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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落魄江湖人

    临衍才一抬头,一滴水珠便剔透地滴在了他的额头上,顺眼眶往下滑。旋即更多的水珠落了下来,天边漫过一声惊雷,浓夜深沉,云层翻卷,方才还闷闷的黑夜此时更是暗淡,暗淡且潮湿。

    丰城的烟雨来去皆迅疾。

    老道士一看就要下雨,卦也不卜了,闲扯也不扯了,方才的“看公子面善”此时倏然被他抛到了脑后。只见他抱着那油腻腻脏兮兮的破毯子,一张麻布将地上鸡零狗碎的法器一卷,翻爬起身转身就跑。临衍愣了愣,心道,你这哪是避雨,分明就是避鬼。

    又一声惊雷漫过头顶,临衍心道不好。此时没了章家下人房的那几片瓦,自己孤零零一人孤身在外,只怕要被淋个落汤鸡。他越是这般想,站起身才拍了拍裤腿,那大雨便越发倾盆一般地泼洒下来,将他浇了个里外通透,明明白白。天道无常,君子有大德,他想,当真没处说理。

    临衍好容易寻了个看起来干净些的屋檐,然而此时已没什么用处。他衣衫尽湿,麻布衣贴在皮肤上,既粘且冷,里里外外地难受。临衍无奈之下,又往屋檐下缩了一缩,这一缩,恰好碰到了人家的门把手。一个五大三粗的妇女开了门,睨了他一眼,骂道:“哪里来的臭叫花子!赶紧走!”言罢,将门重重一关。

    临衍犹豫片刻,想,自己总不能当真杵在这里挡着人家的道。他犹豫片刻,不得不淋着雨,直迎着风雨中咆哮席卷的风声,裹紧了衣服另寻一个避雨之所。这一番下山游历来得真是值当,他想,恐怕除去青楼,世间再不剩什么地方能够令他折腰。待临衍好容易寻了个不大不小佛寺,寺中大门紧锁,他只好站在朱门前的一方小檐下怂兮兮地缩成一团。躲不多时,天上又劈了一道雷,长夜被雷光照亮,不知是哪位道友正在渡劫。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雨势渐收,春夜依旧深寒。临衍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身后木门传来动响声。他慌忙让开身,只见一个小沙弥举着伞,腋下还揣着一把伞,他将那伞递给了临衍,道:“阿弥陀佛,我师父说,施主若想进来便进来。”

    临衍被他这话搅得甚是莫名。他怔怔然随那小沙弥往佛院中走,佛寺外电闪雷鸣,寺里的雨则仿佛温润了许多,不再那般咄咄逼人。佛院不大,十步便到了头,临衍钻到屋檐下,甩了甩手中的伞,小沙弥收了伞,打开门,作了个“请”之手势。

    正殿中供的罗汉金刚怒目,甚是吓人。好在总算有了一处可以栖身的屋子,临衍心头感念,朝小沙弥道了声谢,一回头,却见那小沙弥早不知所踪——这莫非给自己撞了鬼打墙?临衍心头惴惴,想,自己落魄江湖人一个,即便是鬼,要自己又来做什么呢?

    殿中罗汉依旧怒目俯视众生,其目光炯炯,甚有威严。临衍虚拜了拜,脱下外套,又忙关了窗,扯了一块垂在角落里的破布帘子将自己一裹,缩到墙角。墙角一群小老鼠受了他的惊吓,四散奔逃,丝毫不给他面子。

    当真是落魄江湖之人,连老鼠都嫌。

    临衍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就着破布端详片刻,此破布帘子已被虫蛀得不成样子,上头布满了霉点,与此一比,倒还是自己原先那身麻布衫子好些。临衍思绪翻滚,望着窗外的电闪雷鸣自顾自发呆——也不知此道友渡劫成功了未。

    正当此时,他听到有人敲了敲窗子。临衍忙扯过自己放在香案上的衣服,草草一披,小心翼翼往窗子边上走去。敲窗之声有序而沉稳,此细密的声音险些被窗外轰鸣的雷声所掩盖,然里间太静,落针可闻,一动一静,此声在此长夜之中尤为诡异。临衍硬着头皮将窗子掀开一角,窗外飞进了一只纸鹤。纸鹤上头凝着柔暖的白光,即便外头电闪雷鸣,纸鹤却浑身干透,不沾一丝水迹。

    临衍将此纸鹤展开,这是一封信。

    信中寥寥数语皆是关怀,丰城之事复杂,万万小心为上,落款两个字,怀君。他心头一暖,将此纸鹤揉成一团,也正在此时,佛堂的门再度开了,只见一个独腿的老人甩着水珠子入得佛堂中。老人须发皆白,一瘸一拐,神色凶狠,临衍愣了一愣,那老者见了他,也一愣,许久后道:“……你是谁?”

