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人间异常VAPOUR » 第四章 瘟疫与少女

第四章 瘟疫与少女

    切斯曼从凌晨两点开始就发起了高烧。鸿蒙回来时,他正面颊通红,大张着嘴,一口一口喘着粗气,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滑落,沾湿了枕头。鸿蒙看着他的样子,脸上浮现出微笑:他的灵魂,那团没有形状的巨兽,此刻已完全失去了它应有的威严。它蜷成一团,那漆黑的、似乎可以称作边界的东西正如海潮一般发出剧烈的波动。它还没来得及懂得和那副模样相匹配的强大呢,鸿蒙耸了耸肩,向那张狭窄的单人床前走去。

    “您还好吗,陛下?”

    在一番挣扎中,切斯曼终于在漆黑中撬开一点月光,透过蒙在眼前的水汽,他隐约看见一个漆黑的高大身影立在自己的床边。高烧的疼痛和眩晕无情地敲打着他的神经,他感到自己似乎在试图辨认这个影子属于谁,但思考在难耐的灼热中融解了,于是他唯一能做的只剩下继续喘气,好像这样就能把热量排出体外似的。这时,一个冰凉的东西碰到了他的额头,替他拨开了几缕黏在皮肤上的发丝。他一下子觉得舒服多了,于是就在那东西将要抽开时,忍不住将它一把抓在了手里。那也是一只手。他现在认出来了。是谁的手呢?一只会在他在榻上呻吟时、轻轻抚摸他的脑袋、为他分担痛苦的手——哦,对啦。

    “兄长……”

    鸿蒙愣了愣,接着不禁无声地笑了出来。他没有再用力,只是在床边坐下,把那只手轻轻放了回去,直到切斯曼重新坠回睡梦之中。睡吧,陛下,安心些,睡个好觉……可怜的孩子,虽然这是命运对您的不公,但至少您很快就能好好休息啦。

    太阳升起之后没多久,就听见脚步声从走廊尽头沿着楼梯一直传到地板正下方,几乎是紧接着,厨房里就乒乒乓乓地响起来了,其他的脚步声也开始出现在房子里。鸿蒙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下了楼。男高山族在客厅里,女高山族和小高山族在厨房忙活,一切都非常完美,不枉他特地将红龙带来这个被死灭笼罩的村庄——他知道这里一定有些什么危险存在,但没想到瘟疫这么快就能找上门来,接下来只要和这家人道个别,最好还能透露一点年轻人得了病的暗示,他们估计就会避之不及地把这两个外地人打发走,接下来就只要等到琴家的小儿子死在哪个山谷里,就大功告成了。

    在这份欢欣下,就连他都要做出一番努力,才能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沉痛而非快乐。他看着两个大人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马库西亚·恩多立试图把自言自语装扮成与客人的对话,以掩饰自己的紧张,可惜并未成功,莫克玛伊·恩多立甚至干脆做起了祈祷的姿势。在厨房角落,唯独玛利埃·恩多立战战兢兢地摆着餐盘的身影不时在门口闪过,鸿蒙知道她其实听见了一切,但只是假装没有听到。他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这一幕,同时不忘点两下头,说些什么以感谢夫妇两出于社交礼仪的关心,再皱一皱眉,抿一抿嘴,看看地板,于是谈话进行得非常顺利。然而,就在他即将接受恩多立家委婉的逐客令后,楼梯上竟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鸿蒙的第一反应是朝厨房的方向抬头。他看见小恩多立正站在桌边,手臂上还挎着装面包的篮子,她也抬着头,眼神像房里的其他人一样指向那座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切斯曼·琴正从上面徐徐走下。

    他走得确实不快,但脚步并没有丝毫拖沓,身子挺得笔直,那行走的姿态隐约透露出作为一个王族的旧日时光,然而在初升的金色日光下,他那刚被几个月风雨兼程赋予的浅麦色皮肤在粗麻布衬衫下透着光亮,又可以像是对这一事实的矢口否认——总之,一言蔽之,他看上去健康得要命。

    “需要我帮忙干些活吗?”

