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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龟兹王位

    吵嚷的议政殿里顿时安静下来,内侍缓了缓跑得快要接不上的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国王西去了。”

    议政殿里回荡起死一般的沉寂,忽有臣工突兀的哭喊声响起:“我王啊......”

    众臣工这才回过神来,也跟着大哭:“我王......”

    悲恸大哭的朝臣堆里又突然发生骚动,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声源之处,只见左安王尤多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惊喊声哀嚎声更加此起披落,偌大的龟兹石宫沉浸在一片震惊与哀痛的哭喊声里。

    老龟兹王苏伐叠病重已有好些时日了,一应丧事器物早已备好。王子那利赶到龟兹王寝殿时,灵柩已安置殿中,僧侣们正在念经祈福,王后阿史那氏跪坐灵柩前,神情木然。

    “母亲......”那利低声轻唤。

    王后略回过神,手指抹了抹脸上的泪,压低了声音:“你说的话我都记着,不用担心,为娘晓得该如何处置。”

    “儿谢过母亲,母亲保重。”

    阿史那王后点了点头,二人守灵不再说话。殿外忽有吵嚷声传来,那利问侍从所谓何事。侍从去了又回,回禀道:“阿耆尼王女在殿外,想要见王子。”

    “让她进来吧。”那利吩咐,心里却思付着必须把莫言花留在王后身边,以防她冲动任性行事坏了他的计划。

    莫言花入殿给龟兹王灵柩行礼,瞧着四下冷冷清清再没有别的其他人,不禁满腹疑惑,低声问:“大家都在议政殿里商议王位的继承人选,你为何还守在灵前?”

    “去与不去,结果都一样。”那利淡淡地回了一句。

    “舅舅临终前可有遗命让你继承王位?”

    那利正要回答,殿外有人声攒动,有内侍入殿请阿史那王后与王子那利前往议政殿议事。那利的嘴角挽起一抹凉意,与莫言花道:“你随我们一起去吧,且看看争权夺位趋炎附势的众生相。”

    三人一路前往议政殿,沿途禁卫手中的佩刀倒映着一色的火炬红光,在暗夜里显得异常的肃冷。内侍通报王后与王子那利驾临,议政殿里比刚刚更安静了些许,静得连呼吸声也不能轻易察觉。那利眼风一扫环顾在场的朝臣,神色如常地走到人群的中心。

    左安王尤多得闻老国王西去的消息,身子承受不过来晕了过去至今不省人事,现在由大将军羯列颠主持议事。羯列颠向王后致意示敬,而后问道:“请恕臣下突兀,敢问国王可有留下王位继承的遗言给王后?”

    阿史那王后神色淡漠,道:“不曾。”

    她并不晓得,如果她刚刚回答的不是这一句,那往下等待着她的又将是另一个人生的转折点。

    “得悉。”羯列颠转向众臣,“既然老国王没有留下王位继任人的遗命,那我等还是按照历朝先例从王族成员里推举贤能为龟兹王,诸位可有异意?”

    “我等没有异议,我推举诃黎布失毕为我王。”一众朝臣纷纷表达自己的投诚意向。

    “请诃黎布失毕为我王。”

    “诃黎布失毕。”

    “诃黎布失毕。”

    那些原本拥立王子那利的朝臣本就人数不多,不少人此时此刻更是保持沉默。议政殿里没有一个朝臣为那利王子声张,莫言花不由得心中连连冷笑,好一个众口铄金,好一个识时务者。

    众人将目光迂回地转向那利王子,大势已定,即便是老国王的亲生骨肉又如何呢?那利不卑不亢地出列,行至诃黎布失毕跟前,道:“侄儿年幼才疏学浅,但也知晓龟兹正值危机四伏之际,国不可一日无主,恳请王叔继位为我龟兹王。”

    诃黎布失毕并没有接话,议政殿里安静得诡异,在一众朝臣以为他要说出推拒的话时,却听他道:“侄儿与诸位对我如此信任寄予重托,我再推卸便是辜负了诸位的期许。我在此向佛陀起誓,从今往后定当励精图治,与诸位同心,一道昌耀我龟兹。”

    当真一点谦让也没有,完全没有中原史册书籍里描述的那些谦虚婉拒的桥段。

    “大王吉昌,龟兹荣盛。大王吉昌,龟兹荣盛。”

    议政殿里的山呼声在众人耳畔萦绕不退,莫言花背身离去,还唾了一口:“呸”。不过此时也没有别的人有闲功夫留意她。

    “你为何不反对还支持他当龟兹王?我们这些年辛苦所做的这一切,难道只是为了让那老贼当龟兹王?”

