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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遗民

    “我曾是第三大道的陶具商之一。”老者手捧着陶碗,腾腾的热气向上飘散,挡在他的面前,那双深棕色眼睛透过迷蒙的白雾闪烁着微光。第三大道是贵族阶层的商业街,切斯曼最后一次擦干眼睛,向鸿蒙解释道。

    “魏尔兹是我的老主顾,也是我的姓氏。我是分家的次子,母亲是头红龙,我继承了她的颜色……她是柯亚莉陛下的远房表亲,谢提娜·梅达夫人,您听过吗?是的,就是她……我的兄长继承了家族事业,我则在成年后经人介绍去马尔维萨·修贝莱茵先生那里进修陶艺……这也是我从小就有的爱好。出师之后,我便在第三大道经营店铺,为上层阶级定制陶具……直到……”老者的话音阻滞了。没人出声。法伯罗斯·魏尔兹那颗皱褶斑斑的喉结滚过一滚,继而声音又响起:“……我逃了出来。”

    “我没命地逃到了城外。然后在山沟里躲了七天,一直等到城外巡逻的列队被调走,我知道要活命就只有现在……于是我又开始逃亡,没日没夜地跑,许久没有休憩,最后被一个高山族农户捡到了。他是个好人,他包庇了我,没有把我交给魔鬼佬。我决定割掉自己的角和尾巴,于是他把刀借给了我。”切斯曼向那两片断面看去,它们已经被风霜磨砺得平整而光滑,只有边缘凸出的几节骨片能让人借以一窥历史留下的狰狞痕迹。他不敢看老人的尾巴。

    “路上很顺利,我一直跑到了这个村子附近,没有饿死、迷路、受重伤,也没有被魔鬼佬发现。”说到这里,老人顿了一下,“但霉运总是会来的。山上刮风的时候,雨也就快来了”——他念出一句古摩尼戈尔谚语——一句马戈亚谚语、龙族的谚语,当它的第一个词进入双耳时,切斯曼感到泪水又快要涌上来,他眨眨眼,以求把它们挡回去。“就在这个村子附近,那群外面来的鬼子认出我是龙…我还记得里面有个巨人,我还记得。他们——唉……好在因为离得太远,我没被追上,最终还是捡回一条小命。这个村子当时还很繁荣,一个来河边洗衣服的妇女发现了我,把我带回她家,处理了伤口……但我的左腿已经救不回来了,好在村里有个医生,截肢没有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老人冲切斯曼笑了笑。那是一种温柔而宽慰的微笑,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坚毅,仿佛在对他说:“没关系,这不是谁的错。”紧接着他又开始叙说:“后来我就在这个村子里住了下来。还好我会做点陶工活,我做一些东西,再让村里人帮我拿去卖钱,就这样生活了下来……只是这些年景况越来越不好,下面的村子都和市镇上的商人达成了合作,但这里地势太高,没法像他们那样用大机械种东西……人们都出去了,去山外面工作,那里能赚更多钱,生活也更好些。留在这里的老人们也都不在了……现在就只剩下了我。”

    法伯罗斯喝了一口汤,借以宣讲故事就此告一段落。切斯曼站在原地,捏着拳头,他不知该怎样言说这种感觉,那些亲切的乡音,那些只有马戈亚人才能听懂的俚语,那些贵族的遣词与文法……法伯罗斯·魏尔兹确实是个贵族出身的人,你听他说话就能明白。于是这一切都变得那么熟悉:就好像他还站在那座白砖宫殿里,听各家族的少爷们谈论上周打猎的经历、四天后的舞会和第三大道新进的异域好酒。但事实呢?这个老人住在山间的一座小破房子里,点着旧魔石灯,甚至不一定吃得饱饭;那些白砖散落在地上,只剩下半根柱子孤零零立在那里——他亲眼见到的。于是一切又那么陌生。切斯曼没有说话,鸿蒙也没有,他们就这样看着老人,直到他放下碗,露出满足的微笑,脸上那些深邃的沟壑在他眯起眼时也挤在一起:“真好喝!这是谁做的?”

