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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旅途伊始

    从安戈里亚大区到马图乌斯,一般要先坐汽车到莫尔德市,然后换乘火车前往洛奎大区,再坐汽车,最后由马车送至镇上。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马图乌斯出来的青年要求洛奎的贵族在镇上修建汽车站,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会淹没在私家长轿车的轰鸣声中。至今为止,洛奎大区经济的两大支柱还是农业与佣兵产业:从事前者的人们驱着马车前往其他地区时,往往需要雇佣从事后者的人保护他们不受山贼劫掠。

    尽管骂声众多,对切斯曼而言,马车倒是一束将他从三百年后的城市生活中拯救出来,使他能够短暂喘息的稻草。他怀念那种颠簸:车身跟着马蹄的节奏摇动,从中能使人感受到生命的参与,而非只有无机化合物的轰鸣,只要路稍一崎岖,车里的乘客就被颠得七上八下,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要震荡出来。他还怀念高耸的车顶,车厢前的布帘和车内的种种涂装,甚至怀念那种味道,那种野兽的臭味——尽管曾经马倌会用摩尔甘草与巴里亚花瓣磨碎而成的汁液清洗马匹,也还是抹不去那种牲畜的味道,它们会悄悄藏在香烛熏过的车厢里,其他人都闻不到,但切斯曼的鼻子一向很灵。

    自从坐上奔逃般驶离小镇的钢铁巨兽,切斯曼便开始想念起马车来。然而,事实是他离那些柔软的真丝坐垫和桀骜的骏马还有两个月的距离。“是的,本来明天出发,后天上午就能到,常规来说。”面对王的疑惑,鸿蒙只显得不以为意,边将手杖与登山靴递给他边说,“但我们不能冒险让您到火车站去,和人群一路挤到马图乌斯,只为了节省区区几个月——在您还顶着一对龙角的前提下。”

    好吧,权衡过后,切斯曼认同了他的方案。住在旅馆时,为了防止自己身份暴露,又免于整日罩在牛皮斗篷下,他只能用绷带将龙角一圈圈缠起,直到自己看上去像个受了伤的恶魔族;但那条龙尾实在无法处理,无可奈何之下,他一听到敲门声就奔回床上,把尾巴罩在被子里。

    龙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两个月的延宕完全可以忍受。当时他只把这一考虑当做臣子能力出众的又一明证,而在鸿蒙向他鞠躬道别,回到切斯曼所不知的落脚处后,年轻的王才想到去深究这背后可能的不轨意图:“万一他是要将我引到什么偏僻去处……万一他其实是要召集他的同伴把我给逮起来呢?”他躺在床上,凝视着漆黑的天花板:明天清晨他就要和这一切道别了。最后思考得出的结论是:那也比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使用公共交通要好。毕竟倘若在路上暴露,如今瓜分摩尼戈尔的权贵们定会向他蜂拥而来,只为把他拉作自己的傀儡,或者干脆早点清除——就算这个来路不明的鸿真的心怀什么鬼胎,情况也不会比这差到哪去。

    于是此刻他站在棕黄色的山丘上,任由山风拂过面颊,卷起他乌黑的发辫。他的视线随着那只从他身后掠过的褐色鸟儿伸向天边:云雾从山峦线上升起,在灰蓝色的天幕上铺开。鸿蒙站在丘顶,挨着一棵光秃秃的树,正集中精神研究手上的地图。切斯曼看了看眼底蜿蜒的山路,在视线尽头,城镇的白色影子若隐若现,那正是刚刚他们下车的地方;在山路中间,一个高山族老人驾着空荡荡的牛车,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前进。

    切斯曼转过头,走向鸿蒙,后者亦抬起头看他。“陛下,”他为切斯曼指出了一个地点,那看上去似乎是一个小村庄,“这个村庄就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地了。……您怎么了吗?”

