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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故事二

    校门口停着几辆私家车,黑的,白的。一位美丽的阿姨细心地抱着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小妹妹站在车边。驾驶室里有个男人正在打电话。他们的大女儿刚刚从我面前跑过。小女儿一见她便开心的笑起来,要将手里沾满口水的棒棒糖递到姐姐嘴里。她笑得那么天真浪漫,却使我有些不开心,也许,我这是嫉妒?

    过了桥,我便要与好朋友分开了,周日下午才会再见。我们将圆脑袋挂在水泥栏杆上,俯视着桥下静静流淌的河水。水泥栏杆内里的钢筋从已经蜂窝化的混凝土里暴露出来。它与空气的接触时间或许比我与空气的接触时间都要长久,表面锈蚀严重。大桥明明一直在原地没移动,却老得不成样子,河水一直向前,却百年不变。它那永远青春的绿色可曾有考虑过大桥的感受呢?

    “前天那个跳河的人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哦,不对,是星期二。”朋友煞有介事的说。

    我与朋友一路上咋咋呼呼的跑到这里,对这个小镇上的大事情充满了热情。就在我凝视身下这些压抑的深绿色时,内心竟徒地变得平静,如同这条河流一般,没有波澜。我倒也不是在沉思。老师说过,我这样的学生就是不会思考,太笨了。所以,沉思不能用来形容我。我只是在放空。

    “那个人是我认识的一个叔叔。”

    “谁?”朋友扭过头来,瞪大眼睛。

    因为脸上胎记的关系,我从来不习惯别人过于专注的眼神。我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睛,说到:“就是那个跳河的人。他来过我家,还带我去村口的小卖部买过零食。”

    “啊,你开始没说。”朋友诧异地一直盯着我的侧脸。

    “我怕在学校里说,被其他人知道了。”我低下了头,接着说:“他好像比我爸大十几岁,他总笑着跟我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有几次我爸打我的时候,他就拉开我爸,骂他。”

    朋友没有再问了,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每当我提到我爸,就该结束聊天了。于是,我们在桥头挥手告别。

    跳河自杀的人,在我爸还在读初中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时,他常带我爸去打群架,去网吧,去一些遥远的地方。突然有一天,他对我爸说:“你不能再这样活了,不要跟我一样。”后来,我爸就结婚了。我妈是隔壁县嫁过来的。她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那以后就一直像个孩子一样。她对我很好,也很温柔。村里的阿婆们都说她长得好看。她不明白我爸吸毒是什么意思,她总以为他生病了。直到有警察来家里把他抓走,她都不知道他是因为吸毒被抓的。她大部分时间里还是活得像个孩子。

    为了节约三块钱,我周末都会选择走路回家。太阳渐渐落山,我的小影子越拉越长,我越走越快。突然,身后传来几声鸣笛,一辆熟悉的红褐色电瓶车停在我身边。

    “哥。”眼前这位穿着制服的男人,是当年来家里带走我爸的警察之一。

    “今天单位发福利,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他将放在电瓶车上的腊肉,鱼干提起来给我看。我没有说话,只是木木地看着他。我想我一定看起来傻傻的,不知道该如何接受别人的好意。

    “你还傻站着干嘛?上车啊,头盔戴上。不要有负担,这些真的是单位发的过节福利,也是为了支持本地的农副产品发展。”哥的普通话说的很好,我以为比学校的老师还说的好些。他不是本地人,是市里来的。但他却选择调到我们这的公安局。他说,他喜欢这里青山绿水。

    路上,哥都在说话,都是他常说的那些,我就是简单的回应一两声。

    他说:“这沥青路修得真不错。旁边的树也长得太好了。河水好清啊!青山连着青山!你看,夕阳也很美······”

    我不能说不喜欢这一切,但却也真的没有他这样的感概。也是奇怪,平常与他不说闲话的我,竟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好多大树都卖到城里去了,城里的路修得更好,城里的房子像水晶玻璃一样漂亮。”

    “你想去城市吗?”哥问我。

    “我爸去过,又回来了,然后他吸毒了。”城市在我的心里是向往却又恐惧的地方。

    哥沉默了一会,再说话时,语调都变平静了。

    “我有的同学出国了,有的去了一线城市,省会城市。在我亲戚的眼里,我是教育孩子时不求进取的代表。好在,我爸妈懂我,不会数落我,这也许是因为我还有一个大哥的原因。每个人都应该有选择怎么活的权利,重点是自己得活得开心。”

    “哥,你是个好人。”

    “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带着妈妈去想去的地方生活。”

    “可是我不聪明,读不好书。以后可能会和我爸一样······”

    “乱讲!谁说你不聪明,不能把书读好?”

