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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别党员

    城南小学地处盐城城南登俊街上,校园内树影婆娑,很是幽静。校长卢一琛也是一名地下党。卢一琛把陈秉时安排在学校后面围墙旁的一间屋子居住。这里离学校后门很近,方便进出。

    卢一琛和陈秉时围坐在油灯下交谈:

    “盐城的地下党组织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和马日事变两次蹂躏后,已经基本损失殆尽,甚至一度失去与上级党组织的联系,所有工作都已停顿。我也是不久前才与上级党组织联系上的。”

    陈秉时问:

    “党组织遭到破坏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叛徒出卖,还有就是外界形势恶劣。我觉得,这次上级派一个外地人来做县高官很正确,因为本地人危险性太大,一些意志不坚定的人叛变后,一直在搜查寻找漏网的地下党员。”

    陈秉时说:“这次上级组织派我来,主要工作是恢复地下党组织,联络失散的党员,清除党内叛徒,发展壮大党的组织。我觉得这些工作得一步步来。首先是联络失散的党员,然后是清除叛徒。叛徒不除,我们的组织恢复起来还会受到破坏。等我们肃清了叛徒,才能开展下一步的工作。”

    卢一琛:

    “我赞同这个工作思路。另外,为了安全,你一般不出面,我来做你的联络员。”

    “现在我们有多少名党员?”

    “联络失散党员的工作之前我已经在做了,目前已经联络上五人。其中两人是兄弟,姓项,是盐场的工人。一人是书店老板,姓贝。这三人过去和我有过接触,可以确定他们都很可靠。另两人,一个叫鹿坚,是做生意的,经营一家杂货铺。一个叫傅振斌,在前井警察局做警察。这两个人我没法保证。”

    “这两个人是怎么联系上的?”

    “是鹿坚先找到我的,说是前任县高官苏子民在牺牲前告诉他,可以与卢一琛联系的。以后鹿坚又介绍了傅振斌。但这两个人联系上后我没再与他们主动联系。”

    “你做的对,我们现在必须要谨慎再谨慎。一个小错误就能毁了大事。”

    “鹿坚和傅振斌我没法对他们进行考察,不能保证他们的可靠性,但从种种迹象看,他认为应该没有问题。”

    陈秉时说:“现在形势严峻,我的意见是,对以上五人都必须进行考察,尤其对鹿坚和傅振斌,必须严格考察,我们决不能过于轻信。”

    “你看,我们怎么考察,从哪一个开始?”

    “我看就从书店贝老板开始吧。可能我是读书人,对他有种天然的亲近感。”

    火神街的之乎者书店。那是一间门面中等的屋子,店内窗明几净,地上一尘不染。店里只有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小伙计。显见那中年人便是贝老板了。贝老板四方脸,身材挺高,身上衣服有些陈旧,但十分洁净。此刻他正坐在一张方凳上看着一本书。见店里有人来也不起身,只张眼望了一下,任由伙计接待。

    陈秉时进门后望书架上看了看,慢慢踱到贝老板身前:“请问老板,我想找一本盐城县志,万历版的,不知有没有?”

    贝老板这才放下书,抬起头来看着客人。陈秉时发现,这贝老板的眼光居然十分锐利:“万历版的盐城县志很珍贵,不太多见。不是一本,而是一套,有十册。先生找这书是用来自己读吗?”

    “哦。我是外地人,刚到盐城不久。想了解一点盐城的历史。听人说万历版的盐城县志很不错,是要自己读的。”

    “如果是你自己要读的,也不必非万历版的。清代、民国都有续修的盐城县志,也挺不错的。我这里有光绪版的盐城县志,是清代刘崇照修的,光绪二十一年版本。先生如果想看,我帮你拿去。”

    “那太好了。我就是想了解一点历史,不在乎什么版本。”

    不一会,贝老板从后屋抱来十多本书,蓝色封面,上书“光绪盐城县志”。这套书册数也不少,有十七册。

    贝老板一边介绍着书,一边问:“先生也是读书人吧?在哪里高就?”