    “……在下,来此避雨。”临衍忙朝人家一拜,道:“叨扰之处,还望海涵。我待雨一停就走,绝不给您添麻烦。”

    老者哼了一声,道:“我也是避雨的,不必对我这般客气。”他冷冷扫了一眼地上的老鼠屎与厚厚的灰,自顾自找了个角落席地而坐。佛堂里燃着高烛,烛火通明,灯色柔暖,二人相对,各自无言。气氛实在太过诡异,临衍浑身不自在,遂咳了一声,道:“老先生也是本地人?”

    独腿老人横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不愿做过多交谈。

    临衍自讨没趣,也不在意,自己调整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坐姿,静待一夜过去。

    此一夜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忽然长出了翅膀,化作一只飞鸟,翱翔在碧蓝的晴空之下,下头是一望无际的海。海天皆是澄澈与通透之色,他迎着日头,迎着长风,扶摇直上,无所顾忌。

    临衍是被一段歌声吵醒的。与他一同避雨的独腿老人不知为何忽然击节而歌,歌曰,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清人在消,驷介镳镳,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此是一首讽刺军纪涣散之曲,难道这样一个瘸腿老者,竟也曾是个战士?临衍昏昏沉沉,扶着额头,方一睁开眼,只见那老人也恰抬起头盯着他,其眼雪亮,如出鞘的寒剑。

    他吓了一跳,忙往墙角缩了缩。那人看了他半晌,道:“是个好苗子。你可有生辰?”

    谁竟能没有生辰?临衍被他问得莫名其妙,答道:“有。”

    然生辰一事,断不好随随便便给人讲,他把那破布毯子裹得更牢实了些,道:“阁下要作甚?”

    独腿老人冷笑一声,道:“随口一问,没事。”他又将临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这一双眼光煞是锐利,如淬了毒的刀,一刀一刀将其划开,露出皮肉,剖出内脏。临衍被他看得汗毛直立,揉了揉发酸的脖子,只觉自己仿佛莫名成了他人之鱼肉。他低下头温文一笑,道:“先生可是也认得在下?”

    “也?”老人一哼,道:“不认得。你为何这般说?”

    “那便好,我一路走来似是遇了许多人,他们都认得在下,这令在下感觉甚是心慌。”

    独腿老人闻言又冷冷哼了一声,道:“你又不是什么豪侠之辈,为何这么多人认得你?”言罢一顿,他长叹一声,道:“也罢,天快亮了,我走了。”原来此沉沉地夜已被薄透的晨曦破开,天边挂着些许光,此光还未曾晕成血色。

    “老先生莫忙走。”临衍忙站起身,朝那人一拜,道:“昨夜我来时见了个小沙弥,后来我睡得昏昏沉沉,这小沙弥也找不见人,敢问先生可有见着?”

    “没见着。”

    那人极不耐烦,临衍死不罢休,又问:“敢问章家前些日里为其二姑娘办了一场丧,先生可晓得?”

    “……不晓得。”那人回过头,目光幽冷,阴鸷如井,道:“为何问我这个?”

    “在下寻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寻不见,实在着急,万望先生见谅。”他朝那人又一拜,道:“据闻婉仪小姐的丫鬟叫二丫,也一同不见了踪迹,先生可知为何?”

    如此一问,独腿老者停了下来,冷冷盯着他,道:“我从未听说过这事。”

    “如此,那便叨扰。”

    临衍缩回墙角,走到佛堂门口的老人却又不走了。他盯了他半晌,幽幽道:“既如此,那我也便问你几个问题。”

    “先生请说。”

    “丰城里有一个叫做林墨白的画师,专善画花鸟鱼虫,你可认识?”