    “我······我班主任。”

    哥又沉默了。

    我衣服上的袖子被撕破了一个口子,身上布满了肮脏的手印,裤子上的灰尘拍不干净,脸上有条血红色的挠痕,这使我本就长了胎记的面部更混乱了。

    哥在离校门很远的路上发现了我。他如果穿着制服,是不会在我学校附近接我的。怕被老师同学看见了,对我影响不好。我远远地就看见他皱起了眉头,眼神变得犀利。

    “你这是跟人打架了?”我低着头。他拎着我的书包,让我转了一圈。

    “眼睛这么红,哭过?打输了?”

    “没有。没输。”我嘀咕着。

    “那到底怎么回事?”

    “今天的最后一节课是全校大扫除,我被安排打扫教室。有两个男生在讲台上打兵乓球,打翻了粉笔盒,落了许多粉笔灰在地上。我重新扫干净后,他们又打落下来一滩粉笔灰。我说他们了,他们就骂我。我就打了他们。”我倔强地咬牙。

    “你们打架,老师不管吗?”

    “班主任说本来要叫家长的,但是我妈也管不来,就算了。她去给那两个被我打的同学家长道歉。”

    “嗯。他们骂你什么?”

    我把头偏向一边,一开始并不想说。

    “他们说我扫的白色粉笔灰就像我爸吸的毒品,说我以后肯定也是烂仔,也是个吸毒的。还说······”我还在生气,也还在自卑。我始终低着头,眼泪整颗滴进马路上厚厚的灰尘里,像落了几粒黑豆。

    “还说什么?”

    “说我是笨蛋,跟我妈妈一样,一辈子都是笨蛋。”

    “那你是吗?”哥的一张大手扶住我的头顶,让我把头抬起来。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迷茫着回答:“我不晓得。”

    “不晓得!不晓得!”

    哥看起来好像有点生气,我懦弱地与他对视着。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将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说的不算,你们老师说的也不算,我说的都不算,你自己说的才算!这些,你拿回去,两个星期内把他们读完。”

    哥将一个米白色的布袋塞到我手里,沉甸甸的。我看见了好几本书,不是新书。大致看见书名有《钢铁是怎么炼成的》等等。

    “哥,我没有时间看书。我要帮我妈干活,她老不记得干活。”哥是知道的。他跟我说,那天来抓我爸爸的时候,看见我被爸爸打得遍体鳞伤,妈妈吓哭了躲在墙角,她并不知道要保护我。屋里很黑,只有一道光从破败的窗户照进来,正好打在我的脸上。我如一只生命受到威胁的小动物那般尖叫着,哭喊着。当警察进来时,我却并不惊慌。在摆脱魔爪后,我蹒跚的走向妈妈,抱住她,还安慰妈妈,让她别怕,自己却哭得更大声,几度背过气去。当时,他们几个年轻民警的心都被我哭碎了。那年我六岁。后来,他们就常常来家里看我。而这个家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就是一个能容纳一具小小的身体躲雨睡觉的地方。

    我都管他们叫哥,从来没叫过他们叔叔。他们问我为什么,我也从来不说。其实,是因为以前我叫叔叔的那些人,都和爸爸一样吸毒了。而他们与哥有本质的不同。那些叔叔和我爸爸一样大多时候都很暴力,使我畏惧。虽然他们也时常笑着,但是那与哥的笑很不一样。

    哥看见家里到了晚上,只有一盏五瓦的钨丝灯,我就趴在床上写作业。他就帮我按了插座,买了学习用的台灯,还有书桌椅。以后,家里也就有了吃饭的桌子了。哥知道我每天早上天没亮就要进地里去割菜回来喂猪,就给我买了雨鞋,说是不怕露水弄湿鞋裤,走在地里也安全些。哥每次来都带些生活用品,食品等等,都说是单位发的福利。哥很忙,有时候也会一个多月都不见来。

    为了照顾母亲,我上学都不住校。我只能尽量不迟到。迟到会罚站,会被全班注视,大家就都会看着我脸上的胎记。那一节课,我便就只听得个乱七八糟了。

    所以,我真的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看哥给我的书。于是,哥只选了其中一本放进了我的书包。

    鸡鸭在屋前屋后呱噪着。一不留神,它们就大摇大摆的走进房来,并总要拉下一泡屎,就好像它们之间用“咕咕~”和“嘎嘎~”交流出的恶作剧。灰暗的天色从山那边慢慢的渲染而至,袅袅炊烟升起。王家的爷爷准点开着拖拉机从我家前方的小路上走过。他大儿子的女儿和二儿子的双胞胎儿子坐在拖拉机后面。他们非常大声的扮演着动画片《熊出没》里的角色。我只觉得他们幼稚,虽然我只是比他们大三岁。我没上过幼稚园,便单纯的觉得自己不是幼稚的。他们幼稚,所以他们需要上幼稚园。