    “我是江西人,家乡闹共匪,呆不住了,投靠镇江的表兄。听说这里南城小学招老师,就过来了。教国文。”

    陈秉时看到,当他说出南城小学时,贝老板眼睛霎时闪亮了一下,瞬间又熄灭了。

    “这样吧,这套书还是册数多了些。我给你介绍一本《盐渎纪事》,不厚,要了解盐城的历史足够了。”

    看陈秉时点头,他便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陈秉时翻了翻,感觉挺不错,便买下了。

    过了两天,陈秉时突然风风火火闯进书店,冲着贝老板:“掌柜,有地方让我躲躲吗?有人在追杀我!”

    贝老板盯着他看了数秒,一言不发,领着他走进后屋,推开一间杂物间,让他躲在一捆捆的旧书后面。贝老板回到柜台,看见走进来两个男子,很粗壮,一个脸上有道伤疤的人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年轻人进你们店?大概30岁。”

    贝老板很平静地答道:“没看见啊。”

    那有伤疤的又道:“这人可能是共党分子,你要不说实话小心你店都开不成。”

    贝老板继续看他的书,不再搭理他。

    另一个男子也不说话,在店里转了转,又探头朝后屋张了张。后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他朝同伴喊了声走吧,俩人满心失望地离开了。

    足足过了十分钟,贝老板才去后屋把陈秉时叫了出来。他盯着陈秉时看了又看,才慢吞吞地说:“他们是来抓共党的。”

    说完便坐在方凳上继续看自己的书。

    陈秉时对他说了声谢谢,便离开了书店。

    回去后他告诉卢一琛:“贝老板可靠。原因很简单,这人沉着冷静,遇事不慌,有定力,不是随便可以改变自己信仰的人。”

    卢一琛:“那我也放心了。那两个兄弟表现怎么样?”

    “项上项前两兄弟表现相当不错,真把贝老板骗住了。”

    陈卢两人都开心大笑。

    五人中已经有三人通过了考察,剩下的考察,陈秉时把重点放在做生意的鹿坚身上。

    “你上次说,鹿坚认识苏子民?”秉时问卢一琛。

    “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你先说说鹿坚的情况。”

    “鹿坚大约三十五六岁,经营一家杂货铺,是从父亲手上继承过来的。杂货铺的规模,嗯,在我们盐城也是数一数二的。这人看上去挺精明,可能是生意人都具备的特长,嘴也特能说。与贝老板的沉默寡言形成鲜明对比。长相秀气,像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

    “苏子民牺牲是由叛徒出卖的。你再给我说说苏子民的情况。”

    “苏子民是当地大财主苏仰泉的大公子,早年在北平读书,前几年从北平回来接手家里的产业,可他对接手家业不感兴趣,整天和一些人在一起搞什么读书会,沙龙,在盐城颇有名声,一些在外面读过书回来的年轻人都喜欢围着他转。”

    “这人挺有意思。”

    “是啊。由于他的家族背景,盐城官场上的人也比较买他的账。唯一对他不满意的是父亲。苏老爷子对自己这个儿子一向很看重,满心希望儿子回来帮自己料理家业,可是,这儿子从北平回来后像变了个人似的,弄得老爷子整天唉声叹气。只不过,所有人都没想到,这苏子民居然是共产党,而且还是县高官。”

    “看来苏子民在盐城的口碑不错。你再说说他被捕的经过。”

    “那是四月底的时候,外面风声已经很紧。29号那天下午,苏子民突然通知我们县委成员开一个会。那是我们几的最后一次会议。会议的主要内容是检查组织成员撤退的情况。”

    “会议你参加了吗?”

    “参加了。当时的决定是,县委主要成员撤退到外地去,暂时潜伏下来。苏子民自己没撤退,他说,真正知道他身份的人不多,加上家庭背景,他很安全。”

    “会上决定你撤退了吗?”

    “当时决定我也暂时不撤退。”

    “哦,那为什么?”