    切斯曼把视线从地图上抬起,对上鸿蒙那双充满了关切的银色眼睛。他转过头去,说了句“没事”,就好像每个字的单价是一个金币。

    很难说清他怎么了,在路上时他想,同时拔出剑砍断面前的灌木。一些杂乱的思绪在他的脑海里持续闪烁,却无法用语言理清,于是唯一留给他的就只剩下烦躁,就像炸开的烟花,又或者是凌乱的线团。他开始回忆上一次在山间穿梭时的心情,那时他浑身布满泥污而酸疼无力,不知道该去向何方,状况比现在糟糕太多,然而他的精神却丝毫不像此刻那样摇摇欲坠,甚至是充满了一种无端的坚定,只因他的脑海里仅仅剩下一件事:活下去——你总是很难摧毁完全的虚无。

    鸿蒙不时将眼神向后投去,幼龙勉强追在自己身后,正以一种几乎是白费劲的发力方式对道路两侧的植物施以暴行。“明明我都给他开过路了,”鸿蒙耸了耸肩,“只能说明他确实没走过多少山路,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经过这几天基本可以确定,他目前的战斗能力还配不上自己灵魂的体量——完全是个蛋壳里的雏鸟。也许这趟可以轻松些……先把他的体力消耗得七七八八,然后再趁他不注意……实在是轻松很多。”

    “你笑什么?”

    “没什么,陛下。”鸿蒙拉起切斯曼的手,“来。这里有道沟,请注意脚下。我拉着您。”

    待他们到达村庄时,除了随身携带的魔石灯外,唯一的照明就只剩下月光。银白色的帷幔罩在这片无声的洼地里,在那些用稻草铺作屋檐的矮房下,墙上的木纹散发出一股潮气,村里入口处的那户人家养的羊不知怎么的还没有睡,羊圈里传出尖利的号叫。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老妇人,牙已经没了大半,脸上的沟壑像摩尼戈尔的山谷。切斯曼听着鸿蒙用自己不甚明白的语言与她对话,他猜想谈话应当进行得挺顺利,毕竟身前人很快就欣然回头道:“她说可以把仓库借我们住。”

    切斯曼的斗篷上粘满了尘土、树叶和不知名的种子,腿酸得像两条拧成麻花的抹布,晚饭只有两块面包和水,两分钟前还有一条带花斑的毛虫试图沿着它们爬进他的靴子里。按理说他现在连抬一抬眼睛都觉得疲惫,但在走进那个昏暗的小房间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对几乎布满整面墙的蛛网皱起了眉头;一发觉他今天必须整晚与小麦酒味作伴,睡在发霉的稻草上,切斯曼更是倒吸一口凉气,然后狠狠呛了一口灰尘。他悻悻地看着鸿蒙随便找了个角落,斗篷一脱便当作枕头睡下了。“早些休息吧,陛下,明早还有路要赶。”

    切斯曼只得有样学样地在原地躺下。他以为虽然环境不尽人意,但在疲劳的驱使下,自己好歹还是能很快入眠。可他没有。他直到半夜都睁着眼睛,神智清醒,甚至把当地夜鸟的叫声摸了个透。昼间那些扰乱他思绪的火花此刻又开始在他脑海里闪烁,驱逐它们无果后,他干脆睁大眼睛,试图看清它们的形状。他看着那些火花、那些乱成一团的线条,慢慢在他的思绪里游动,最终拼合出一个规律的轮廓:看上去像是切斯科伦,又像是马戈利亚斯,还带着一些柯亚莉·琴的影子。

    当晚他做了个梦。梦里切斯科伦站在远方的一片迷雾里,他拼命追赶,却怎么追不上,还因为跑得太快而差点跌了一跤,等到他终于来到切斯科伦面前,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他手脚打着颤,带着急切与激动看向他的兄长,却看见切斯科伦的脖颈上渗出一道血痕——接着,他脖子上的东西“咚”的一声掉了下去。切斯曼想要大叫,却发不出声音,他在惊恐中回过头去,对上柯亚莉·琴那不怒自威的面容,母亲对他说:“你为什么总是来得这么迟?”

    在她身后,马戈利亚斯正熊熊燃烧。

    他醒了。晨光从门缝后钻进屋里。窗外传来鸟啼,那声音不同于猫头鹰鬼魂似的咕咕鸣叫,或是夜莺那钟表般的咔咔声,无疑是清脆灵动的布谷鸟鸣。鸿蒙的面容出现在他眼前。

    “您还好吗,陛下?您做噩梦了。”

    “不,我没事……准备出发吧。”

    “遵命。”

    他当然有事,对此,两人都心知肚明。切斯曼不希望浪费哪怕一秒钟的时间,而鸿蒙呢,巴不得他因体力不支而昏倒在山里。他们向老妇道了别,沿一条紧挨着悬崖的小路离开村庄。

    “那名老妇人的生活想必很辛苦,”走出大概一莫特远之后,切斯曼说道,“她看上去不像有子嗣。”