    临衍心头一震,表面上一派沉静如水,乖巧地摇了摇头道:“不认识。”

    “丰城里近日来了一群捉妖之人,他们身着绛紫色衣衫。使剑。你可认识?”

    “不认识。”临衍一边答,又往后缩了一缩。他感到了一股冷,却不知是因着佛堂门之门大开之故,还是老人的目光太过幽寒。佛堂中的高烛还没灭,泥罗汉端坐在高台之上,金刚怒目,令人间的魑魅魍魉无处容身。老人拖着一条独腿,杵着拐,一步一步朝他走,边走边道:“最后一个问题。阁下到底和人?!”

    临衍一惊,一股杀气旋即而至。

    狂风蓦然将木窗吹得阵阵作响,老者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临衍操起手边烛台就往他脸上砸去。此一砸落空,一方烛火照得独腿老人愈发面目狰狞,一如索命的厉鬼。厉鬼浑然不惧烛火,临衍忙俯下身往香案后下钻,老者瘦骨嶙峋,一脸阴鸷,操起拐杖便往香案下头捞。桌子下头的空间太过狭小,临衍只感一震劲风拂过胸前,此活脱脱一只疯狗,临衍一边躲一边大喊道:“老先生有话好说何必动手!”

    他的声音太大,惊了外边的狗。狗吠之声遥遥从院中传了过来,独腿老人倏然惊醒,一脸不甘,操起拐杖就往临衍身上削。临衍头大如斗,又被外间的狗叫扰得烦躁不堪,索性心下一狠,将那端方的香案一把掀了!他就地一滚,连滚带爬爬到窗子边上,一把排开木窗大喊道:“救命!”

    老者本以为他是个人物,不料他竟怂成这般。狗吠之声与呼救声此起彼伏,老者愤而四顾,犹豫了片刻,不欲恋战,只想趁天亮前赶紧离开。他刚一推开门,却见一个小沙弥拿了个扫帚往这头冲。小沙弥才有临衍的肩膀高,只见他拿了个扫把当棍使,一把长扫把竟被他舞得虎虎生风。小沙弥端起扫把便朝老人砸,老人眼疾手快,一拐头削向小沙弥的下盘,直将他撂得人仰马翻。

    临衍不料这小子竟这般不禁打,一时无语。

    老者眼看着天光大亮,不敢恋战,回过头死死瞪了临衍一眼,旋即长袖一展开,化作了一阵黑风溜之大吉。

    “你怎的不出手?我师父若知道你这般没用,定然会去找你师叔算账!”小沙弥被摔了这一屁股,正惨兮兮捂着屁股喊疼。——我又怎知道你这般不中用,临衍心道,竟被一个身残老人一拐杖就给扫趴下了?

    二人互相埋怨,各自嫌弃,不相为谋。临衍还没将那小沙弥扶起身,小小的佛院却又被人一脚踹了开。

    原来不是那老者去而复返,而是一众官府之人拿着刀斧长棍强闯民宅。众人簇拥着一个湖绿色衣衫的男子在小院中一字排开,此男子是章家大房老爷,他身后跟着虎视眈眈陈管事。临衍心道不好,拔腿就跑,众人见了他,忙七手八脚直将他撂翻在地,五花大绑地一捆,塞了嘴,好不凄惨。

    “大胆妖魔!”章大老爷大喝道:“你可知罪?”

    什么罪?罪在何处?又与我何干?临衍摇了摇头,陈管事将那塞着他嘴的破抹布扯下来,他喘了好几口气,道:“老爷我冤枉,你们说我偷东西也便算了,又说我是妖魔,这岂不是有些过分?”

    “你还敢还嘴!”陈管事眼看又要扇巴掌,临衍仰头轻巧避过,道:“你们到底还讲不讲道理?!”

    “是非曲直自有官府判断,你来我章家不过两月,章门接二连三遭此不幸。这样一想,原来我府上原来早有妖物藏身。”

    “我不是……”

    临衍还未回话便又被众官兵塞上了嘴。陈管事黑了个脸,愤愤道:“不是你还能是谁?!府上除了你还有谁是新来的?!你先害我家二姑娘性命,眼看东窗事发,畏罪潜逃,岂有此理!恰好府中来了两个明事理的大仙人,我们现在就将你捉回去,且看那仙人不会不一刀斩下你的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