    “我在县委主要负责与上级党组织的联络,很少在当地抛头露面,与县里的其他党员几乎没有联系。当时我们的考虑是,苏子民不撤退,他孤身一人留下来,不方便,我留下来,也好有个照应。”

    “这个考虑是对的。你继续说。”

    “会议结束的时候,苏子民还与准备撤退的同志都握了手,希望大家保重,等风声过去后,大家再见面。不料,苏子民在会议结束回家后不久,便被捕了。他是在夜里从被窝中被抓走的。苏老爷子听说他儿子是共产党后,当即便晕了过去。”

    “也就是说,苏子民暴露了,你没暴露。”

    “我没暴露。说明这个叛徒不认识我,或者认识我,但不知道我是共党。”

    “国民党盐城党部抓到苏子民后颇为得意,以为就此可以破获盐城的所有共党组织,并且通过苏子民抓到JS省委的人。不成想,苏子民的嘴非常硬,愣是熬了三天三夜苦刑只字不吐,这让国民党盐城党部的人非常恼火。”

    “你们有没有组织营救?”

    “当时风声非常紧,我认识的党员只有项家两兄弟。其他党员我根本不认识。我们最后一次会议上,苏子民对我有一个要求,决不允许我主动横向联系其他党内同志,除非有人主动找上门来,这是为了党的安全。项家两兄弟人虽然不错,但能量不大,我们甚至连苏子民关在什么地方都打听不出来。所以我们虽然很着急,却拿不出一点办法。”

    “这我很理解。”

    “营救这事,主要是苏子民的父亲在做。本来苏老爷子在盐城就人头透熟,加上大把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关押他的人也觉得没有希望撬开他的嘴,而且,他们已经抓了很多盐城地下党,足够向上面邀功请赏了,便作个顺水人情,把已经断了一条腿,缺了四五颗牙的苏子民放了。没想到,那天刚刚通知苏家来领人,就接到南京来的指令,说对苏子民这样的顽固共党分子必须要杀一儆百。当天晚上,在警察总部就把苏子民枪决了。苏家落了个人财两空。这情况是我后来听说的。”

    听到这里,陈秉时沉默许久,在内心里为这位坚定的前任默哀。过了一会他又问卢一琛:

    “你们为什么认定苏子民是被叛徒出卖的?”

    “苏子民被枪毙后,贴出了告示,外面议论纷纷,传言很多。但我和二项,以及贝老板讨论过后,认为苏子民是被人出卖了。第一,盐城的地下党一向比较低调,没有搞过暴动,罢工罢市一类的事,外界许多人都不知道盐城有共产党的存在。第二,苏子民在盐城发展了一些党员,但他们之间都是单线联系。另外,这次被捕的,除了苏子民外,还有许多党员,甚至一些非党员也被捕了。敌人抓捕得非常精准,没有叛徒出卖,是不可能的事。”

    “叛徒是谁,一直都没查出来?”

    “查不出来。我们手中掌握的材料实在太少了。”

    “现在我们来说说鹿坚。我有几个疑问:一,鹿坚如果是党员,他为什么没有被捕?二,如果鹿坚是叛徒,他为什么没有继续出卖你?三,他和苏子民是如何认识的?四,他和傅振斌又是什么关系?我觉得,这些问题都必须搞清楚。”

    “这几个疑问我目前还不能全部解答,但有两个疑问我可以解答一下。第一,盐城地下党组织这次虽然损失惨重,但并不是所有党员都被捕了,比如我就没有被捕。这说明鹿坚可能是隐藏得比较好的党员,他和叛徒没有交集。第二,鹿坚没有出卖我,正好说明他不是叛徒。”

    “你说的有道理。但我总觉得还是不太放心。我来盐城前,省委一再要求我们谨慎再谨慎。盐城地下党组织经不起再被破坏了。”

    “我也赞同谨慎一点为好。谨慎无大错。”

    “这样吧,我们派老大项前到上海走一趟,目的二个:第一,问明撤退到外地的四名县委成员目前是否安全。第二,打听一下掌握的叛徒的情况。”

    “嗯,项前比较稳妥,项上有点毛糙。”

    仅隔了一天,项前就回来了。

    “我去上海,找到了老胡。向他汇报了陈书记来盐后的情况。另外也打探到了一些情况。”

    项前从上海回来后连家翥没回,就直接来到陈秉时的住处。

    “四名县委成员目前都已转移到别的地方开展新的工作,由于目标过大,省委认为他们不宜再回到盐城工作。”

    “有没有叛徒方面的消息?”陈秉时急切地问。

    “关于叛徒,省委目前掌握的情况依然不多,只是感觉有一个叫虎子的人可疑。这也是其他几位县委成员分析后得出的结论。”

