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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名门弟子

    也无怪乎章氏众人气势汹汹。

    据闻今早太阳一出,便有两个“名门弟子”拜访了章家。这两个不足双十的年轻豪侠铁嘴一断,直道章家有妖气萦绕,似是被坏了风水。章老爷思前想后不得其法,陈管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想起了那个惹祸的小白脸,于是众人一经打听,掘地三尺,这才又哄闹着把临衍押送回了章家。

    临衍被一群人推推搡搡地往章家后院里拖,他口不能言,黔驴技穷,好不凄惨。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昨日还一起共事的小厮,今一见临衍竟从小毛贼又变作了妖魔,啧啧称奇,拍着大腿缩在一旁笑着看。临衍哭笑不得,被众人按着往那湖绿色衣衫的男子跟前跪了,章老爷细细将他打量了一番,此人气质温吞,双眼黑白分明,倒还真不像谋人性命的妖魔。

    陈管事将临衍口中的破布扯了,道:“你还有甚可说?”

    ——真要说清楚此前因后果可就要花三个昼夜。临衍叹了口气,道:“我辨你们也不听,再辩无没用,既然来了几个仙门中人那就教他们来判断吧。”章老爷深觉此话有理,陈管事面露难色,朝他耳边凑着说了几句话。

    章老爷一惊,陈管事干笑了两声,一脸谄媚,又说了几句。章老爷狠狠瞪了他一眼,对临衍道:“今日来的可是正儿八经天枢门的人!不同于那些江湖骗子!”他话中有话,陈管事双腿一抖,章老爷又道:“人家天枢门人什么妖物没见过,必不容得你巧言令色,上下欺瞒!”

    章老爷说完,长袖一拂,丢下后院里乱哄哄一团便往正厅中去。婉仪的棺还停在前院中,身着缟素的章家人还没散,陈管事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恨恨一跺脚,一掌拍在了临衍的脑袋上。

    孙大娘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临衍朝她摇了摇头,又朝那小厮摇了摇头。那小厮见状,喜笑颜开,临衍见他笑成了一朵春花,心头甚是疑惑,他又什么时候开罪了此人?陈管事匆匆往前院去了半天不见音信,临衍被五花大绑地跪在后院的青石板地砖上,日头还没全然升起来,天色已然亮了。

    他听到众人低低的议论之声。有赞天枢门威名者,有讥讽“臭道士”者,方才看戏那小厮听众人议论,便也凑了上去,道:“你还莫说,且不管天枢门是个什么名头,单单就求仙问道,长生不老一事,你说说,世人谁不艳羡?”

    众人连连点头,他又道:“便说天枢门,听闻他那个什么掌门甚是了不得。那时候妖魔南下,他还领人救国,此等大义之人,何人不敬仰,何人敢不敬佩?”众人闻言,连声称是。

    “敬仰归敬仰,敬佩归敬佩,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若能得蒙天枢门人眷顾,给咱卜个卦,提点两句,不也是幸事一桩?”众人交口称赞,称赞完了这才想起来:你又是哪根葱?你又为何凑了过来?

    昨夜的一场大雨过后,晨光烈烈欲燃,山河焕然一新。临衍在后院中跪了许久,直到腿脚都有些发麻,才见章老爷与陈管事又匆匆回到小院中,提留着他往前院书房中撵。二小姐的黑棺还停在院子中间,令人见之不忍。前院正厅实在不便待客,众人遂将这几个“名门弟子”引到了书房之中,临衍低着头,身不由己,一脸沮丧。

    当他被簇拥到书房之中时,那“名门弟子”转过身,张大了嘴,一脸生吞老鼠之相。

    此“名门弟子”是个姑娘,唤作北镜。北镜不算顶好看的,鼻头太圆,嘴略小,下巴又不够削瘦;然而她笑起来却有春光初绽之惊艳,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唇牵扯开的弧度刚刚好,让人不由心生喜悦。但她不常笑,生气起来却是寒霜欺雪,如果再恰好手握戒尺,真是个活生生把人剥开一层皮都面不改色的主。

    此人是天枢门怀君长老的爱徒。她见了临衍,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缓了许久,方才道:“……你们何以认定此人是个妖魔?”

    陈管事冷哼一声,道:“我们左思右想,府中除了他便都是相熟之人,此人昨日才偷了个烛台,今日便逃到了佛寺之中躲着!当真可恨!可鄙!”

    “……他、偷了什么?”北镜以为自己听错了,临衍见状低头咳了咳,道:“那姑娘并非是我指使,我同那姑娘不过一面之缘,此事付管事可以作证。昨日情急,没来得及细说,今日承蒙老爷开恩,小人当真冤枉,当真是无辜受了牵连。”

    北镜听此一言,此滔滔不绝,浑然天成,竟似早演练了无数遍。她心头震慑,既震慑且敬佩,遂板着个脸对章老爷与陈管事一一抱拳,道:“贵府上确有妖气萦绕,然而此妖气腥臊,想来是个狐狸一类,断然不是……这位兄台。”她的嘴角抽了抽,将“这位兄台”几个字咬得尤其重。