    晚上八点,妈妈从外面遛弯回来,头上带着一个柳条编的花环,很好看。她说是她自己编的,笑得很得意。当她发现我在书桌前看书,便安静的躺到床上,出神的望着我的侧影。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尽管哥给我的书上都有拼音注释,但我看得很吃力,看了十几页后,仍然不知道书里写的是什么故事。此时,鸡圈里传来的鸣叫声越来越刺耳,彷佛它们知道我的愚钝后,哪怕不睡觉也要笑话我。

    “不看了!”我将书扔到一边。此后,再也没有翻开过。等到它重见天日的那天,是哥又来家里了。

    不出所料的,哥因为我没有认真看完他给我的书而变得特别严肃。不过,他居然一反常态的没有对我长篇大论的说教,而只是把书拿走了。他的背影让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是失望吗?还是无奈?我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直到他坐上电瓶车,发现了我。在我与他对视的那一刻,我在这个成年人的眼眶里看见了扶不上墙的自己。

    他唤我到身前,说:“这书是我在一个app上借的,我得还回去了。你如果想继续看,就去找你的老师,让她帮你在这个app上借。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想不想看?我走了。”

    “我到底想不想看?”这是什么问题?一本课外书而已,值得这样深刻的反省吗?这又不会影响我的数学语文成绩。其他同学有看的吗?

    “那我到底想不想看?”我好像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本书压在作业的最下面,我以为它会一直在那里,就像桌子,椅子,床一直在那里。原来它是有时限的,它并不属于我。它本可能已经属于我的,只需在哥拿走之前把故事读完。老师说过,“凡是读过的书,它就属于你了。”

    我在哥离开的这条小小的水泥路上呆了许久,望着路的尽头,望着哥喜欢的青山,绿树,山花。我难道是又在沉思吗?不会。我是在放空,一定是在放空。但是我很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现在特别希望那本书是属于我的。也许是因为哥,也许是因为书中平实的语言,也许是因为今天的天气,也许是因为妈妈······总之,我想在哥下次来时,把书中的故事说与他听。

    新的星期又开始了,周而复始的课程表在这样一个雨季里显得尤为枯燥乏味。这节语文课上,我完全失掉了曾经度日如年的状态,相反,时间像是坐上了高速列车,我才不过翻了一页书的功夫,下课铃声就响了。我鼓足勇气追到走廊上,拦住了班主任。

    与我打架的男生从旁边走过,他们在偷瞄着我。

    “说话呀!是哪里不懂的吗?······傻站着,也不说话,没事,老师就走了。”老师齐腰的长发,烫过大波浪,还染了颜色。可能是下雨天的关系,发丝显得十分笨重,一点也不轻盈。额前的刘海更是油腻的融作了四股麻绳一般。在她扭头说话时,“麻绳”也纹丝不动。

    “我·······”我的小拳头抓得紧紧的,脑海里不断出现那本书和哥最后看着我的画面。突然,爸爸被抓走的那段记忆一闪而过。他裸露着骨瘦如柴的身子,只有一条内裤遮挡,佝偻的身躯被一副亮堂堂的手铐带走了。

    “半天憋不出一个字。”老师已经没有耐心,她往前走去。不过,我立马追上了她。

    “我想借本书。老师。”

    “借书?什么书?”听说是要借书,老师不耐烦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生出了疑惑又不屑的情绪。

    “老师,你手机上有‘换想+’app吗?我想用它借一本书。”这个app是哥那天给我看的。当我跟班主任提起这个app时,她明显是有些诧异的。

    班主任一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一边问我:“你怎么知道这个app?”毕竟上周开会时,校长才在会上推荐过。我如实回答后,她点了点头。然后,她把“换想+”的界面打开,告诉我,换书是有时限的,但是在“余香”里找到的书,申请后是可以永远保留的。她的身体微微向我倾斜,滑出菜单栏后,点开“余香”键,并以学校的名义,输入了书名。

    “现在只剩等待了。等书到了,我拿给你。”班主任的手不经意间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慌乱地一动不动。过了一会,我才从嘴里蹦出一句谢谢。

    从此,我与班主任的交集变多起来。语文课上,她会向大家推荐我读过的书。偶尔她也会试探性的让我回答课堂问题。而我也从一开始的沉默,到能说三四个字,能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两个月后,已是暑假。哥又拿着一箱苹果和一箱橘子来家里。他双手抱着两箱水果进屋来,放在门口。他抹了两把脖子上的汗水,热得马上去厨房找水喝。我就一直站在他身后。

    “哥。”

    他转过身来,看见我怀里抱着一本《钢铁是怎么炼成的》。

    “哥,我晓得了。”我勇敢地注视着他,坚定地告诉他。

    听我说完,他什么也没说,就是突然很开心的笑了,一张大手兴奋地在我脑袋瓜子上摸来摸去。我好像还看见在哥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流动,晶莹剔透,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