是向你报警?”

    “应该是的,但我不知道是谁。”

    启圣又喝了一口水:“你帮我做一个事。去石柱乡跑一趟,找县高官魏得亮,让他立刻转移,一刻也不要耽搁。老魏家你还认得吗?”

    启明点了点头。

    “我还要去通知陈自平。他是县里的武装部部长,你不认识。看来纪康顺来势很猛,我们要把队伍拉起来和他们斗。”

    启明让黄清找来一件自己的衣服,把启圣身上满是血的衣服换了,又包了几个米团子加了勺辣椒让启圣带上。

    “你别管我了,快去告诉老魏。路上自己也要小心。”

    启圣说完,拉开门消失在夜色中。

    启明把门掩上,对黄清说:“我马上去找老魏。”

    “远不远?你路上要小心!”

    “不远,十来里。天亮前我肯定能回来。你放心,纪康顺是冲着共产党员和农会积极分子去的。我不是党员,不会有事的。”

    半个多时辰后,纪启明来到魏得亮家。老魏打开门,一脸的疑惑,他没认出纪启明。

    “我是纪启圣的堂弟纪启明。我堂哥让我来找你。”

    “进来,快进来。”老魏把纪启明让进屋子。

    “启圣让你快逃走。还乡团要杀共产党。”

    “你慢慢说,是怎么回事?”

    启明喝了口水,断断续续把事情经过说。

    魏得亮听了纪启明的话,半天没说话,只是在屋里转,把个纪启明急的汗直流。到底怎么办啊?其实纪启明心里也明白,堂哥让魏得亮赶快逃走,但往哪里逃?别的地方是不是也在杀共产党人?

    魏得亮走了一会突然站定:

    “你现在就回家,千万别对人说这件事,因为你不是共产党员,平时也不显眼,还乡团不会把你怎么样。”

    停了会,魏得亮又说:“我的事你不用管了。不过,如果你以后有事要找我,可以到吉安县城罗记中药铺,找罗掌柜。他是我们的人。”

    魏得亮和纪启明握了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送走了纪启明。

    纪启明连夜回家,黄清伴着油灯还在等着他。

    “找到了?”

    “找到了。”

    “那快睡吧。”黄清帮启明脱了衣服,上床躺下。

    启明却怎么也睡不着,老想着堂哥现在怎么样了,又想,魏得亮逃走了吗?

    蒙蒙胧胧,忽听得屋外有人敲锣:“大家都听着,都去祠堂,要杀共产党罗……当当当”

    纪启明听了,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心里咚咚直跳,他想到了堂哥,不会堂哥给他们抓了吧。他连忙和黄清洗了把脸赶去祠堂。

    祠堂全名叫“纪氏宗祠”,在村子中央,祠堂里供奉着纪氏祖先。祠堂管事的叫执事,是纪氏家族的族长,叫纪康顺,是这里最大的地主,算起来还是纪启明的远房族叔。纪启圣搞农会,斗恶霸,分田地,主要针对的就是纪康顺。去年纪康顺就逃走了,据说逃到了省城。纪启明想,这次的还乡团会不会是纪康顺组织的?

    纪启明到了祠堂,村里人已经来了一多半,乡亲们都在私下议论,谁也不知道今天要杀哪一个共产党。

    祠堂外广场上,摆放着一张祭桌,上面供着纪氏的始祖,始祖牌位前插着香。祭桌两侧各放一张太师椅。纪康顺家的管家纪启田悠悠晃晃走过来,抓起三支香,点燃了,冲着祖宗牌位拜了三拜,插到香炉里,转身冲着众人喊:有请族长康顺公。便见纪康顺穿着一袭黑色丝绸马褂,戴着瓜型帽,迈着四方步,走到祭桌前上香鞠躬,然后安坐在右边太师椅上。纪启田又喊:再请县党部书记长仲友夏仲公。

    这时便见一四十多岁的男子,留着小胡须,身穿中山装,快步走上前来,向纪康顺一抱拳,再转过身来向众人连连抱拳。接着坐到了左边太师椅上。

    纪启田退后一步,弯腰冲着纪康顺一摆手,纪康顺便腆着肚子向前迈了两步:

    “各位乡亲父老,我们有半年多没见了。大家都还好吧。”

    纪康顺停了下来,望着一众乡亲,又接着说:

    “我纪族不幸,又出不孝子,有人跟着闹共党,把个板桥乡闹得还成样吗?”

    纪康顺停住话,眼睛四周里睃视一圈,突然大吼:“把他押上来!”

