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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小小玉奴

    初冬,西州交河城散去了炎热,北风倒灌入高耸的崖城里,撞出暴戾的怒号。都护府北院的厅堂里,舞姬不顾寒冷,只裹着兽皮缝制的抹胸与短裙扭动着妖媚的身姿。李嵘呷了口葡萄酿,朝舞姬勾起了唇角。舞姬读懂了他的眼神,丰润的身子像大蛇般缠住座上的男人。

    不安分的双手在舞姬的身上乱捏,正当男人与舞姬难分难舍之际,西院传来了婴儿惊天动地的哭声。婴儿的啼哭声与妇人的哄抚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与情愫,李嵘单手支额,烦躁地示意舞姬退下。

    小侍从松青一脸无奈地上前:“使君,这许别驾的小女公子可真是惊天动地,还没满月那哭声便能震动整个都护府......”这女婴白天黑夜一言不合便大哭特哭,不但能把人从睡梦中吵睡,还能把人从兴头上吵得不举。

    李嵘愠怒不发,牙床咬得咯吱响,道:“城里可是有家名叫春满楼的女肆?”

    松青秒懂,点头,补充:“春满楼有西域各族的舞娘与歌姬,不但长得好看身段也好。”

    “你去过春满楼?”李嵘瞪了他一眼。

    松青马上换回一脸的正经:“我......没去过,都是听实录事说的。”

    西后院的侧房,许彦进门的时候,婴儿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旁的仆妇见到许彦,忙劝道:“郎君还是劝劝娘子让奶娘来照顾吧,娘子身体还在调养,每夜里亲自照看娃娃怕是吃不消。”

    许彦点头,吩咐仆妇下去休息,回身再看,榻上的一燕正抱着婴儿淌泪。他叹了口气:“你身子还没康复,还是让奶娘照顾孩子吧。”

    骆丛过世后,一燕没处可去,留在了都护府西院,不久生下了一名女婴。可她产后肝气郁结,身子日复憔悴。饶是如此,她仍然亲自照顾婴儿。此刻听到许彦的话,她没有回答,只是泪水汹涌不断。

    “来,玉奴,我抱你。”许彦想要接过女婴,一燕的手不肯松开,许彦安抚她,“我哄哄她。”

    一燕这才松开手,许彦把玉奴搂在怀里轻轻晃动,许是孩子哭累了,喊声渐渐止息,终于睡着了去。许彦心中宽慰,这孩子与他投缘,尽管骆家不认她,他会替骆丛照顾好她们母女。许彦压低了声线:“一燕,你安心留在我这儿,从今往后,玉奴便是我女儿,我会给你们母女俩一个名分。”

    一燕的脸上满是惊愕与失望,她是一个聪明人,想想前些日子许彦还写信联络骆丛的家人,现在却让骆丛和她的女儿记在他的名下,分明便是骆家不接纳她的孩子。她定了定心神,强自抑压眼中的泪意,勉强挤出“谢谢”二字。

    饶是如此,一燕的身体还是一天比一天萎靡。姚医官隔三差五地诊脉调药,总不见起色,将近岁末时,人已经卧榻不起,每日勉强吃些汤水,睡着比醒着的时间还多。姚医官摇头与许彦说:“你给她准备身后事吧,她这是心病,我治不来。”

    政光二十年元月初三,当众人沉浸在新岁的庆贺与喜悦时,安西都护府西院的偏厢里,一个身影杵在病人的榻前沉默地等待,他刚刚吩咐仆妇往西院请玉奴和正在照顾玉奴的阿若进来。许彦把目光投向了榻上的一燕,曾经光滑饱满的脸容如今变成了蜡黄枯槁,美艳绝伦的双眸只剩下浑浊空洞的眼珠。也好,她很快便能与骆丛在地府相会,许彦自我安慰之际,阿若抱着玉奴进来。

    小玉奴看见许彦,“啊啊”地朝他呼喊,表示要许彦抱她。许彦把她抱在怀内以左手搂着,身体却在一个几案旁蹲下,右手握起竹笔在几案的白纸上书写。寥寥几笔后,许彦把小玉奴交给阿若,将刚写的白纸展开,轻喊榻上的一燕。

    一燕张开疲乏的双眼,游离的目光聚焦在展开的白纸上。

    “这是我给玉奴起的闺名,许珞一。”骆丛与一燕的许家女儿,这是许彦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名字,只是弥离间的一燕无法言语,眼角却流下了最后的泪珠,再也不能张开。

    一旁的阿若不住地以手绢拭泪,她怀里的小玉奴却不懂这人间的悲伤,扭了扭小身子茫然地看着许彦想要抱抱。

    骆家是不会让一燕的尸骨与骆丛合葬的,许彦便在交河城北置办了一块坟地给一燕下葬,途径大伽蓝时顺道拜访了有些时日未见面的矢孤介。

    “许别驾容禀,我门僧主去宁戎寺处理教务了。”矢孤介的僧仆什恴向许彦行了一个佛礼,歉意地解释。

    “阿师何时回交河?”

