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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无眠

    月光安静地洒落在这片江岸上,紫黑色的天空之上向人间投下素洁的白光。

    纵马狂奔出了三里地,杨沐云闯进了一大块空地。

    此处,几个人东倒西歪地躺在阴影里面,身上装配有盔甲,各自的手边都有一把大刀。

    心中一凛,杨沐云放慢了马蹄,走到这一圈躺倒了的人中间。

    停下,仔细地观察了一番,杨沐云发现这帮人皆穿着灰褐色的短衫,头上包着头巾,叫人看不出来他们的身份。

    下马,走上前去查看,在黑暗中,杨沐云靠近,这才瞧见他们的嘴角流出来的鲜血。

    害怕,随着夏夜的凉风吹来,席卷杨沐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他克服自己的恶心与恐惧伸出手指,去试探那些人的鼻息。

    中间的口中尚还能感受到些许的暖意,可他们的鼻孔再没能给出一些生命的征兆,哪怕一点点,或是一个几不可查的起伏。

    都死了!杨沐云大惊,他全身的汗毛都已经直立起来,他被吓得连滚带爬地冲上了马背,立即远走,顺着这条风江主干线旁的官道,在月光之下,杨沐云一路疾驰,一晚上跑出去了近八十里路,可谓神速。

    如此不免不休,直到月亮被云海淹没,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光亮,让杨沐云迫不得已地停下了前行,找了个距离官道大约五十米的灌木丛,一人一马共同地钻了进去。

    什么都看不清楚的漆黑夜晚,感到莫名紧张的杨沐云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不安地靠在一棵大树上面不敢闭上双眼。

    身边的马儿已然睡着,甚至有轻微的鼾声传入杨沐云的耳中。

    这是最黑暗的一个时辰,也是离曙光最近的一个时辰,当杨沐云听着身边一马的鼾声逐渐冷静下来的时候,他还是不理解刚才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清楚他在更早的时候听到的吵闹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了。兴许是因为那远山上面传来的嘹亮狼嚎干扰了杨沐云的判断,他竟然没有听清楚喧嚣声传来的方向。

    冷静之后开始回想,杨沐云有些后怕,后背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液。会是山匪吗?除开那些山匪又会是谁杀害了那些人?是官兵吗?这个时候又哪里来的剿匪的官兵?

    思来想去,杨沐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他站起身来,两条手臂向外撑开,两只手掌做成一个喇叭状大喊:

    “师傅——师傅——”

    无边的黑夜,回应杨沐云的只有无尽的沉默,董纳川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现身于此。

    在不知所措的担惊受怕里,杨沐云瑟缩于这个小小的草丛中,不敢睡也不敢作声。

    一段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最靠近杨沐云的道路旁边停下。

    匆匆忙忙地又往身后退去,杨沐云随时随地准备躲进另一个草丛。

    一束亮光发射过来,杨沐云被这明晃晃的灯影照的睁不开眼睛。很勉强的,杨沐云看见了那来人下半身的轮廓,一片片铁甲摇摇晃晃,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不妙,乌丸军。”无论如何,现在的杨沐云都不要再见到周浮尘,他无地自容地躲避着后者,也躲避着他手底下的每一个人。

    那人提着灯盏,一点一点地走近了。

    幸好,他不是快速且径直地往杨沐云这边逼来,而是慢慢地观察,巡视着这片林子。

    趁着这个机会,杨沐云起身上前,迅捷地摸到了马儿身边,把它头上的栓马绳给解开拿下。

    做完这一切后,杨沐云迅速地退回至后面的一个灌木丛中。虽然在后退的时候无可避免地发出了几道声响,但他已经把这一切都做到了最好,就看能不能骗到那名乌丸军的士兵了。

    话说,周浮尘派出来的那帮人都是大忙人,急匆匆地去,急匆匆地回,根本就不会挨家挨户地去排查走访。他们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延缓杨沐云返乡的速度,或者说,这是他那位表哥的一种挣扎……

    “谁在那里?”那名兵士不可能对此处的动静充耳不闻,没有丝毫犹豫,他大跨步向着杨沐云这边走来。后者匍匐在草地之上,紧张地闭上了双眼,屏住呼吸,再不敢随意地动弹一下。

    那脚步声操碎了枯枝与落叶往杨沐云这边,近了、近了——没任何来由的,杨沐云又想起了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噩梦——孔仲华。

    似不散的阴魂……

    “嘿,原来是一匹马。”那兵士见不知道是谁丢弃在这里的畜生,也没想着带走,用手上的灯来来回回又巡视了一番,开口说话。

    “喂,别躲了,我看见你了。再不出来,本官可就要用剑请你出来了。”

    装作没听见!杨沐云下定决心,死死地咬牙抱头,就赌对方在欺诈自己,这样的小计俩,以往都是在家乡的小巷子里面捉迷藏时他杨沐云来骗别人的。

    “是杨沐云嘛?周大人请您回去。”那兵士一副高兴且兴奋的语调,仿佛是马上就能得到天大的功勋与奖赏。

    试探着,他又往马屁股后面扫了扫。他的手掌距离杨沐云最近的时候不足三寸,他的指尖甚至已经扫过了杨沐云的一缕发丝。可,最终,他们还是擦肩而过了。

    “真是奇怪,难道真的是有人丢弃在这里的马儿?”疑惑着,那兵士提着小灯离开了。

    被这么折腾了一番的马儿也被他吵醒,蹄子在灌木丛中不断地摇晃,发出一些让人心烦意乱的杂音。

    “唔——别走……别走……”挺过乌丸军搜查的杨沐云此时此刻已经完全陷入到了另外一种情绪之中,他痛苦地抱着头,眼前的漆黑染上了一层血褐色,令人疯狂。

    “别走……”