    切斯曼眨了眨眼睛,像是在表达他对答案姗姗来迟这件事的疑惑。

    “……噢,呃,不,现在没什么事了,你可以再回去休息一会,等到吃饭我们再叫你下来。”

    鸿蒙说不清是哪个选项更加困难:在刚刚与恩多立夫妇对话时忍住笑意,还是现在不要咬牙切齿地和切斯曼讲话。

    “咱们得逃走了。”切斯曼坐在床边,眼神跟着鸿蒙的脚步在房间里四处游荡,看着他又是把行李一件一件塞回背包里,又是拿出斗篷和靴套。“为什么?”鸿蒙看他一眼,边抖开斗篷边说:“再不走的话,等着您的就是生命危险啦。”

    “生命危险?你在说什么?”

    切斯曼并没有立刻得到想要的回答,只是看着鸿蒙轻叹一口气后向他走来,他接过鸿蒙递来的、刚刚叠好的斗篷,看着对方在面前单膝跪下,垂首道:“请陛下恕我无能。我见陛下自昨夜起便身体不适,于是在今晨去询问了恩多立夫妇,才得知这个村子曾在数月前爆发瘟疫,至今仍然肆虐。陛下您昨日出现的症状与此病基本相似,可以断定是染上了瘟疫……”切斯曼皱一皱眉:“但我已经没事了,哪来的生命危险?”

    “这便是问题所在。现在恩多立夫妇发现这瘟疫对您来说不足挂齿,很可能会动起邪念,将您当作治愈这恶疾的珍贵药物……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切斯曼确实知道。他在旧时看过的历史书上见过那种景象。瘟疫来袭,人们陷入混乱、恐慌与绝望,最终全部归于残暴。他们杀死一切同类与异类;挖出坟墓里的尸体烧毁,只为腾出新的坟墓;贤者、奇士与异乡人被杀害,因为人们或是将他们认定为导致灾难的罪魁祸首,又或是认定为治愈一切毒害的万能药引……

    ——但还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他们不把这事上报到城里?地方上的贵族可不至于坐观自己的领地出现瘟疫。”

    鸿蒙看着他,然后再次叹了口气,这次他叹得很长。

    “因为……因为他们、他们会杀掉我们!”

    回答他的是打着颤的女声。两人朝门口转过头去,玛利埃·恩多立的黑色长耳正从门缝后探出一个尖来。她慢慢地把头伸进他们的视野中,将二人打量一番后,小心翼翼地钻进了门里。

    “爸爸、爸爸说……我不小心听到了……他说如果上面的人知道了这些事,肯定会把我们村子全部杀掉……这样,就不会传染……”女孩捏着裙子,说话时看着地板而不看他们的眼睛。“爸爸说让我来看着你们的动静……他说,你的血可以治好他们的病,但是……但是……”她的头和声音都越来越低,但就在声音即将消失时,她又猛地抬起头来,眼里噙着泪花:“你们快跑吧!”

    切斯曼看着她。她那条领口缝着蝴蝶结的棉布裙子,布满了仔细观察后才能发现的线头、破洞与泥污,枯瘦的手臂和双脚上满是伤痕:长长的一条,圆圆的、像是烟头形状的一点,雷电般绽开的痂……他又抬头看了看鸿蒙,鸿蒙也看向他。他喜欢现在切斯曼的表情:紧抿着嘴,眉头隐隐地蹙起,猩红色的双眼直勾勾地看向前方,严肃、阴沉、乃至凶狠。像个称职的王。他看着切斯曼站起身,披上斗篷:“把她也带上。”

    鸿蒙笑了笑。“遵命,陛下。”

    层叠的阴云遮蔽了太阳的一切恩惠,早上的晴日已经不见踪影,铅灰色的天空仿佛要压下来似的悬在所有人头顶。玛利埃藏在斗篷底下,紧挨在切斯曼的腰间。没人说话,沉默在他们匆匆的脚步中缓慢流动,在这沉默中,只有他们的足音在长长的石板道上响彻,像一场无形的暴雨。

    他们试图从村后绕行,逃过那些已经接到口信的村人们时刻紧追的目光,悄悄从山林里绕回大路。鸿蒙把玛丽埃扛在肩上,先一步滑下黑土堆成的矮崖,切斯曼紧随其后。他们谨慎而尽可能迅速地在林子里前进着,切斯曼注视着鸿蒙的后背,无言地踏过他的脚印。他不知道鸿蒙如何能这么笃定正确的路,但他知道他会是正确的。这是一种出于直觉的坚信,或者说,这个男子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更像是某种神力的具现,就像剧本创作者为了解决主角的困境而写下的全能角色——但鸿蒙当然是人,因而切斯曼知道他实际经历的比他显现出来的要多得多。随着之前旅途的行进,他能感受到自己对这个男人好奇起来。