    “哈。”鸿蒙笑了一声,“是的,当然。像牲口那样生孩子,然后只喂他们吃红薯和米糠。到了饥荒的年份,说不定还要吃掉一个最小的……”

    “注意你的言辞,鸿,我不明白这样随意揣测他人有什么意义。”

    “是的,没有意义,陛下……一切都没有意义。如果您生气了,请允许我为我的无礼道歉。”

    切斯曼瞪了一眼鸿蒙,却因此看到了一些意外收获——笑容。这几天里,臣子无时无刻不是挂着那副温和的、关切的、无可挑剔的微笑,最初见到他时切斯曼还能从中获得一丝温暖与关怀:在这个曾是故乡的异乡,它们可谓是稀世珍宝;然而,随着时间过去,他在那笑容里看到的只剩下虚伪,他意识到这个人将自己的一切本性都藏在笑容背后,不由得对此升起一股嫌恶之情,有时甚至会在那微笑前产生呕吐的冲动。然而就在刚刚,他因此人难得的暴言——也许只是一个文化差异促成的过激玩笑——而抬起头的那一刻,他却发现那笑容变化了。它不再那么温和,不再藏起那张面庞上所有的棱角,此刻青年脸上竟浮现出淡淡的哀愁与怒火——那无疑是一个苦笑。切斯曼现在意识到那些话不只是一个玩笑了,同时感到心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就连呼吸也差点慢了一拍。然而他只是将这个小小的插曲当作舟车劳顿的表征之一,将其放在心底,不去过问。两人再次回到了沉默当中,只有刀刃劈开树丛的声音彰示着旅途的继续。

    接下来的日子里,切斯曼再次惊讶于自己的适应力之强悍。他以为自从第四天在猪圈里睡过一晚,已经没有什么地方会使他难以入眠了,但一周之后,当他们不得不在悬崖下枕着树根过上一晚时,切斯曼打心底里觉得还是猪圈好些——至少有个屋顶。而之所以会到如此境地,是因为他在一个山坡上滑了一跤,崴到了脚。但他还是学会了搭制陷阱,处理生肉,用匕首而不是佩剑去清理拦路的灌木。匕首是第七天在一个小镇上买下的。鸿蒙口头上对他的进步大加赞扬,背地里为他的成长之快感到可惜——但兴许也有一丝欣慰在里面,因为琴王朝最后的王好歹不是个孬种:十一年前的那条血河好歹没为一个孬种而流。

    但切斯曼认为自己是。他的生活技巧日益娴熟,心境却仍然和出城那天一样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所走的是不是一条正确的道路,他甚至不知道在前方能不能找到切斯科伦的哪怕一点影子。况且找到了又能怎样呢?像小时候那样快乐地奔向他的怀中,笑着说“兄长,我们的国家灭亡啦”?这就牵扯到一个问题——他该投身于一场复国的战斗吗?这个问题自他苏醒开始就浮现在他的心中,可是长久以来都只是被他悬置,不予理会,不去判断。而若干年后,当切斯曼·琴回忆起那条悬挂着这个问题的细线第一次颤动的时刻,第一个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应当是一双蓝色的眼睛。

    在旅途的第二十一天,一个雾蒙蒙的傍晚,切斯曼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磨他的匕首,鸿蒙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走吧,陛下。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到最近的村子,我们今天能睡个好觉啦。”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身,拿起脚边的背包。他们沿着梯田上的小路走下山坡,走进盆地里的小山村。一条横穿村庄的石砖路从村口伸进浓雾当中,木材与石料搭成的房子伫立在道路两侧,从二楼伸出白色的石制阳台,到处都紧掩着门窗,用各色石子串成的门帘孤零零地在风中摇晃着,上面爬过一只蜘蛛。两人想要找到那么一两个坐在门前洗菜的妇女,或是务农归来的汉子,就这样走到了村子中部,一个圆形的广场出现在他们眼前,广场上没有人,甚至可以说一点东西都没有,只在碎石铺就的图腾旁边放着一张草席,切斯曼走近一看,发现上面沾满了好几种颜色的污渍,而且有一股莫名的气味扑面而来:有点像是血肉腐烂的腥臭,但又不完全相同。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切斯曼的心底升起。从踏进这里开始,他就感到这股气味隐约飘散在空气中。他看向鸿蒙,试图寻求些许支持:“我们今天真的要在这落脚吗?”然而鸿蒙只是耸了耸肩:“您想露宿吗?这附近很多野狼出没。”