    “王女稍安勿躁。”胡僧难普在旁劝慰,“诃黎布失毕在龟兹经营了十余年,伊逻卢城与石宫内外皆是他的亲信与人马,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与他直面抗衡,唯有保存实力,另择合适时机。”

    莫言花闻言,心中的激愤难捺,可难普说得在理,他们的实力的确不如诃黎布失毕,奋力反抗也不过是垂死挣扎或远避他乡。她感触叹道:“自古王位父传子,舅舅为何不早立那利为王储,倒让那老贼有机可乘!”

    “父王正是想要保我性命,才没有在生前留下立我为王储的遗命。”那利看了眼莫言花,神色有些无奈:“你想,我要是有父王之命登上了王位,诃黎布失毕在明里不敢不尊奉,但他一心夺位,这些年为了夺权明里暗里使了多少手段,伊逻卢城里里外外有多少人为他效力,即便我做了龟兹王也不见得能压制他,更遑论要处处提防他的谋算。”

    莫言花咬牙,恨恨道:“那我们要坐等到何时?”

    那利低声一笑:“你难道忘了当初是如何让你父王背弃周国与周人为敌的吗?”

    莫言花一愣,眸中升起了亮色:“我们......他......还是用同样的法子?”

    那利点头:“我们能做一回便能做第二回,东土人不是有一句话叫‘忍辱负重’吗?套在我等身上再贴切不过了。”

    政光二十年除夕,西州交河城举办首届驱傩。夜幕降临,伎人击鼓奏乐,舞伎涂脸赤足,驱傩的歌舞者皆身穿朱衣画裤,分列两队在城中游行。交河民众好热闹,围着看追着跑,驱傩的艺人沿街邀请民众百姓加入一起共舞齐欢,长街小巷与临街楼房的窗户里全是看热闹的人头,欢声笑语飘荡出交河城外两三里。

    许彦特意提前托人打造了两副方相面具,驱傩一开始便带着阿若母女二人尾随在歌舞游行队列的后头。玉奴的额上点了颗红朱砂,嘴角两侧以浅墨描了几撮长须,活脱脱一只粮仓黑守官(黑猫)。许彦与阿若特意带上方相面具逗她,玉奴定眼凝望,小手扯开二人的面具,又露出了熟悉的亲人,不禁呵呵笑个不停。

    许彦大笑:“我们追上前头领队的大神荼可好?”

    玉奴咿咿呀呀地点头,许彦把她架在肩头,领着阿若一路往驱傩队伍的前头挤去。驱傩队伍里的大神荼并没察觉到身后的‘凶险’,一路混在游行队列里犹如醉汉手舞足蹈地乱跳一通。神荼本是守门之神,可眼前这个神荼的脸相真不晓得该以凶恶还是丑陋来形容比较恰当。大神荼羊癫疯般卖力地挥动手脚,忽然背后让人扯住了衣袍。凶恶丑陋的大神荼回头瞪去,身后竟然并没有人,他打了个突,感到衣袍的一角仍被拉扯住,忙低头一看,只见一个黑猫扮相的稚童抬眼巴巴地打量他。

    不远处有稚童的父亲大人的声音传来:“大神可是看中了我家这只粮仓黑守官?我这便将她献给你。”

    大神荼待要言辞推拒,稚童已将双手摊向他,这是求抱抱的意思吧,大神荼只能无奈地将稚童抱起。稚童定眼凝望眼前的神荼,忽然伸手扒拉他的面具,露出李嵘一脸凶狠嫌弃的恶相。

    “小玉奴,你想继续看驱傩还是回府里吃羊尾烧?”

    小玉奴认真地想了想,道:“看。”

    “真是一个乖巧的孩子。”李嵘不再顾及那对当撒手掌柜早已跑得不见踪影的年轻父母,径直抱着玉奴追上游行的驱傩队伍。他的衣袍翻动,淡雅的幽香扑向稚童。小玉奴打了一个喷嚏,脸色在不知不觉中荡起了红晕,李嵘抱着她在驱傩队伍里玩耍,渐渐地,她的脸上手上出现了一堆接一堆的红疙瘩,人也蔫蔫的无精打采。

    都护府西院彻夜通明,喝了些小酒正准备守年接岁的姚医官匆忙放下木筷子赶来为玉奴诊治,他凝眉把脉眉,翻看稚童身上的红疹,额头紧锁:“令媛的症状像似......中毒......别驾还是再请一位专治小儿的医郎来会诊吧。”

    阿若吓得脸无血色,许彦既心忧玉奴又心疼阿若,忙唤了长随余庆去请城里的小儿医郎。新岁降临,众人还沉浸在守岁的彻夜狂欢中,交河城里的一名小儿郎中被侍卫带进了都护府西院。那位医郎还以为自己得罪了都护府里的贵人,过来的路上一直反复自我检讨,在得知原来是府上的女公子病倒,一颗无处安放的担心总算给安定下来,但在查看了玉奴的病体与脉搏后,又生出了别样的思绪,他斟酌几番,似有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