    “是我,先生。”鸿蒙向他颔首,“您喜欢就再好不过。”

    “噢……”法伯罗斯这才好好打量起他来,“你是恶魔族吗?但你会说我们的话。”

    “我……”

    “他不是。”切斯曼说,“他是我的帮手。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明白了。”法伯罗斯点了点头,了然地不再追问,这与其说是出于一种审时度势或者善解人意,不如说是出于一个马戈亚人对王的尊重,切斯曼能比谁都更快地意识到这一点。法伯罗斯转过头去和鸿蒙说话:“这是用什么做的?这里可没有什么好东西。”“一点野菜,先生,还有自备的调料。”“只是野菜?您的手艺真不错!……一路上恐怕有劳您了。”

    “无妨。切斯曼陛下是一个值得报以信赖与忠诚的同伴。”鸿蒙极其自然地给予回复。他现在大概明白了,这些人看他们的最后一任君王就像看他们的孩子,他们能看见他的勤奋与善良,因而原谅他暂时的不成熟,也许他们本想见证他慢慢成长,只是在此之前战火就剥夺了这个机会。

    “……您为什么不换一间房子住呢?别的地方都没人了。”切斯曼忍不住问,“这里实在是太破旧了,长此以往身体会吃不消的。”

    法伯罗斯摇了摇头:“不,陛下,这是我的家。我不能为了一己私利就占用别人的居所,哪怕他们不住在那里。如果我这样做,那和我们的敌人有什么区别呢?”但他依然露出慈祥的微笑,“我知道您是关心我,这是我的荣幸,对于这点老年人的小小固执,还请您原谅。”

    “……不,是我考虑不周了。”切斯曼转过头,“鸿,今晚我要睡在这里,去把我的寝具拿过来吧。我和你一起。”

    鸿蒙并不知道他们在那间破房子里说了些什么。他们已经不再扮那些君臣家家酒,他也就不再有随身照护小国王的义务。鸿蒙对红龙们的密语一无所知,从本质上说是根本不关心,毕竟他正全心全意地享受着与自由的久别重逢:自从那个晚上切斯曼在月光下向他挥剑,他就几个月里都不曾拥有过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时刻。而现在他终于不用在旁人均匀起伏的呼吸声中度过夜晚——尽管他自己其实也清楚,当下这种寂静深夜陪伴他的时间是比切斯曼·琴要长上很多的。

    他并不关心龙族的遗民。但有时也会出于一种纯粹的消遣、一种对自己洞察人心的自信与对这种自信的确认,而去猜测他们谈话的内容——大体上无非一些对过去的追忆,也许法伯罗斯躺在那张铺了层草席的石板上,望着赤秃秃的墙壁,聊起他以前为那些王公贵族烧制陶器的往事,只为捡拾他与末代帝王人生中少得可怜的那些交集——可能在哪个老主顾的宅子里,尚且年幼的王子抓着兄姊的衣摆,曾与门外经过的陶匠短暂对上过视线。切斯曼则睡在地铺里,目光投向法伯罗斯那被黑暗模糊了的侧脸。偶尔他听见熟悉的名字,就往那边靠近些:“是公爵家的那套花瓶么?我曾经见过……”然后他们兴许会聊到这个公爵,聊起他的嘴是怎么在大笑时向右歪斜,他的龙角是怎么带有一道奇怪的伤痕,他是如何吝啬或大方,如何随和或冷漠,如何曾与他们中的一个在闲暇时间里意外遇见,身边还跟着他的情人,也许是在度假地,又也许是街上……对啦,说到街上,这时另一人会说,他至今还记得第三大道中间的那家餐厅或是节假日的游行,随便什么他们都印象深刻的东西,总之他们会回忆起当时穿梭在人群中,人们的家常闲话搅在一起,只剩下马戈利亚斯口音仍旧清晰可辨——他们会回忆起那种快乐,他们一直在试图回忆它。对话会如轻盈而热烈的海浪般不断前进,但总是默契地避开横行在道路中央的那块巨石,直到其中一个人终于不慎触及——可能只是不经意间提起一句“我本想再去那一次……”于是空气就陷入沉默,直到话题生硬地拐向一旁,被强行从他们刚刚撞到的那块石头旁拉开,回到那些无关痛痒的回忆。大抵如此。

    但他的推测到底还是缺少了一些细节。鸿蒙没有看到当欢欣的海浪在礁石上碎开时,切斯曼如何陷入沉默,他黑色的眼睛如何在暖黄色的灯光下蒙上黯淡的迷雾,拳头如何攥紧,牙齿又如何紧紧咬住他的下唇。他的心里升起一个疑问——毋宁说是一个猜想,一朵久久盘旋在他心中的阴云,一个他一直逃避、但实际上又不得不去想的问题。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发颤,但发问时没有任何迟疑——他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你不恨我吗?”