    便见两壮男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走了上来。纪启明定睛一看,这不分明是堂哥吗?他心一下沉了下去:看来堂哥没能逃走。

    纪启圣给紧紧地绑着,浑身是血,连嘴里也勒着绳子,让他说不了话。纪启明猛听到有人大喊“启圣!”,一个女子从人群中闯了出来,冲向纪启圣,但很快便给两名壮丁摁住。纪启明认清那是堂嫂。

    纪康顺也不理堂嫂,吩咐道:让他跪下。两名壮丁逼着纪启圣下跪,纪启圣使劲摆动着拒绝下跪。一旁站着的纪启田也不说话,随手操起一根大木棍,瞄准纪启圣的膝盖便使劲砸了下去。连纪启明都听到了“咔嚓”一声,纪启圣不由自主倒了下去,两名壮丁扶起来,但他已不能站立,只能在壮丁的掺扶下跪着。很显然,他的右膝盖骨已经折了,疼得他满脸煞白,青筋暴露,豆大的汗珠向下滚落。

    纪康顺看纪启圣跪下了,又开了口:“国有律例,以禁凶顽。族有条规,以防奸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这个启圣侄儿,闹共党,打土豪分田地,把我纪氏家族搞得族人反目,背祖乱纲,搞得我这个族长也要逃亡。这真是个不孝子啊!”

    纪康顺顿了顿:“他犯了国法,自有国法来治,他犯的家法,现在就由我来治。”

    入白莲闻香天主等教,结匪为非者,出族;

    殴祖殴亲,及服内伯叔婶母,犯者议死,若稍有小逆,初犯者,责罚。再犯者死;

    为盗者议死,为窃者、为娼者议出族。支长不预禀祠鸣攻者,议罚。设赌场勾引成众犯者,议责;

    纪康顺念了几条族规后宣布:“从现在起,不孝子纪启圣被清除出纪氏家族,我纪氏家族不再认这个逆子。”

    纪康顺看了看纪启圣:“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纪启圣当然说不出来,他嘴还被绳子勒着,张不了口。

    纪康顺向后一让:“下面由仲书记长行使国法。”

    仲友夏站起身来,拉了拉衣摆:“纪犯启圣十恶不赦,死有余辜。刚才康顺公已经说了族规,里面就几条就是给纪启圣准备的。他犯了国法,也犯了家法。我看——”仲友夏了一下:“就由康顺公国法家法一并处置吧。康顺公,你请。”

    场上一片寂静,谁都不敢说话。大家都在猜想纪康顺会怎么个执行国法家法。纪启圣已经被开除出纪族了,有的人以为可以到此为止了。现在看,不会这么简单。看样子纪康顺这是要下黑手。他和仲友夏勾结好了,要报分他家田地的一箭之仇。

    “大家都看到了。”纪康顺接过话头:“纪启圣十恶不赦,死有余辜。既然他犯有死罪,我们就执行死刑。来啊!”

    两名壮丁把纪启圣强行架站立起来,面向观众。

    “他们共产党不是喜欢用梭标长矛吗?今天就让纪启圣尝尝梭标长矛的味道。”纪康顺手一摆,只见一名壮丁端着一柄梭标走上前来,冲着纪启圣肚子就戳了进去,又绞了绞,拽了出来。纪启圣嘴里喊不出声,发出呜呜的声音,疼得直甩头。那壮丁把梭标在纪启圣衣服上蹭了蹭,猛地朝他嘴里扎了下去。那纪启圣现在连头都甩不成了,只把眼睛瞪得大大了,眼珠似乎都暴出来,然后头一耷拉,只剩双脚在地上蹭着。那壮丁趁热打铁,拔出梭标对着纪启圣的左胸便狠狠扎了下去,这下纪启圣再也不动弹了。掺扶他的两名壮丁一齐撒手,纪启圣便直挺挺倒在地上,发出“嗵”地一声。

    “这就是做共产党的下场。”纪康顺指着地下的纪启圣:“我今天不杀他,他明天就要杀我。”纪康顺双手叉在腰上又说:“我不仅要杀他,我今天还要斩草除根。把他们带上来!”

    两名壮丁把早已昏倒在地的纪启圣妻子押了上来,又有两个人从后面带上来纪启圣七岁的儿子纪雄。刚才那杀了纪启圣的壮丁换了一把大刀走上来,一言不发,一刀就把纪雄的脑袋砍了下来。接着又是一刀,把纪启圣妻子的脑袋也砍了下来。

    这时人群轰地发出一声惊呼。纪启明捏着双拳,感觉眼睛里朝外喷火,他直想冲上去,狠狠把纪康顺一拳打倒在地。妻子黄清紧紧拉着他的手,身子颤抖着,把他硬是从人群中拽了出来。“别看了,回家!”

    回到家,纪启明依旧脸色铁青。一进门,便把一张小板凳给踢得老远。黄清推着他坐到床边。倒了一碗水给他,劝他道:“你斗得过纪康顺吗?你要一上去,别人一刀就把你砍了,你值吗?”

    “那怎么办?就让他们把启圣这么杀了?”

    “你一个人斗不过他们的。”黄清轻轻地折着他的背。

    “不行,我得去找老魏去。”

    “老魏不是已经转移了吗?你怎么找他?”