    脚步声的中断止住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鸿蒙拦在面前的手代表着停下脚步。

    “陛下,”他甚至依然能够保持微笑,“请告诉我下手的分寸。”

    切斯曼瞥他一眼。“随你喜欢。”

    紧接着,一声尖哑的大喊刺破了阴沉的天空——“找到了!在这里!”

    伴随着枝叶摇动与掉落的声音,脚步如海潮一般,从四面八方冲来。“先走。”一个简短的气音从鸿蒙口中冲出,没有迟疑,也几乎没有情绪。切斯曼拔出佩剑,紧跟在鸿蒙身后,沿着枯枝残叶铺成的狭窄道路奔跑起来。等到两人冲上山坡,来到村口不远处的那个小广场上时,他的呼吸已经有些不稳,一路上他能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逐渐变得稀落,但仍有相当的规模。这时鸿蒙却停下了脚步,切斯曼在疑惑中一回头,却发现身后的石砖路上,一把把镰刀、钉耙、锄头正对他们虎视眈眈,并且数量还在继续增加。他仿佛看见那些人眼里的血光,他惊讶于他们的表情:平静,几乎没有波澜,平静得可怕,但充满憎恨。就好像这种憎恨是理所当然的。

    玛利埃被鸿蒙从肩上放了下来,切斯曼举好剑,将她挡在身后。他听见鸿蒙叹了一口气。

    “陛下,请站远些。”

    他眨了眨眼,看着鸿蒙向前走去,最后选择了领着玛利埃向后退开。之后便见一道银色的光圈出现在他的身周,然而,甚至在他的双眼完全捕捉到那光圈的形态之前,它就轻闪一下,紧接着如声波扩散开来那样向周围冲去——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甚至没人敢确信自己看见的景象是否真实,但除了切斯曼与他身边颤抖的女孩以外,已经没人再有余裕去思考这件事:以那道光圈为分界线,最前排的村人们的身体被平整地切分开来。他们的下半身站在地上,上半身则向后倒去,脸上甚至还带着刚才那种平静的憎恨。

    “还有谁要继续吗?”

    没人回答。鸿蒙转过身:“我们走吧,陛下。”

    至少他不是面带笑容,切斯曼在心里松了口气,牵起玛利埃冰凉的手,转身离开村子。他不想去看女孩的表情。夕阳正要落下,越过死寂的白砖房,在山峦的背后,暗红的火焰正将天幕一角缓缓烧灼。

    “你不吃吗?”

    听见放下面包的声音,切斯曼将头转了过去,女孩正垂着头,手里的黑面包上只有寥寥几个缺口,看上去几乎和刚拿出来时没有区别。“嗯……”她摇了摇头,双耳垂在面前,切斯曼看不见她的表情。

    “一直这样的话身体是会垮的。”

    “嗯……”玛利埃攥紧双手,面包屑从她的指间落到那条已经像条抹布的裙子上。有那么一会她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那块面包,接着,她猛地抬起头,张大了嘴,把那块硬邦邦的黑面包整个往里面塞去。切斯曼睁大了眼,伸出手想阻止她,但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太清楚一个人看见故乡毁于一旦时会如何滴水难进,尤其是当她某种意义上的仇人正坐在对面时。这时鸿蒙出声了:“陛下,请恕我直言,但强逼她进食只会让玛利埃小姐更加痛苦。”

    玛利埃怔了怔,停下了啃咬与咀嚼。切斯曼看向鸿蒙:“我没有强逼……”

    “我想玛利埃小姐不一定会这样理解。”

    切斯曼又看向玛利埃,而后者默默移开了视线。他一时语塞,转回头吃他的晚饭。为旅行准备的食物不够满足他的进食量,这几天他本就快要到达极限,再加上今天这出,他现在已可谓是饥肠辘辘。晚饭后他把自己的斗篷借给玛利埃当作被子,让她先去睡觉,少女把脸藏在斗篷后面,只露出一双不安的眼睛瞧着他:“我……我会被带去哪里?”

