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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养了一个儿子

    在盐城南面有个叫二埂的地方,这里散居着许多王姓的农民。他们的共祖王君昌,是明朝洪武年间从苏州闾门迁居而来。

    时光荏苒,到1929年,王君昌的后人已经在盐城定居了十九代。这些王氏后人,有的早已移居外地,有的仍然世居祖地,仅二埂王家垛就有数十户,其中有一户叫王远林,出生于同治二年,今年已经66岁。

    二月初六,盐城东门奉直大夫街的王氏宗祠。祠堂有三间朝南的大殿,朝北厢屋三间,大殿里人来人往,一派繁忙景象

    这天是盐城王氏家族一年一次的祭祖日。王氏宗族的所有男丁都要前来祭祖,他们在祠使的引导下,站成四个方队,分别代表本族四个分支“长房、老二房、老三房、老四房”。每一房的长房长孙则是这一房的掌房人,王远林是老四房的掌房人。

    待队伍站好,祠使高喊:“请祠长!”便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颤颤巍巍走上来,接过祠使递过来的三支香,在油灯上点燃,插进香炉,接着缓缓地在一个蒲团上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这才掏出一张纸,开始念祭词:

    “稽吾始迁祖自苏来盐,传十九世于兹,垒庇而瓜迭绵差,堪称一邦之甲族。大凡木之枝叶扶疏者,其初,一本水之支流漫远者,其出一源。人之子孙繁多者,其生一人之身,以子孙而视,子孙各亲其亲,不无亲疏之异。以祖宗而视,则知均气同体,讵有亲疏乎哉。……”

    老祠长足足念了近十分钟才把这篇祭词念完。下面是各房掌房人上前上香跪拜,只听祠使唱道:

    “长房!”

    便见一二十多岁年轻人从长房队伍中走出,自己从香案上取三支香,点燃,再在蒲团上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见长房掌房人回到队列中,祠使又喊:

    “老二房!”

    从老二房队列中走出来的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学着大人的样,也上香、跪拜了一番。

    “老三房!”

    这次走出来的是两个人,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手中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年轻人手把手教孩子也走完了程序。

    “老四房!”

    王远林走了出来,此刻的他已经两鬓斑白,虽说不像老祠长那样颤颤巍巍,与前面几个人相比,却也明显动作节奏慢了一拍。远林像其他人一样走完程序,慢慢退回四房的队列中。

    祭祖活动继续进行。拜完先祖,在祠使引领下,各房按长幼顺序,分别跪拜。跪拜结束,所有人进入两侧大殿内,按房落座。一桌八人,很显然,四房人最少,两桌都没坐满。

    看着其他几房的人热闹地相互敬酒,再看看自己这一房人丁稀少,王远林落落寡欢,后生们来给他这位掌房人敬酒,他也只是礼仪性地抿一下,其他时间只是一个人喝闷酒。

    祭祖结束,王远林回到家中,妻子王蔡氏接入房中,为他扑打了身上的尘土,又递上一碗水。王蔡氏四十出头,比王远林年轻许多,身材瘦长,颧骨突出,门牙较长,时时露出唇外,但一眼望去,便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的模样。

    王远林回来后一直没说话,一脸的阴郁。等喝完了水,才突然对妻子说:

    “我们还是抱养一个孩子吧。”

    王蔡氏惊奇地看着丈夫:“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不高兴的事了?”

    “今天祭祖,别的房都是年轻人,四房其岭家甚至是他五岁的儿子去磕头,我们这一房,唉,是我这个老头子。”

    “前几年不是说过吗?老二老三家都不愿意。”

    “他们几家的子侄都不多,不愿意也是应该的。我是想……”

    “你想从老二房他们那里过继一个?”