    切斯曼一时语塞,片刻的沉默之后还是选择了摇头。鸿蒙于是更来劲了,一边往村子深处走去,一边唱歌似的讲:“您还记得早上我们看到的那头死鹿吗?可真是够能吃的,几乎只剩下一具骨架了,那堆狼粪还冒着热气呢……您知道吗,陛下?每到深秋和初冬左右,山里的人就早早从田里收工,回到家里,把房门紧紧闩上,因为山里的猎物往往不够吃,胆大的家伙就会到人类聚落里来……这个时候,猎人们就拿上弓箭——现在应该是枪了。嗯?是的,枪,我晚上给您解释,好吗?现在我们应该去找到村长的房子,请他收留我们一晚……哪一幢?找最大的那个就行!往里走,陛下,这些老头一般是不会住在村口的……”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幢最大的房子:由漂亮的花岗岩修筑而成,梁柱用的是粗壮的杉木,一共有三层楼,石砌的阳台像鸟羽那样伸出来。鸿蒙叩响了那扇缺了一角的木门,起初没人应答,两人站在门口向屋里张望,二楼的窗户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门开了,但只是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从那里探出来一个黑漆漆的、畏畏缩缩的小家伙,正倚在门后朝着两人张望,她长长的耳朵垂在脑袋旁边,一颤一颤。

    “你好呀。”鸿蒙弯下腰去,用一种亲切得发腻的语调说,“你家里的人呢?”

    “……你们是谁?”女孩的声音打着哆嗦,但那双蓝色的眼睛却仿佛充满了勇气,转也不转地盯着两人的脸。

    鸿蒙在女孩面前蹲下来,把手放在胸前:“我们是两个旅行者,正在寻找投宿的地方。能不能跟你的家人说说情,让他们收留我们两个住一晚呢?”

    女孩愣了愣,把头转回那片深邃的黑暗里:“爸爸!”切斯曼看着她啪嗒啪嗒地跑回房里,过了一会,又啪嗒啪嗒地跑出来:“他说要想想……”

    鸿蒙回头看看切斯曼,后者像一只等着晚饭的家猫看它的主人那样看着他,于是他耸耸肩,再次在女孩面前蹲下:“我们知道啦,谢谢你。”女孩扶着门沿,用她的蓝眼睛怯怯地打量他,殊不知自己的模样也彻底暴露在了那双可怕的白色眼睛下:一身健康的小麦色皮肤,黑色的头发和长耳朵,高山族特有的两颗门牙在微张的嘴唇后微微发亮;当然还有那对眼睛,若非已经被上帝送给了这个懵懂的女孩,全世界的宝石商人都会趋之若鹜。

    她父亲则不同于她给人的印象:这个男人的眼睛是灰色的。男人眼窝深陷,一对黑眼圈快要大过眼眶,颧骨高耸,两颊像是刀削过。他的身形高大但并不挺拔,像一棵枯死的巨树。他留着那种有一点小权势的人会有的山羊胡,剃得干干净净的平头从发际线开始花白,全身上下,只有那对剑一般的眉毛还在沉默地提醒着人们,这个男人也曾是不惧风雨的劲松。他走到门前时,那双眼睛在眼眶里上下翻动,鸿蒙能听到中年人心里算盘的响声,于是他站定身子,调出那种完美无缺的微笑来。切斯曼感觉自己在门口站了快半个钟头,早已没有心情去做样子了,他唯一能做的,只剩下在那双眼睛扫向他时,堪堪扯出一个勉强算是笑容的东西。

    男人也露出一个微笑来:可以看出这耗费他不少努力。接着,他干练的夫人手持提灯,带领两人穿过昏暗的大厅来到二楼走廊。“哎呀,只要一个房间吗?好吧,玛利埃!快去拿床褥子来……“

    在女人的威严下,那对清澈的蓝眼睛很快就抱着一床快齐她高的被褥进了房间,并在地上打起地铺来。“真能干,”鸿蒙不知冲谁赞扬道,“是您二位的女儿吗?”