    在黑暗中他只能看见法伯罗斯翻身的动作,知道老者现在微微支起上身、面朝自己。但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他不知道那张脸上正写着什么:是愤怒吗?正斥责他亲手葬送了昔日马戈利亚斯上空的辉光?还是憎恨?意识到这个所谓的王正是摧毁了自己人生的帮凶?也许是失望?怪罪他继承了柯亚莉·琴的冠冕,却背叛了所有人的期待?——甚至是怜悯?那就好像在说“多可怜的人啊,其实我们根本没有期待过你”一样的怜悯?他听见吸气声,接着他听见第一个单词,他说“我们”,不是伴随着塞擦音的粗俗乡音,而是由优美的圆唇与卷舌音组成的上流说法——

    “……我们怎么会恨您呢,陛下?您为我们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在夜风中,月光穿过开了洞的屋顶,切斯曼终于看清老人的表情:他微笑着,像从前他披着王袍穿过街道时那些平民那样微笑,也像更久以前他母亲那样微笑。

    他的眼眶再度涌出热流。他在一天中流了两次泪,两次都是为了马戈亚,却又有着根本性的不同。他第一次流泪,因为他突然有家可回——尽管那并不是一个真实的、立足大地的马戈亚,但至少马戈亚还未完全死去;而他第二次流泪,是因为他得到了赦免——马戈亚原谅了他,龙族原谅了他。他终于不用再为眼泪谴责自己了。

    屋里传来呜咽,但终于还是慢慢放弃了克制,最后变成了完全的悲泣,也就是这个时候鸿蒙捕捉到了这声响。他听着这一切,想起自己的家乡。他有点惊讶于自己还会想起那个地方,他本以为那些回忆都已经被千年的时光冲刷干净,但事实是,那些洗练的湛蓝、在微风下扬起碧浪的草原,以及上面经过的牧群依然闪过他的脑海,像一部破旧的幻灯片集,最后一张是他站在祭坛上,看见秃鹫在日光下盘旋。他闭上眼,摇摇头,试图把这些令人作呕的场景甩出脑海。这一刻他莫名地想叫上什么人去喝杯酒了。也许等回了类人间他得请巴哈姆特一杯——多亏两人那些乏善可陈的往事才顺利骗得了切斯曼的同理心,而老友的帮助也完美杜绝了循着法器痕迹追来的同事们——他真得请他喝一杯了。

    哭声还在持续。

    “晚上好,陛下。”

    玛利埃——玛利埃模样的东西低眉颔首,向他行过提裙礼。切斯曼点了点头。他已经学会不与这个散发着诡异气息的家伙和它带来的一切多加纠缠,只是一概以做梦论处。上次见面时它自称疫病,似乎还有意对他行君主之仪,他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也没打算弄个明白:他要对他的梦境怎么办呢?换句话说,他的梦境要对他怎么办呢?于是他至少在梦境里全盘接受了这一切:它的名字,它的身份。

    现在他沐浴着疫病的注视,在一旁坐下,尽管他甚至不知道在这一团漆黑里是哪来的凳子。但他至少很擅长“像王一样坐在凳子上”——他三岁就开始上专门的仪态课,像任何一个琴家的孩子一样清楚一个王怎样站、坐、行,说话时怎样发声,甚至是应该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什么样的人。在鸿蒙面前他表现得较为自然而不常用这一套,因为总觉得面对这个男人的微笑,他的所有威严都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但疫病似乎非常乐于配合他施展这方面的拳脚,表现得毕恭毕敬,甚至使他有些怀念:

    “你之前说要作为臣子辅佐我,对吧。”

    “千真万确,陛下。”

    “最近我正在思考。”他瞥了一眼疫病,后者低着头,两只长耳从它的头顶垂向地面。他接着说了下去:“……关于复国的事。”

    一般说到这里鸿蒙就该插上一句了,但疫病显然没有这个打算,它摆出一副除非切斯曼开口要求,否则就无所谓自己的声带荒废到天荒地老之架势来。

    “如果我要让马戈亚的旗帜重新插满这片土地……告诉我,你觉得该怎么做?”