    切斯曼先是一愣,然后试图对她露出一个微笑:“我们打算去最西边的马图乌斯镇,就在洛奎,洛奎大区。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走,但是我们要走过去,路上可能比较辛苦。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就带你去最近的城市,然后把你交给那里的教会。”玛利埃看着他,抿了抿嘴,却没说什么。“……没关系,不用现在就决定。先去睡吧。”他希望自己的微笑是成功的。

    第二天清晨他们启程上路。玛利埃对于山间行进的熟练程度不比切斯曼差,但体质难以跟上,考虑到她对鸿蒙有所忌惮,切斯曼抱起女孩,在山中穿行起来。起初她显得不知所措,磕磕巴巴地说:“没关系的,我、我跟得上……”但切斯曼只是告诉她没关系,这并不碍事,于是她虽然还红着脸,但也不再说什么。午间,他们停在一处较为开阔的缓坡上吃饭,这里的草地还没完全被秋风卷走生机,仍旧在阳光下闪烁着苍翠的碧绿,随着微风轻轻摇动。切斯曼再次注意到,女孩两条火柴般的小腿上布满了淤青与疤痕。“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他不由得蹙起眉头,看见玛利埃的表情后再补上一句:“如果你实在不想说,也不用勉强。”

    玛利埃张了张嘴,又闭上,她仍然吃不下东西,就这样沉默地坐着,直到一片巨大的云在他们头顶缓缓洒下荫蔽,才重新开口。一段灰黑色的过去从她的唇间慢慢流出,切斯曼听着她讲述父亲如何红着脸朝她抡起酒瓶,用烟头烫她的手、脚和脖子,母亲如何用扫帚抽她的背,村里同龄的孩子如何在大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把她推倒,用脚踩她的头……玛利埃咳了咳。大人们永远只知道她是村长乖巧的女儿,于是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或者知情而漠不关心……皇子鲜少接触这些,顶多听少爷们在晚宴中抱怨几句父母的严厉,但就算这样,他们也从不缺少攀附奉承者。切斯曼·琴经历过诸多苦难,但面对少女那仿佛已经麻木了一般的平静陈述,他还是感觉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如玛利埃般的生活对他而言几乎只是书中的修辞,哪里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面前把伤口撕给他看?鸿蒙看着切斯曼:年轻人抿紧了嘴唇,凝视着少女,一言不发。魑鬼喝了口水,移开视线。

    晚饭时,伴随着不时响起的咳嗽声,玛利埃总算能吃下一点东西。切斯曼把它看作一个可喜的进步,摸了摸少女的头。他其实不知道这个动作是否合适,但看见少女脸颊微红,露出小小的笑容,他想这应当是可行的。切斯科伦以前就是这样对他。远方山麓上飘来的云层慢慢逐渐遮去月光,在少女小小的胸膛陷入平静而规律的起伏后,切斯曼也睡下了。

    脱离了血肉的束缚,鸿蒙其实并不需要睡眠。在确认了两人都已经沉入梦境深处之后,他从睡袋里站起身,离开了宿营地。十分钟后,他的双脚踏在了营地附近的山崖上。

    “真是被摆了一道。”远眺着从天边蔓延出的无尽黑夜,他如此想到,接着又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静静地环有一个金色的手镯。“没想到这病居然奈何不了他,那个数量的追兵光靠肉搏也处理不掉,结果还害得我动用了法器……灵魂的储备量还是小问题,要是那边回收死者的时候发现了法器的痕迹就麻烦了……”他揉了揉眉心,从衣服里找出一个镶着金边的黑色小珠,握在手里,小珠随即发出一阵金光,光芒稳定下来后,从里面传出一道男声:

    “干嘛?”

    “有事要拜托你。”

    “说。”

    “我现在在反人间这边,有条大鱼,我想在别人发现之前自己搞到手,需要稍微费点力气。现在类人间那边新回收到的灵魂里可能会查到法器的痕迹,麻烦你处理一下。这事能成的话少不了你的好处。”

    “……

    “有多大?”

    “是我见过最大的。”

    “成交。”

    “——鸿!”

