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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员渠加冕

    央昂摇了摇头,不敢直视莫言花眼中的失望,顿了顿,又凑近她耳旁低声道:“王女,那药快吃完了。”

    “明日你去难普那里取药吧。”莫言华说得漫不经心:“这药都吃了好些时日了,为何还是没有一点药效?”

    “阿阇梨说了这药初用强身,却是一点一滴地让服用者泄元损精,直到阳气亏尽而早衰。王女切莫心急。”央昂其实一点也不懂精元阳气是何物,却硬是把这些艰涩深奥的中原词汇给强记了下来。难普说这是中原汉成帝使用过的药方,后来流传入西域,野史上曾有汉成帝使用此药增添闺房乐趣的记载,不过汉成帝最后也因此药而死在了宠妃赵合德的床榻上。

    莫言花撇了撇嘴:“好吧,倒是那些能把人给留住的女子,都给我好好赏赐。”

    “遵命。”

    夜深,城外的员渠伽蓝僧房内,胡僧难普正在翻阅一卷龟兹文书写的崭新《妙法莲华经》,他左右检视再三确定无人在旁,方取出匕首轻轻剖开佛经的尾页。佛经的封页与尾页略厚,是常见的装帧包封,为的是保护书籍不易折角。此时,难谱剖开的佛经尾页里掉落出一张纤薄的纸条。

    纸条展开,半个手掌大小的纸面露出密密麻麻的驴唇古语。难普就着灯火凑近细看,原本寒芒覆盖的双眼渐渐蒙上一层浅浅的忧虑。纸条的信息大抵如下:龟兹王苏伐叠病重,王子那利频频出入王后宫闱,丞相诃黎布失毕与突厥弩失毕部往来密切。

    现任的龟兹王后阿史那氏出自突厥王族,没有子嗣,只能抚养米氏女奴的儿子那利为养子。北地的突厥人并不信任这个女奴的儿子,反倒觉得拥有龟兹王族血统的丞相诃黎布失毕更值得相交。须知莫言花能够顺利登上阿耆尼王位,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有亲舅舅龟兹王苏伐叠的支持。可要是苏伐叠病去,他的继任者还会一如既往地支持莫言花吗?。

    三月去四月临,冰封了一个漫长冬季的敦薨海再次波光粼粼,轻涛拍岸。随着游林日的到来,前来参加阿耆尼王女加冕典礼的各国使节络绎抵达,就连盼侯了数月的周国使节也给王女送来了加冕贺礼。

    得知李嵘没有随行,莫言花失望地端坐在议政殿的王座上。周国使节双手高捧礼单,口说洛语:“安西上都护大周柱国李嵘送赠瓷器三十件,首饰十件,丝割三十匹,红绫丝锦各十匹,西州白练五十匹,赤盐一车……”莫言花觉得这使节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抬眼细看他。此人身材挺拔,肤色白透,短髭包裹下的五官俊逸风流,不禁看得她有些发怔,嘴角渐渐荡起一抹笑。

    一旁伺立的央昂也惊呆了,这不是在敦薨海边劫持了王女的周国奸细吗?莫言花眼珠子一转,用洛语问:“周使辛苦了,你瞧着脸熟,敢问高姓大名。”

    周使拱手:“某李嵘,受李都护之命前来祝贺,愿王女安康常乐,事事顺遂。”

    “周使有心了,今晚孤将为你设宴欢迎,还请周使稍作歇息。”莫言花话音落,有奴仆将周国使节引领到员渠王宫一侧与主殿相连接的偏殿。此殿曾是阿耆尼王子的居所,奢华舒适与主殿相差无几。殿里有飘窗可俯瞰整个员渠城,城外远处有群山环绕,景致绝佳。此时正是一轮红日西挂,残阳如血披洒,放眼城里,尽是人生百态,有步履匆匆的行人,有招揽客人的店家,有背负蔬果的农人,周使出神凝望,心中思潮起伏,不觉想起一句赋文。

    国家安宁,乐无央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好一个‘永无疆兮’。西域中原,胡人周人,凡人皆为女娲所造就,各地凡人共处蓝天之下,缘何以疆界为分?千百年来,凡人为了土地与财富,不停地征伐厮杀,难道就不能和平共处互通有无?当年汉将霍去病击败了匈奴人,写下这首《无疆赋》,可见他的胸怀何其广阔,也难怪被他所打败的匈奴人也愿意追随他一起作战驱赶同族。

    正想得入神,忽有一阵香气飘近,周使只觉得背后生风,连忙侧身避闪,背后偷袭的人不能收住,发出一声女子特有的惊呼,身子径直往前扑倒,眼看就要飞出飘窗,周使连忙伸臂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到身旁,啧啧道:“王女每每与我相见总是别出新意。”

    “缘份也。”王女的洛语发音稍异于高昌口音,听在周使的耳中那便成了“月份也”。周使略加思索,才能明白其中语意,清了清嗓,道:“李某着实好奇,何以王女对洛语如此通晓?”