    “不是,我是想从外面抱养一个,不是咱王家的。”

    王蔡氏有点疑惑。按照惯例,王氏家族如果某一支子侄不兴,可以从近支兄弟那里过继一个男丁做自己的儿子,如果近支兄弟那里无法过继,则可以跨房过继。过继过来的儿子叫入嗣,过继出去的出嗣。从王氏家族以外的家族过继孩子的也不是没有,但极少见。要么是这家经济条件或声望极差,本家族知道底细的没人愿意出嗣,要么就是这家与家族有了矛盾,不愿让家族的人染指自己的家产。

    “我是这样考虑的。”王远林对妻子说:

    “我们老四房一直人丁不旺,其他几房枝大叶茂。我又是老四房的掌房人,如果我再从其他几房过继个孩子,这最终老四房不是也被其他几房吞并了吗?老四房不能在我手里发扬光大,我已经愧对先祖,如果老四房再在我手上消失,我没脸见先祖啊!”

    王远林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王蔡氏也跟着直抹眼泪。

    “两年后的祭祖,由我们老四房执掌操办。现在我们抱养一个孩子,两年后我就能领着他点名时叩首应到了。”

    不知从何时起,四房约定,每一房的后人共同出资,购买十亩田地,由各房的掌房人负责管理,交给别人租种,祭祖的费用便从收来的租金中支付。因此,每年参加祭祀的人是不用再支付任何费用的。祭祖由各房掌房人负责操办,每年一轮,也就是说,实际上,掌房人每四年才轮到操办一次。这样,除了祭祖年,有三年的时间租金是不必动用的,这笔钱也由掌房人负责管理。租金在非祭祖年如何使用,并没有明确规定,这便给一些头脑灵活的掌房人带来了操作的空间。王远林除了本房共有的十亩地外,自有的地还有8亩,王远林年龄大了,地是种不动了,18亩地中的10亩是必须交给别人租种的,同时他把自有的8亩都租出去7亩,留下一亩自己种点菜。远林善良,租他地的都是族内子侄,租金他按市价打八折,这已足够他开销了。妻子王蔡氏是个相当有经营头脑的人,十七亩地收的租金她没有存起来,而是让它钱生钱,也就是俗称的放印子钱。有了这笔钱,王远林也算是家道小康,日子过的相当不错。

    但是,到什么地方去抱养孩子,夫妻俩商量了一夜,也没想出办法。

    “明天我们把嘉官请来吧,听听他的主意。睡吧。”

    王嘉官是远林的堂侄,是这里的保长,为人豪爽,在外接触事多,主意也多,平时也挺尊重这位掌房堂叔的,因此两家走的比较近。第二天一早,嘉官就过来了。听了远林叔又提起抱养孩子的事,还不要外姓的,嘉官也很挠头。他思考了一会提了个建议:

    “城内三步两桥有个贫儿教养院,俗称育婴堂,经常有人把孩子送过去,有的是家穷养不起,有的是不敢养,也就是私生子,还有的是路上拣的。当然也有的是残废。我们可以去那里抱养一个。”

    王远林第一次听说这事,急切地问:“抱养后和孩子的家人还有关系吗?”

    “没有。那些孩子很多是无名无姓,很多人都不知道父母是谁。而且不用花钱,如果乐意,你给育婴所捐点也行。育婴所自己有地产供养,他们是做善事的。”

    远林妻子王蔡氏听了也挺高兴。两人晚上商量了半宿,这事便这么定了。

    第二天是个晴好的日子,王氏夫妻特意穿了一身新衣服,约了王嘉官一同前往育婴所。

    四月的盐城草木已经发青,田野里的麦苗片片碧绿,随风摇摆,油菜花开始长出花蕾,急切的已经泛出醉人的黄色,像落地后的星辰。王远林今天心情特别好,想到自此后继有人,祭祖时不用自己再混在一堆年轻人中叩首应答,不禁把笑意写在了苍老的脸上。

    他们雇的马车很快便到了城西贫儿教养院。这是由两排平房构成的小院,院内中叽叽喳喳,一群儿童在奔跑游玩。王嘉官带着王远林夫妻走进东头一间宽敞的屋子,见到了贫儿教养院院长郁汉良,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退职军官,白须白发,身板挺直,早年胳臂曾受过伤,到现在仍然不能高举,他退职后受贫儿教养院老板司希兴所托,来管理。

    郁院长听完王嘉官的介绍便问:“你们想要年龄大点的孩子,还是年龄小的?”