    “虎子?你知道有这个人吗?”陈秉时问卢一琛。

    卢一琛也是一脸的茫然。

    “虎子是绰号,谁也没见过,过去是苏子民读书沙龙的成员。苏子民在读书沙龙中发展过一批党员,相对于县委来说,这批党员形成相对独立的组织。当时苏子民对县委成员说,让这个组织相对独立,是为了安全,当时大家对苏子民的考虑持赞同态度。因此,这个组织的成员信息唯有苏子民等极少数人掌握。”

    “如果不知道谁是虎子,我们查叛徒还是很难啊。”卢一琛说。

    “傅振斌会不会是读书沙龙的成员?”陈秉时忽然问。

    “有可能。”

    “你去找一下傅振斌,看看能不能摸到虎子的情况。这也是我们对傅振斌的一次考察。”

    卢一琛点头答应。

    果然,卢一琛很快就把情况摸到了:

    “傅振斌就是读书沙龙的成员。不过他是新党员,四一二政变前刚刚入党,是苏子民介绍入党的。由于是秘密入党,他与沙龙的其他党员没有发生横向联系。当时苏子民交待,鉴于他的警察身份,希望能成为一张王牌,不轻易打。”

    “这样看来,傅振斌还是可靠的。”

    “对,傅振斌还说。苏子民在被捕前曾告诉他,如果发生意外,只允许他与杂货铺的鹿坚联系,其他人概不接洽。他是在苏子民被捕后才联系上鹿坚的。

    “关于虎子,他知道什么?”

    “没有。”卢一琛摇了摇头。“他也一无所知,无法提供有效信息。”

    “这也就是说,傅振斌这条路断了?”

    陈秉时有点失望。

    “对了。”卢一琛又说:“傅振斌说,也许他动用警察局这层关系,可以摸一摸虎子,但他不能保证完成。”

    “这样当然很好。还有一个问题,鹿坚到底和苏子民是什么关系,他到底是沙龙组织的,还是县委这条线上的呢?”

    “这个我也问了傅振斌,他说,鹿坚家本来和苏家有业务往来,两家通好。苏子民从北平回来后,第一批就发展了鹿坚。但盐城这个地方开展党的工作一直比较艰难,安全系数低,苏子民便留了心眼,让鹿坚这条线保持独立,因为盐城这边党的活动经费有相当一部分是鹿坚提供的,他是县委的财神爷。据说,这次几个县委成员撤退的经费都是鹿坚提供的。”

    “这样算来,鹿坚应该不是沙龙派的,算是县委派的。”陈秉时笑了起来。

    “是啊,他应该是个大功臣,我们必须给他记一功。”

    “沙龙派有多少党员?这次损失大了不大?”

    “对沙龙派我们掌握的情况不多。过去我们只是风闻有这么个组织,苏子民做事一向很严谨,这倒不是他要保存自己的实力,而是希望安全第一。他说过,等革命高潮来临时,我们的队伍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

    “我的设想是,让傅振斌了解一下沙龙派牺牲被捕同志的情况,联系一下他们的家属,或许他们家属之间也有联系,通过这个方式,把我们失散的同志组织起来,回归组织。我们现在在找他们,说不定他们也在焦急地找我们哪。”

    “你这个思路很好。沙龙派以外的党员我们也要加紧寻找。当然,安全第一。”

    半个月后,卢一琛来到陈秉时的住处,递给他一份名单。

    “这是傅振斌搞来的名单,沙龙派被捕牺牲同志的名单。”

    陈秉时看了一眼,数了数:“一共被捕了14人。人数挺多啊”

    “划上圈的是牺牲了人,五人。没有牺牲的九人有的宣布****党,签了悔过书,有的成了叛徒,还有的人根本就不是共产党,只是因为参加了读书沙龙才被捕的。”

    陈秉时把名单放下,叹了口气:

    “信念,坚定的信念,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傅振斌说,由于参加读书沙龙的人都是家庭比较富裕的人,这九人被释放与家里花钱也有很大关系。这九个人中,到底有几个叛徒,谁是叛徒,警察局严密封锁消息,傅振斌也打听不到。傅振斌听一个同事说:这些叛徒也是文化人,也要脸面,谁想给人戳脊梁啊。他们叛变时和警察局有个约定:身份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