    “陛下,这很简单!”那张少女的面容上露出融合了欣慰与兴奋的表情,只是绝不像脸庞的主人。“如果是您,不需花多少力气就能做到。首先找一群不满于他们现在生活的人,但千万不要只是一些公子哥的无病呻吟,最好是吃不饱饭、整日在被税官收走的粮食和夭折的孩子间挣扎,像这样的一群人,然后把他们聚集起来用作兵力,从附近势力弱小的贵族入手,一个个把他们的头砍下来……很简单,不是吗?能用的人在这里要多少有多少!”仿佛是为了印证最后的陈述一般,它将手覆上玛利埃·恩多立的胸膛。=

    “你……”切斯曼蹙紧眉头,“注意你的措辞。”

    它似乎并不对红龙的愠怒而有些什么别的反应:“措辞?啊,对!我们仁慈的陛下当然懂得体恤民生——'王有义务庇佑他的子民',是吗?真是可爱的理解!柯亚莉·琴会这样对你说吗?还是会砍下平民的头颅挂在城墙上,就因为他们擅闯了王城?”

    “我重复一遍,注意你的言辞。母亲不会做出那般暴行。”

    “不错,陛下,看看你的剑!王有义务庇佑他的子民,就像他有权力单单因为愤怒就把长剑架在他们颈间一样,对吗?告诉我,陛下,王是否有这个权力?如果有,是谁给他的?给他这权力的人能给他庇佑子民的义务吗?”

    切斯曼如梦初醒,抽回伸出的剑刃。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玛利埃·恩多立的身影已经在涌来的黑暗中褪去,切斯曼试图追赶,但怎样也缩不短两人间的距离,最终他只能呆立在原地,看着黑暗迅速占据他的视线。

    黑暗,长久的黑暗,深邃、浓郁、无边无涯。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的意识里仿佛有三百年那么长。一名白色的青年出现在黑暗当中。他从看不见的远方跑来,切斯曼看不清他的脸,却看出他神色狰狞,听不见他的声音,却知道他在大声呼喊。青年跌跌撞撞地从切斯曼身边跑过,他的头上有一对断裂的龙角。

    一道光向他直直射来,切斯曼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只见青年大叫一声,倒在地上,鲜血像泉水一样从他的大腿上冒出来。人影,黑色的人影,挤作一群朝他们涌来。他们的眼睛红得像血。

    火焰吞噬了他的心脏,愤怒灼烧他的血管,他的犬齿在咬合中作响。剑又出现在他手上。他刺穿黑影的胸膛,鲜血喷涌出来,溅在他的右半边脸上。他拔出剑,鲜血再次喷涌,将他的左半边脸也染红。黑影扑过来,他顺势挥动手腕,剑刃削下一颗头颅,红色的水柱在黑暗中冲泻而出。他挥剑,一次又一次,人的血肉被他斩开、刺穿,劈碎,捅得稀烂……像小时候在贵族教室里摆弄的陶泥,他用小刀将它分成两半;像餐桌上装在银盘里的馅饼,拿起来时手指捏住的地方会凹下去,他在还温热的时候掰开它们;像年轻时在狩猎场打到的鹿崽,他在近侍的指导下划开它的肚子;像三百年前他在战场上,用力过度以至于把剑连同整只手一起刺进敌人的胸腔,敌人的血肉带着温度贴在他的手套上,他感受到器官的鼓动……他不停挥剑。挥剑。挥剑。挥剑。他不想停下。

    “哈!”疫病从背后捧起他的脸颊,“做得真棒,陛下,你会成为一个好王的。”

    他放下剑,低下头去,才发现地上铺满黑色的尸体。

    他惊醒过来。

    切斯曼知道第二天鸿蒙会嘲笑他的眼睛。事实也证明了他的判断。两人一照面,鸿蒙就开始憋笑:要是他真有憋住的打算,就完全不会给人看出笑意的机会,所以他是故意的。切斯曼瞪去一眼作为回击,并未过多纠缠,但鸿蒙反而不依不饶:“陛下这是怎么了?昨天晚上睡觉时眼睛进了沙子?怎么这么肿?”

    切斯曼不想理他,只是清了清嗓子。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少说几句废话吧,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哦……?”鸿蒙眼珠一转,“让我猜猜,你要带那头红龙一起走?”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选择。”

    “合理,小子,很合理。”鸿蒙忍不住去扶自己的额头,但顺势做了个向后捋发的动作,似乎并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失态,“但你是要告诉我,你要带着一个腿脚残疾,无法自主行走的老人,穿越摩尼戈尔的山脉?”