    王远林连忙答道:“要小的,要小的。”

    郁院长也不多话,带着他们往后排平房走去,一路走,一路说:“最近我们刚刚接收了一个男孩,才出生就送来了,现在才三个月大,是一个妇人送过来的,不知道其父母是谁。我觉得这孩子挺适合你的。”

    他们很快见到了这个孩子,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躺在一张小床上,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们,似乎并不怕陌生人。

    一看到这孩子,王远林就心动了,感觉命中注定,这孩子就是他的儿子。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看老伴,王蔡氏脸上荡漾着母爱,微笑着逗孩子玩,似乎这是自己亲生的儿子。

    郁院长看到眼前景象,也不多说,知道事情定了,带他们去办手续。王蔡氏从布兜里摸出二十个银洋,摞在郁院长办公桌上:

    “这是我们捐赠给育婴堂的。”

    郁院长也不客气,收了下来。然后再带他们去接孩子。王蔡氏取出自己带来的包被,把孩子包了一层又一层,紧紧地抱在怀中。郁院长对保育员说:

    “这孩子来的时候颈上有一把长命锁,给他们一并带走。”

    保育员不一会带来一把长命锁,其实是一个银项圈,很新,很小,是专给幼儿戴的。

    王远林抱养了一个儿子,这事在王家垛很快就传开了。许多人来远林家打探,看望。

    来祝贺的人也并不都是替远林欢喜的,有些人是打了小九九的。王远林已经66岁,算比较高寿了,如果他去世,这门便算是绝了后,按当地的习俗,四房中的其他三房掌房人便会共商,指定一位与他血缘最近的堂兄弟做掌房人,各房共有的十亩地也交由他打理,而王远林的家产便会由这一房的堂兄弟们均分。王远林祖父辈传下来的堂兄弟共有四人,也就是说,这四个堂兄弟都有资格来分这份家产。这份家产有多少呢?地8亩、瓦房两间、浮财外人说不清,但据有心人计算过,这些年王蔡氏省吃俭用攒下钱后放印子钱,家里银元不会低于500银洋。现在王远林领养了儿子,自然便绝了其中一些贪心者的念头。

    王远林先是帮儿子找了个奶妈。孩子才三个月大,还在吃奶。接着请庄里一个前清秀才给儿子取了名。那秀才算了又算,说按辈分排,你这孩子是其字辈,他得感恩你这个老父亲把他从育婴所抱回来,给他一条生路,所以取个恩字,大名就叫王其恩吧。从这天起,王其恩便写进了王氏宗谱,从始迁祖王君昌算起,他是盐城王氏的第二十世。

    好不容易抱养了个中意的儿子,王远林决不想亏待,吃好的,穿好的,闲时在家便逗儿子玩,其乐融融。小其恩到了七岁,长得虎头虎脑,身体非常壮实。王远林和妻子商量,要让孩子读书。

    “我祖上是读书人,有人中过进士,有人中过举人,秀才更是不计其数,只是到了晚清,战乱频仍,匪患肆虐,我们王氏一族勉强维持生计,哪有心思读书,这才导致门第衰落。我现在生活无忧,不能影响儿子的前程,得让他读书。”