    挺起身子,没坚持住三秒钟,杨沐云往前又是一个趔趄。正巧打在马儿的大腿和屁股的交界处,使它受了惊吓。

    这牲口猛猛地往前冲出了几步,险些没给它冲到河里面去。

    追出去,杨沐云跌跌撞撞地甩出从刚才就一直捏在手中的缰绳,套在马头上,没给马儿再乱跑的机会。

    终于,一切又重归于宁静,杨沐云上前重新为马儿套上缰绳,他温柔地抚摸着这匹他从市集上随意购买来的小马驹的头颅,轻声地安抚着它。

    看似不远处的天边,太阳的曙光先至,一轮红日,呼之欲出。

    “没事了,没事了。”杨沐云轻柔地抚摸着这匹瘦马的头颅,像是在安慰这头牲口,也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仿佛能够与杨沐云心心相印,心有灵犀,这匹马儿乖巧地低下了头颅,蹭了蹭杨沐云的脸颊,一点都不像只跟了杨沐云几天的小马。

    看着它,杨沐云很是心安,他把自己的手掌轻柔地压在马儿的额头上面抚摸着它。

    牵着缰绳,杨沐云带它来到了江岸。再往前前进一步,他们便会一同跌落下眼前湍急的风江水流中。

    很默契的,他们停下了。杨沐云慢慢地在原地坐下,撑着手,看江对面的守江阁,那天,他好像就是这样踏上了京都之旅。而那时,杨沐云浑然不知这后面等着他的一切。

    乖巧的马儿在此时此刻也四肢弯曲,跪了下来,把自己的马背借给了杨沐云。困倦的它低着头,蹭着主人的后背假寐。

    “呼——”杨沐云想起了前几天买下她时的情景。

    那时,杨沐云刚刚和董斌杰分开不久。行至江表境内一个较为繁华的小镇,路过豢养牲口的一条集市街道。这匹马儿当时也站在路边,头上别着一只草标,他的主人看上去并不富有,看起来也不像是钻营此道并以此谋生的商人。

    他们并排站在一处垃圾堆和一条臭水沟的交汇点,在肮脏中,他们无处落脚,但说回来,哪里也都是他们落脚的地方,这儿归属于他们。

    没有像身边那些懂点行情的贩子一样去叫卖,男人只是低着头,在别人用讥讽地眼光看向他时,嘴唇嚅喏,不过,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去彰显他和这里的所有贩子没什么不同罢了。

    毫无疑问,他卖的并不是这里最好的马匹,“不过,这畜生有两点好处,一是贱,二是嫩,哈哈哈哈哈!”这些大大咧咧的荤话在这里寻常到几乎是人人脱口而出。

    “谢谢老板指点了。”杨沐云怀揣着银子走开,在他身后,是几道很鄙夷的目光。

    “这小子一看就没钱……”

    “瞧那模样就是个穷鬼……”

    “什么身份还敢随身配一把剑,装大头鬼啊?”

    歧视与讥讽充斥在这条鱼龙混杂的街道上的每一个角落。

    对于这些话语,杨沐云没力气与他们争辩,也没这个心情。那正是乌丸军频繁地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

    不动声色地把头裹进一块巾布之中,杨沐云来到了小马的面前。

    “多少银子?”

    “五两。”那家境看起来就很窘迫地男人很犹豫地伸出手,摆在杨沐云眼前时又很不自信地减去了两根指头,“若客官您实在瞧不上眼,三两,三两也行。”

    “四两。”

    “谢谢您!谢谢您!”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这样,杨沐云也算是有了一个坐骑。而那人得了钱财,估摸着家里的景况也能够好上一些吧。

    这么想着,杨沐云摇了摇头,“不幸的还偏偏都凑到一起,哎——”

    长叹一口气过后,杨沐云站起来,回转过身子去,眼看着天边,一小团红日从林子中间跳出,阳光很公平的照耀在每一个生活在天方大陆的人得身上。

    “走吧。”

    很缓慢地从地面上站起来,小马驹看起来还没睡醒,懒散地眨巴眨巴眼睛,让人不好的心情明媚了三分。

    沉吟一会儿,杨沐云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是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于他而言意义重大的事情,语气坚决。

    “以后我就叫你樱桃吧。”

    “咴儿咴儿?”

    “不喜欢这个名字吗?我觉得挺好的,她是我的一位故人,只是……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咴儿咴儿?”

    “樱桃?”

    “咴儿咴儿!”马儿很欢快地回应了杨沐云,这匹小母马兴高采烈地扬起了自己的两只前蹄,在尚还湿软的泥巴地面上溅出了几点泥浆,打在杨沐云昨晚刚换上的衣服上面,把他给弄脏了。

    并不在乎这些,杨沐云来到“樱桃”的侧面,纵身跃了上去。

    “驾!”马儿迈着轻快的脚步,带着杨沐云回家,一步又一步,走的灵动,估摸着今天晚上,最快到今天下午,他就能赶回自己的家。

    初升的太阳在杨沐云的左手边,他一路向南驶去。

    如果有人现在来问他:为什么突然想到会把已逝去的侍女的名字安排在身下这匹小马的身上?杨沐云可能会很悲哀地回答:也许……是这世上再没有了她的痕迹吧……

    在她们的身上,杨沐云看到了许多相似的地方——这应该也是一个原因……

    在那些从来都不会为谁去可以停留,随着自己的性子而逸散的风中,杨沐云用沙哑的声音送给那可爱的亡友不成文的诗:

    “朔风积雪夜,尘埃落柴门。

    深林枯叶老,不复得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