    鸿蒙应声回头,切斯曼披着斗篷的身影从远处的树林里出现。他什么也没拿,头发还乱着,似乎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鸿蒙怔了怔,心中升起的第一个情绪是不安:他为什么会找过来?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但切斯曼只是冲过来,拉起他的手:“你在这里。快回去!”来到近处后,鸿蒙才发现对方脸上写满了慌乱,于是他大概料到是怎么回事了。

    玛利埃发起了高烧。她面颊烫红,汗流不止,张着小小的嘴,像喘不上气似的大口呼吸。切斯曼开始收拾行李:“快走,我们要带她去最近的诊所。”但鸿蒙只是在女孩身边蹲下,将手掌轻轻放上她的额头:“到最近的镇子也要走两天,陛下。来不及了。”

    “你怎么能断言她撑不到那个时候?”

    “恩多立夫妇跟我交流过,病人开始呼吸困难时,基本就意味着只剩下一天不到了。”

    “睡觉之前她还什么事也没有!”

    “她从今早就开始咳嗽,陛下。”鸿蒙这才正眼看向切斯曼。“退一步说,镇里的诊所以高山族人居多。您要如何保证瘟疫不会传染?您要用更多人的命换她的命么?“

    切斯曼沉默了。鸿蒙看着他,语气又放软了些。

    “现在我们能给她的,只有一场平静的送行。”

    接下来的大概两个小时里,玛利埃一直维持着这个状态,只是体温越来越高。鸿蒙从她的裙子上裁下一块布,打湿后用来给她冷敷和擦拭身子,只是没有作用。切斯曼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一开始玛利埃还紧紧抱着切斯曼的手臂,兴许是因为这样凉快一些,但后来切斯曼发现她已经使不上力气了。在这之后她开始咳血,面容也渐渐变得苍白,切斯曼看着她的呼吸越来越用力,但也无可逆转地越来越微弱。接近凌晨的时候,她的眼睛张开了,布满血丝,眼神涣散,双目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似的冲着渺茫的夜空。“啊……”从她那像搁浅的鱼儿般张开的双唇里,漏出一丝游气,接着,她像前伸出手摸索,仿佛在寻找什么,切斯曼再次握住她的手,像是握住了一块冰。他看着玛利埃·恩多立的脸,那张灰黄色的面容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微笑,那微笑确确实实是出现在了他的眼中,但不知为何,他却从中感觉到无比的脆弱与虚幻,仿佛只要他稍微一动,那笑容就会破碎开来,消失在风中。紧接着,那只冰冷的、小小的手从他的指间滑了下去。笑容定格了,仿佛一柄重锤敲在切斯曼的背上,刚刚还像是轻烟一般的笑容,现在突然变得坚硬而强烈,竟深深地烙进了他的胸腔。

    长久的沉默。他以为鸿蒙会说些什么,但没有,男人只是默默为少女合上了眼睛。太阳在山原间悄然升起,红色的晨光打在玛利埃那小小的、安静下来的身躯上,打在她白色的长裙和上面红色的血污上,她闭着眼,就好像睡着了一样。切斯曼看着这一切,他突然觉得自己喉咙干渴异常,并且也开始喘不过气来,一种灼烧感传遍了他的全身,就好像玛利埃身上的血痕正在他的躯干里燃烧似的。一种莫名的生理冲动和巨大的——因为过于巨大而甚至难以命名的情感混搅在一起,最终将他的理智、情感和行动都驱往同一个终点。他抱着玛利埃站起身来,看向鸿蒙,张了张嘴。

    有那么一刻鸿蒙确实愣住了,现在他承认这条红龙确实给他带来了惊喜。他做梦也没想过切斯曼会这么说。他再次将视线移向玛利埃,少女在青年怀里静静地睡着,这本该又是一个俗套的悲剧故事,他想,但它现在不是了,这也许不是坏事,只是但愿你做个好梦。

    于是鸿蒙低下头:“明白了,陛下,我现在就去准备。”

    “陛下。”

    红日再一次从山间升起,切斯曼放下合十的双手,站起身来。他身前是一个小小的土堆,在那上面,一块半人高的石板沉默地立在那里。“您的衣服已经晾干收好,是启程的时候了。”

    “我知道了,出发吧。”

    切斯曼转过身,随着男人走下山岗,不再回头。他感受着身体里血肉的温热,现在确信自己将永远不会遗忘。

    【摩尼戈尔文案库已归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