    “我并不是要让他全程同行,只是想把他送到最近的城市,办一只姑且能用的假肢而已。在那之后,我们再……”

    “那可不值得,他已经时日无多了。”

    “你……”切斯曼听见这似曾相识的话,攥紧双拳,转过头去,但面前人的脸上却不是他预想中那种令人恼怒的戏谑。鸿蒙看着他的眼睛,表情与其说是严肃不如说是平静,但绝对与切斯曼以为的那种不敬无缘。

    “我没开玩笑,切斯曼,我看得见。”

    “……这是你的能力?”

    “你可以这么认为。”

    他确实看得见,那个灵魂自他看见的第一眼就如残烛般将熄。“……那是多久?”“最多一个月吧。”切斯曼没有说话,鸿蒙也不再作声:他知道这需要一些时间。昔日的王刚从沉睡里醒来,记忆里最后的画面还是战火中的故乡,就首先要面对最低等肮脏的求生道路,接着又被扔进三百年后的未来,发现回忆里那个闪着金光的王国已经变成挤满亡魂的遗迹;而现在他好不容易找到那片死寂给他留下的一些残渣,满地无机物里仅剩的那点带着生机的碎片,一个可以让他还未成熟的心稍事休息的地方,就得知上天很快又会将它夺走——谁不需要一些时间去接受呢?此时他听见切斯曼嗫嚅几句,本着一种年长者安慰孩童的责任心示意他重复一遍。于是只见切斯曼注视着远方隐没在山脊后的地平线,缓缓说道:

    “倘若这样,我想留在这里目送他走完最后一程。”

    “滴——”

    鸿蒙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机械巨兽宥困在无数同类组成的迁徙队伍中间一隅,争相发出愤怒而刺耳的吼叫,倘若从上空俯视,便能看见这些拥堵在灰色道路上的铁皮盒子们拼成的丑陋色块,而它们奏出的嘈杂乐章也随着其主人们那些令人生厌的情绪一起流进他的脑海。哦,是啊,原因可能有很多,赶不上公司打卡、本来可以挑一条更近的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别到了自己的车道上,或者只是纯粹的不耐烦……这地方还是这样令人作呕,没有丝毫改变。

    好久不见了,可视人间。

    他把被风打乱的长发别到耳后,想起自己离开前的景象。切斯曼那“乍一眼看只是吃惊,且很快就被他自己强制矫回平静,但仔细观察便能捕捉到其中的一丝担忧与不安”的表情首先浮现在他的脑海。这一幕足够列入他回忆库的三年内珍藏。他很高兴见到切斯曼面对这样一个语焉不详的借口也能同意他的暂时离队——“既然你要呆在这里,那我倒没必要连这一个月时间也陪你浪费。这样吧,凑巧我在老家那边也还有点事,你留在这,我就刚好回去把这事给办了。嗯?等到他去世了,你直接上路就行,我会顺着方向去找你”——这说明他给出的信任已经充分达到了鸿蒙的现阶段目标。但这个举动本身倒的确和他的胡话所述一致,属于早有预谋,却一直找不到实施的时机:他需要一个机会,让他能够确认切斯曼在可视人间的本体。这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必要。

    现在正是时候。他把这些回忆再次拿出来细细梳理,为的就是提醒自己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哪怕为此要忍受这个真正的炼狱。掌握了切斯曼的本体,也就能更进一步了解他灵魂的性质,这样收割时也就更有把握。为此他必须来可视人间一趟——他厌恶可视人间,从他死亡,不,从他出生那刻开始就一贯如此。

    切斯曼能同意这个要求,可能也有把它当作让自己顺利留在法伯罗斯身边的筹码之由,总之,这是一笔双赢的买卖。他想起他们商定好后,切斯曼走进法伯罗斯房里的背影。他握着法伯罗斯干柴般的双手,以一种极尽温柔的姿态告诉老人,他要暂时留在这里。面对玛利埃·恩多立他从没露出过这样的姿态,鸿蒙在心里暗笑:他只知道怎么做同族心中的贤君,却连如何与异族正常聊天都很难说是清楚。老人张了张嘴,但伴随着这个动作的疑惑又很快消失在他的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的了然:谁也没说出来,但他已经知道切斯曼留下的理由是什么。法伯罗斯只是在苦笑中轻声问道:“……您这是何苦呢,陛下?”

    切斯曼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因为王有义务庇护他的子民。”

    好吧,好吧,王有义务……鸿蒙扎好他的长发,翻身跃下楼顶——你就尽可能完成你的义务吧。至少那可不是一个真正的善人该有的灵魂。

    【摩尼戈尔文案库已归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