    王蔡氏自然同意,便让小其恩进了一家由私垫改制的新式学堂。学校只有一个老师,便是给其恩取名的前清老秀才。

    要说这位老秀才,也是个有故事的人。老秀才叫王济舟,字白帆,生性嗜学,幼年时便写得一手好文章。

    他的伯父膝下无子,按家族规矩,伯父是长房长孙,必须得有后,济舟父亲便将自己的长子,也就是济舟的哥哥济航出嗣给伯父做继子。不料,济航命运不济,十二岁时得出血热去世了,父亲又让济舟出嗣给哥哥做继子。这样,两房共养一个儿子,王济舟自然生活无忧,一门心思只读圣贤书。看济舟聪慧,是块读书的料,父亲和伯父花大代价,给他请了个远近闻名的秀才当他的宗师,这姚宗师辅导济舟也是尽心尽力,让他把八股文做得花团锦簇。科考得会写馆阁体,姚宗师又辅导济舟写字,数年下来,济舟写的一笔好字连姚宗师都自叹不如。

    十七岁那年,济舟首次应院试,正试复试两场均名列前茅,成了秀才。

    按姚宗师的设想,济舟在中了秀才后,需再奋斗几年,然后下科场应乡试,中举人,若干年后再会试,中进士。三年后,济舟弱冠,姚宗师认为可以应乡试了。济舟信心满满,踌躇满志。可就在这年,不幸降临到他头上,父亲去世了。父亲走的很突然,一天晚上,父亲外出,回家时,黑灯瞎火的,总觉得身后有一个人跟着自己,他停,那人也停,他跑,那人也跑。回到家,父亲便病倒了,胡话连篇,不知道嘴里说些什么。请了几拨郎中,一致结论是中了邪。汤药喝了,针也扎了,一点不见好,没几天便咽了气。

    王济舟父亲中了邪,姚宗师来探望过。他是读书人,不相信这是中邪。但也说不清楚到底得了什么病,应该怎么治。隐隐约约,他感觉,这事是冲着自己来的。事情明摆着的,如果王济舟父亲去世了,王济舟就要守孝三年,不能参加乡试。按事先的约定,济舟参加乡试后,姚宗师就要告老还乡。教了济舟近十年时间,他老了,该回家贻养天年了。本来王家是不放他走的,但他给济舟父亲和伯父打过包票,说他一定能考上举人。现在,眼见自己得意门生居然连科场都进不去,无论如何,对老师来说都是一个沉重打击。

    济舟父亲去世后,姚宗师找济舟谈过几次话,希望他夺情应试,也就是不尊古制赴考场。济舟哭着拒绝了,难道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竟要叛逆孔孟之道?继父自然也不允诺。这样,济舟便在同学们的扼腕声中停试一课。他给姚宗师磕了几个头,雇人把姚宗师送回了老家,自己则闭门谢客继续苦读。守孝三年期满,正好又是一课乡试开考,济舟精神抖擞,志在必得。

    可千算万算,谁也没有算到,竟在这一年,继父也去世了。

    继父是死于意外。

    盐城多台风。开春后,继父要把房顶拾掇拾掇,免得台风来了手忙脚乱。请了几个后生帮忙,感觉自己虽说人到中年,腿脚还灵便,也跟着上了屋顶。临到完工,继父在屋顶上一脚踏空,直直地摔了下去。人没有立刻去世,却不停大口大口吐血,显是把内脏摔伤了。对这种伤郎中自是没有好办法,全家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世,束手无策。

    济舟又是停科考守孝三年。本来是计划三年后再度出山冲击乡试。忽一日,济舟做了一个梦,梦中,白发苍苍的姚宗师来寻他,流着老泪说:都是自己造孽害了徒儿。当年他也是在热孝期间瞒着学政赴考,结果精神恍惚铩羽考场,如今这个不幸又降落到了徒儿头上。他哭着劝济舟就此息了科考的念头,免得家中再有不幸。

    济舟一身冷汗中醒来,思前想后,觉得恩师之言不可忽视,加上清末政局动荡,朝廷风雨飘摇,便死了科举进仕的念头,开课授徒,成了乡里人人礼尊的老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