    “是的,”夫人笑了笑,“她还有几个兄弟,但都各自成家了,现在不在。这家伙倒也不怎么中用……”

    “别这么说,我觉得她很能干。”

    “哎呀,真谢谢你。听见没,玛利埃?人家夸你呢!……对了,马上就开饭了,两位旅行一定也累了吧,虽然没什么好东西……”

    “这样的话,还请让我也来帮忙吧。”

    “哎呀!这怎么好……”

    “我们才是,就这样白受你们招待,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哪怕只是帮上一点小忙也好……请问厨房是在这边吗?”

    “哎呀呀,那真是太谢谢了,请跟我来……”

    “好的。——切斯曼!”

    “欸?啊、嗯?”被叫到名字时他顿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必要的伪装,但他抬头时,投向鸿蒙的眼神里依旧略带疑惑与不安。前者是由于他对需要灶台的正经炊事可谓一窍不通,也相信鸿蒙明白这一点;后者则是因为这幢房子:村里那股奇怪的味道不仅没有散去,还稍稍浓烈了一些。然而鸿蒙只是笑了笑——竟是以一种非常自然的姿态——然后对他说:“你今天不太舒服,就别来帮忙了,在床上好好休息会吧。”

    “哎呀,他不舒服吗?……”两人窸窸窣窣的谈话声逐渐远去了,切斯曼为自己来之不易的个人空间而长舒一口气,脱了斗篷便仰倒在床上。这时他听到地板吱呀作响,支起身来一看,才发现那个高山族女孩还在房里。突如其来的四目相对让两人都愣了愣,最后是女孩先低下了头,雷电般迅猛地给她的铺床工作收了尾,便窜出了房间。切斯曼看着她离开的那扇门,感到一丝愧疚,毕竟他刚刚还在心里给她母亲起了个“哎呀夫人”的外号。

    晚饭是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餐厅里吃的,里面只点了一盏魔石灯,木桌上摆着粗麦面包、熏肉,还有野菜和萝卜熬的汤,村长马库西亚·恩多立与两位客人的杯子里都倒了葡萄酒,其他人的则是小麦酒,只有玛利埃·恩多立喝的是牛奶。“真抱歉,今年收成不好,只能拿出这些东西……来,请让我敬你们一杯。”

    “怎么会呢?对我们来说可谓大餐了。对了,您知道吗,听说在一些区块,全麦面包已经代替白面包成为了上流人士的食物,因为全麦面包最近被证明更有营养……”

    “还有这种事?”马库西亚瞪大了眼睛,“那可真有意思……像我们一直生活在这种偏僻地方,就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事……两位可要多跟我说说,让我长长见识,来!”

    “干杯。”鸿蒙伸出酒杯与马库西亚相碰。切斯曼示意性地把手向前伸去,等他们干完了杯再缩回来,但没碰到任何一个杯子。他啜饮着自己杯子里的葡萄酒,视线向右下角随意一瞟,又对上了那双蓝色眼睛。玛利埃立马将眼神缩了回去,专心喝她的汤。

    等到莫克玛伊·恩多立夫人开始收拾盘子时,喝葡萄酒的三个人里,只有切斯曼还没倒上第三杯了。鸿蒙站起身来与主人家道了晚安,领着切斯曼回了二楼客房。

    “陛下,您貌似不擅长交际?”

    “……既然有你在,好像已经没有我出马的必要了吧?”

    “哎呀,陛下这么伶牙俐齿,怎么能允许我班门弄斧呢?”

    切斯曼瞪了他一眼:“你也要被哎呀夫人同化了?”

    “哎呀夫人?”鸿蒙愣了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哈哈哈哈……我们陛下真是富有创造力。”

    切斯曼又瞪他一眼。“我要睡了,”他一把扯过被子,在里面嘟囔道,“晚安。”

    “晚安,陛下。”

    灯熄灭了。但鸿蒙并没有就此入睡,他在窗台上坐下,徐来的晚风拂起他的长发。他知道他的猜想之一得到了验证:冷清的街道、紧闭门户的人家、疲乏而紧张的村长、匮乏的食物……这一切都与那团笼罩在村庄上空的死亡一一契合——那不是隐喻,而是只有鬼族才能看见的“死亡”本身——他跃上房顶,望向远方山坡上那个客房里看不见的大坑,死亡正在其上空盘旋。一个简短的音节从他的口中滑出:

    瘟疫。

    【摩尼戈尔文案库已归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