    “老魏让我有事去罗记中药铺找罗掌柜。我认识那里,罗掌柜也见过。”

    罗记中药铺在县城主干道末尾,一扇不大的门面。房子已经很老了,门板已经看不清原色,边缘给磨得发出白光。店里比较昏暗,待人进去站定了才能看清柜台上的人。罗掌柜约有近六十的样子,戴着一顶小瓜皮帽,留着一撮小胡须,中等身材,看样子还挺精干。

    纪启明进来,四周看看只有自己一个顾客,便凑进对着罗掌柜小声道:“我是纪启圣堂弟,我来找魏得亮。”

    罗掌柜似乎没听到他说什么,只顾忙自己的事。

    纪启明又说:“纪启圣今天上午被杀了。”

    罗掌柜这才猛地抬起头来,两只眼泛着精光直盯盯地看了纪启明一眼,然后往里间房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先动身往里走。纪启明跟着进去。里间更黑,罗掌柜划火柴点了一盏煤油灯,请纪启明坐下,这才开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纪启明便一五一十把纪启圣上午如何被杀,自己如何在昨晚通知魏得亮转移的事说了一遍。又说,是魏得亮告诉他如果要找他,就到这里来的。

    罗掌柜默默听着,看不出激动,也看不出愤怒。他听完想了一会才说:“赤岭山你认识吧?”看到纪启明点点头,他又说:“你去赤岭山一个叫罗甸村的地方,那是我的老家。村里有一株很大的槐树,是村里最大的。槐树旁边有一间旧房子,屋子的外墙上挂有中草药,那是我的祖屋。老魏就在里头。不过,你去要对暗号,你就对屋里人说:罗掌柜让我带二副中药给你。对方会问:有没有七叶一枝花?你回答,有,另外还有一味是金钱草。屋里人就会带你去见老魏。时间还来得及,你快去吧。记着,千万别让人跟踪了。”

    纪启明把暗号对罗掌柜说了一遍,确认无误后,立刻起身。罗掌柜从前堂柜台里拿出两个纸包,像是二副中药。

    赤岭山离县城约十五里路。纪启明年轻,脚快,约一个时辰就到了。他找人打听了一下,很快就进了罗甸村。这里真是个幽静的古村,一色的青石板路,屋子都有上百年的历史。村里树木葱郁,人烟稀少,很难得才见到一两个人走动。进村不久,纪启明便看到了那株大槐树。足有四五丈高,树冠巨大,遮荫蔽日,树下一片清凉。树下用条石围了几条石凳供人休息,不远处还有一口水井。纪启明扫视一眼,果然看到树旁好几间房屋中,只有一间挂着中草药。纪启明决定不急于敲门,他先坐在树下石凳上休息了一会,观察一下有没有跟踪,在确定安全后,这才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壮汉,谨慎地看了看纪启明问:你找谁?纪启明举起手中的中药回答:罗掌柜托我给你送二副中药。汉子又问,有七叶一枝花吗?纪启明再回答:有,还有一味是金钱草。

    暗号对上了,汉子侧身让纪启明进屋,很快把屋门关上。他领着纪启明穿过长长的通道,走进后院,又带到一间屋前,轻轻敲了门,推开走了进去。纪启明这才看清魏得亮坐在一张书桌前很惊讶地看着纪启明。纪启明看到魏得亮,眼睛一热,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他说了一句:“魏书记,启圣给还乡团杀了!”便说不下去了。

    魏得亮一愣,呼地站起来,又停着不动。良久,才说:“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就杀了。”

    魏得亮把启明抚坐在凳子上,告诉纪启明:

    “纪启圣昨晚就给抓了。他离开你家后去见陈自平,没想到陈自平已经叛变,启圣一进陈自平家就给抓了。”

    魏得亮叹了口气。

    “这事我也是刚刚知道,本来我们还在策划如何营救你堂哥,真没想到,反动派下手真快。”

    “魏书记,我要加入共产党!我要给堂哥报仇!”

    “你堂哥是好样的,他没有叛变。”

    老魏接着说:“纪启圣被捕后,没有其他人被捕,说明纪启圣没有向敌人吐露只言片语。你现在要加入共产党,我们会认真考虑。现在你回去,正常生活。不久我们会给你安排一些工作,对你进行考察,等你符合入党条件,我们就接受你入党。”

    魏得亮指了指身旁那位壮汉又说:“他叫罗群峰,是罗掌柜的侄子,以后他负责和你联系。”

    罗群峰上前一把握住纪启明的手:“放心,我们一起为你堂哥报仇。”

    纪启明回家已经是半夜,妻子黄清告诉他:“纪康顺他们在祠堂立了一根长竹竿,把启圣的头挂了上去示众。”

    “堂嫂和纪雄的尸首呢?”

    “大伯给收了,已经埋了。”大伯是启圣的爹。

    “外面都在传,其他几个村也杀了几个共产党,听说是有人告的密。”

    “那一定是陈自平告的密。”

    “这两天你少出门,小心点。”黄清告诫他。

    “知道了!”纪启明只告诉妻子见到了魏得亮,其他的什么也不敢对她多说。黄清知道纪启明的个性,也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