    “僧主没有交代,小僧不知僧主归期。”什恴目送许彦远去的背影,嘘了口气,匆匆跑回经堂,掌心里满是湿汗,心跳得极快。他穿过大伽蓝的僧房,朝拢闭着木门的居室里恭谨地喊道:“回禀僧主,许别驾回去了。”

    居室里传来一个冷清的声音:“进来回话。”

    什恴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生怕尖锐的门响声打扰了房里的人。木门后的居室竖立着一张镌刻着经文的屏风,屏风后有一名年轻的僧人跽坐在几案前翻阅信件。那名僧人并未从信件中抬头,脸上的鎏金面罩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华丽,让人沉醉迷离:“他可有问起别的事宜?”

    “许别驾打听僧主的归期,什恴已按僧主的吩咐告诉他归期未定,他想让僧主替他府上刚刚过世的女眷安排超度法会。”

    僧人稍稍抬起了头:“他身边的那个纪氏过世了?”

    “过世的不是纪娘子,是另一位张娘子。”

    “你安排一下法会吧。”

    什恴答应着退出了居室,心里头有些奇怪,僧主一直很看重这位许别驾,为何今日避而不见甚至说谎?

    居室又恢复了安静,不示容放下手中的信件,冷笑道:“我还以为让你接近许彦的机会来了,真是空欢喜一场。”

    暖意洋溢的内室里,一个婀娜的身影正在披衣穿裤,娇柔的声音传来:“许彦疼爱纪氏却又把我春满楼的一燕留在身边生下一孩子,奴家也很担心自己的美貌跟不上男人的喜新厌旧。”

    “至少我很高兴看到李嵘开始流连在春满楼夜宿。”不示容咋了咋嘴,“长安送来的这封密函你即刻安排人手送往龟兹与突厥,李嵘要是有任何异动,你马上告诉我。”

    女子的视线投向那封密函:“长安有何事?”

    不示容诡异一笑:“周国率大军攻打高句丽。”

    宓姬的眼中露出了星光:“所以,周国不会同时出兵东境的高句丽和西域。”

    “把这个消息卖给龟兹和突厥,你说谁会先动手?”

    被密切关注的上都护李嵘此时正躺在都护府的床榻上百无聊赖地观看舞姬的表演,今日是元月的第五日,还没到衙门开工的日子,一连数日的贺岁传座过后,都护府冷清下来。蜿蜒向下深入的居室内纵然温暖如春,可李嵘却感到越来越沉重的寂寞。

    此时,阿耆尼送来了一封信函。这会专程给李嵘送来了书信,掌控了阿耆尼的突厥人在挑衅吗?若非周天子准备御驾亲征高句丽,安西都护府接到了严守西州不得出兵的旨意,李嵘又怎会对窃取阿耆尼的突厥人采取忍让的沉默?他非得再次率军重夺员渠城不可。

    阿耆尼人的信函以洛语书写,字体带着旋花的风格,险些让人以为是天竺文字。

    ‘四月十五游林日,员渠城加冕女王,万望使君拔冗亲临观礼,莫言花遥叩天子帝安,钦慕上国之情无以言溢。敢问使君与莫言花结盟之约可达否?恳请周帝敕封阿耆尼女王之位,龙莫言花顿首。’

    李嵘啧啧称奇,阿耆尼王女的行文字句颇有魏晋遗风,还真是无法想象此信写自一位西域番邦公主,而让他感到有趣的是这位嫁作突厥妇的阿耆尼王女对夫国与母国的冷漠背叛。李嵘动了前去阿耆尼一探究竟的心思,转念又担心其中是否有诈。一旁侍立的松青暗道:使君一副思春的模样,这十有八九是女子的信函。

    每年新岁的元月初一与二月八日,阿耆尼国国都员渠城都会举办苏幕遮舞会。舞会上,阿耆尼人带上狗头猴脸的面具,不分男女地昼夜唱歌跳舞。只是员渠城不久前经历了战火的洗礼,今年的苏幕遮不免有些冷清。被软禁在王宫一角的栗婆准悲催地竖着耳朵,试图听取宫城外的歌舞声,可听了半天,似乎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些男欢女爱的呻吟声。

    现如今胆敢在员渠王宫里放肆的男人大概便只有王夫执失舍未一个,听说自王女摄政后,舍未阿波常常关照阿耆尼老国王龙突骑支的后宫佳丽。听说王女非但没有生气怪责王夫,还让王宫厨子常常熬制滋补美味的汤羹给王夫进补。听说员渠王宫正在为王女筹备盛大的加冕典礼,西域各国对新上位的阿耆尼王女大多持观望态度,但随着加冕典礼的日渐临近,突厥乙毗可汗与龟兹王苏伐叠相继派出使者前来祝贺,原本只是观望的几个西域小国也纷纷跟随突厥与龟兹的步伐派遣使者前来参加典礼,冷清凋零的员渠城又渐渐恢复出往日的繁华热闹。

    夕阳西斜,员渠王宫的寝室里,莫言花看着铜镜里正在替她梳头的心腹侍女,又再重复她昨日前日大前日几乎每日也问的话:“央昂,高昌那边可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