    “我母后是龟兹白氏王族公主,白氏乃是中原汉帝与班定远所亲封的龟兹王,白氏先祖感念汉帝与班定远之恩,一直在宫里供奉着汉帝亲笔敕封的御旨,宫中亦常设洛语先生教授王族子女。我母后精通洛语,自幼言传身教于我,我自然便通识洛语。”(班定远:定远候班超)

    语毕,王女鼓掌两下,殿外有侍从禀道:“晚膳已备好,请二位移步。”

    王女笑道:“我听闻使君不习惯我阿耆尼菜肴,今日特意备下了洛菜,还请你尝尝。”

    李嵘轻轻蹙眉,暗想她如何晓得他不习惯阿耆尼菜肴。忽然有一丝回忆闯进,记忆里的他在员渠王宫里抱怨阿耆尼厨子糟蹋了鲜鱼,他实在受不了,亲自下刀片鱼脍。

    李嵘从回忆里抬头,只见侍从抬出一锅肉汤,热气翻腾。李嵘闻出那是羊肉与鱼肉混合所特有的香味,轻尝一勺,极是鲜美。

    “李某也曾在员渠王宫里待过好些时日,竟不知还有如此出色的厨子烧得一手绝佳洛肴。”

    王女得意笑道:“这鱼羊汤原是我姨母的拿手佳肴,她在世时常常专研各地的厨道烹艺,对中原的菜肴尤有心得。我这王宫厨院里的老厨娘便是从前侍奉我姨母的厨妇,学得一手洛肴烹艺。承蒙使君欣赏,还请举箸多进些。”王女所用的文法多含古汉河洛风韵,语音别具风异,衬托她丰腻深刻的五官在烛光的照映下光彩动人。

    两人相谈甚欢,酒食得章,气氛相宜。王女脸露酒色,红艳欲滴,她移近李嵘的坐席,挨着几案为他斟酒,咯咯笑道:“我尝了从周军流出来的那道鲜鱼脍,生鱼的味道着实难以下咽,何以教你们一个个趋之若奉?”

    “那是王女未尝过上乘鱼脍,这道菜的要领在于挑选肥嫩的鲜鱼,取其腹腩之肉,佐以酱料劈腥调味,入口即溶清甜味甘,若哪天王女得了空闲,李某定亲自为王女挑鱼切脍。”

    莫言花嫣然一笑,双目睇凝,柔声道:“好,一言为定,明日待我加冕后,愿观看使君的刀法,亲尝使君的鱼脍。”莫言花的食指轻抚李嵘的脸颊,触到扎刺的须根,两人俱是一震,四周仿若胶住了一般凝固,只闻得烛火跳跃之声回荡在殿厅里。月色皎洁,美人在侧,酒气攻心,李嵘轻咳一声,待要行动,忽有金戈相击人马吵嚷之声自远处传来。

    金戈人马声突兀沸腾,员渠王宫的护卫甲士尚未弄清眼前发生何事,便遭到毙命的击倒。施袭者约五十来人,一色仆从装扮,咋一看与这些日子涌进员渠城参加王女加冕礼的各地贵族随从没有两样。只是这些人的手上皆握着拳刀,眼中满满的戾气,在漆黑的夜色中借着火把的亮光向着王宫的深处前行。

    袭徒见人便砍,他们冲进王宫的主殿里大肆搜索,不一会便搜出了衣衫不整的舍未阿波和一名瑟瑟发抖的裸女。舍未阿波浑噩迷糊,口中嚷嚷着突厥语:“你等何人?怎可扰我好梦?”

    袭徒首领确定那裸女不是王女,用生涩的突厥语问道:“你的妻子莫言花身在何处?”

    舍未阿波嘻嘻笑道:“我妻累极睡着了,你不可吵醒她。”

    首领的眼风扫向押解着舍未阿波的同伴,同伴直摇头,那眼神表示殿里已经搜寻过,并没有莫言花的踪影。袭徒首领挥了挥手,同伴们将身形矮胖的舍未丢到一旁,迅速散去继续搜捕。

    此时,王宫里尽是厮杀声和惨叫声,王宫外同样也是人马声震天,一支约有近千人的精兵毫无阻挡地开进员渠城,城内城外更加乱作一团,百姓都躲在自家屋里拴紧门窗,口中不住地念叨佛陀保佑,有的富户或是官吏甚至收拾起财物与食水等待机会逃出员渠城。近千人的兵马直取员渠王宫的各处城门进出口,那些混进王宫里的袭徒四处散布王女莫言花已逃离员渠城的消息,使得原本奋力抵抗袭徒的王宫护卫渐渐失落士气,纷纷丢下武器投降。

    员渠王宫的偏殿里,莫言花的心腹侍女央昂将目下所发生的一切如实禀告:“王女,乱党已经控制了半个王宫,再不走便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