    “这小白脸看起来还不像狐狸么?”陈管事心直口快,话已出口又自知失言。章老爷在旁边还没搭腔,他一个下人凑个什么热闹?北镜不知章府这一堆弯弯绕绕,只觉此情此景太过震撼,她低着头,好容易憋了一股子意犹未尽与不忍直视,幽幽看了临衍一眼,道:“不是他。此人是个……正常人。”

    “正常人”二字在此情此景之中也尤为意味深长。章老爷子左看右看,心存疑虑,不知二人究竟是何关系。他沉吟些许,对北镜柔声道:“既如此,我也实在想不到府中究竟有何人举止有异,也实在想象不出这日日相对的人,有谁竟是狐狸扮的。”

    “还有一人,老爷莫要忘了。”临衍方才默不出声,此时一言却令众人皆十分诧异。他盯着北镜摇了摇头,道:“我入府之时,一个小厮刚好告了假回了庄子,他再回来的时候却同往日略有了些不同。此人孤僻,不爱与人聚在一起,我私心里留意,原来他同外边斗鸡走狗之徒当真有些往来。”

    “那你为何不将此事告知管事?”章老爷这般一问,临衍略过不答,众人心知肚明。此事既被瞒了下来,想是管事平日看他不顺眼,加之偷懒耍滑,办事不力,刻意瞒而不报。章老爷沉下脸,陈管事双腿一软,反咬一口,道:“信口胡诌!府中小厮没有我不认识的,你且说,那人叫什么?”

    临衍淡淡瞧着他,道:“凤绥。你们说我指使那姑娘偷了金烛台,却为何不想一想,一个来府上做法的道士竟能神不知鬼不觉顺了府中的金叶子?挂礼之物素有专人看着,他一个外人,究竟是谁给他望风,又是谁给告知他府中金银放在何处?”

    至此,章老爷终于震怒道:“陈顺!为何这桩桩件件,我全然不知道!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而不报!”

    北镜不愿听此无用之争端,忙打圆场道:“我们奉天枢门怀君长老之命而来,正是为了调查二小姐的死因。我师弟方才去府衙问了一圈,现在想来也正在来的路上,您请息怒些,喝口茶。”

    说曹操曹操到。谈话间,只见另一个身着白色道袍压绛紫色滚边的“名门弟子”被小厮引到了书房。他的眼睛实在是漂亮,黑白分明,光芒流转,眼尾微微挑着令人愉悦的弧度,镶在一副单薄的躯体中也令人忽视不开。他的鼻头扁而偏大,嘴唇太薄,若生于乱世,这本该是幅枭雄之相,若不是他的气质太过温和——仿佛一道本该锐利的剑锋硬生生陷在了一汪温水之中,浮在皮相上亲善亦有些不协调与不甘。

    此人名唤明汐,是天枢门明素青长老的爱徒。

    来人见了北镜,见了章氏众人,见了临衍,目瞪口呆。

    明汐张大嘴呆了许久,就连北镜连唤了他好几声他都闻所未闻。临衍哭笑不得,站起身,道:“别看了,你镜师姐喊你呢。”他身量偏高,往众人跟前一站,眼看便高过了明汐一个头。

    明汐微仰起头,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大师兄,你、你这是闹的哪出?”

    临衍是个落魄江湖人不假,却也是天枢门首座弟子,是天枢门前掌门山石道人唯一的徒弟。山石道人出生的那一年,彗星划过夜空,划开长夜一抹惊艳,经久不绝。路过的道士料中了故事的一半,其人确有过人慧姿,他三十岁时弃了功名一心问道,不过两百年便跻身天枢门中掌门之位,一时名声大振,四海拜服。

    也正是那一年,血流星劈开了长夜,耕地中长了白毛,天下大旱,白骨露野。蛰伏妖界百年之久的妖王宗晅(xuan,三声)倾其全力,劈开了六界封印,率众妖自鬼蜮借道攻往人间。狼烟绵延百里不绝,流血漂橹自不必说,英雄辈出而又陨落,那些曾在四方成道会上惊才绝艳的尊者被砍下了脑袋,纷纷给妖魔们倒悬在了西昆仑抚云殿的大梁上。山石道人率众弟子负隅顽抗,在天枢门断潮涯边上结七星之印,将妖王困于其中,七个日夜后,终于力竭身亡。

    ——这是那道士没有料到的故事的另一半。

    世人常将此战同八百年前子陵君怒斩白蛇之战相媲美,并纷纷感慨这一世英雄如流星一样耀眼,实是仙门之大幸。

    庄别桥一生无子,风清气正,世人多有仰慕。而无论天下仙友再如何议论,临衍依旧是庄别桥唯一的徒弟,是天枢门的首座弟子,合该比同辈弟子们更为厚德载物,断不可因一些无须有的事情辱没师父盛名。而天枢门殿前广场上的银杏树与岐山谷地润泽的雨季,那些无畏的关于师道、人道与天道的揣测,则仿佛更漏尽时一缕袅袅的浮香,一层轻纱般的雾,不合时宜,亦不可为外人道。

    丰城早有妖气环绕,此不是新事。二小姐身死,其尸骨不明不白只剩了一半,临衍遂引了怀君长老之令前来查探,查探未果,索性扮作小厮潜入章府。而章府之中妖气冲天,各方神魔汇聚,各怀鬼胎,各自谋其大业。此事,倒是个新鲜事。

    今年的雨季实在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