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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旧友

    越南,广义省。1:08a.m,山河县郊外。

    在城市里暂住的这几天里使他压力倍增。尽管他做得到,但在没必要的情况下,他只想尽可能远离人类聚居地。他不喜欢被情绪的洪流冲刷大脑,毋宁说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情绪;而他也相信没有哪个地方的人喜欢看见一个在无数房顶间穿行的黑色鬼影。与人类保持一定距离才是于他而言的最优选择。

    额定阈值感知障碍,这是他那麻烦体质在类人间的学名。同事们经常给他扣上“博学多才”之类的帽子,然而他的才学还是有限,至少没有闲到去背诵医学手册,哪怕这是他自己搏斗多年的顽疾——不如说越是病人就越不会在意纸面上的文字,因为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病症的实质了。至于病因,据医生们的说法,这问题的根源实际上是心理障碍,即是说他对人类这种生物过于恐惧,以至于不想成为人类,这一意识甚至反映到了他的生理机能上。当时他听完就笑了,什么意思?他在心里想,这不会是说他胆子太小吧?那话怎么说的……放下执念,重获新生……就像转生处的那些广告牌一样?不会是在劝他这么做吧?这话对他不是很受用,但也确实不能说是什么都能放下:他见过无数不被命运眷顾的人,但大多数竟没有像他一样恨下去,至少没有恨到这地步。

    叫不上名字的野草扫着他的腿,远处有成片的芦苇,再远处是山。他挺喜欢这片草地,这是和身后遥遥耸立的工业巨兽相比较而言的。反人间与可视人间的时间流速基本一致,但此地隶属热带季风气候区,因而满山还不至于只剩枯枝败叶,草色也依旧泛青。一直向前远望,星空未能驱散笼罩着山林的黑暗,在那些漆黑的丘脊里,也许正有一双闪着光的眼睛也同样注视着他:黄鼠狼、猫头鹰、又或者是大型的捕食者,黄黑相间的花纹随着它离开的步伐波动,像海的波涛。广义是个沿海的省份,虽然这个县不在海边,但海盐的味道还是会从东边飘来。往回走一百多米之后,爬上水泥筑成的高堤,眼前就会有路出现,再沿着那条坑坑洼洼的土径走上一两公里,听一会野狗的吠叫,就时不时能看见车灯了。再过一会,估计就会有辆车沿着这条路径驶来,途径多少还有点人烟的市中心,在郊外的小径上受尽颠簸,最后有人打开车门,爬下高堤,穿过野草到他的身后……他该来了,怎么这次这么慢?

    “好久没见你来找我。”

    就像是要回答他的心声一样,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鸿蒙转过身。面前是个矮他半头的中青年男人,亚洲人面相,下巴和人中覆着一层短须,看不出实际的年龄。男人梳着背头,身穿灰色的POLO衫,下身是最普通的牛仔布长裤和运动鞋,怎么看都像是在街边大甩卖的摊贩上随手买的。在夜色中隐约能看见他脸上挂着能面人偶一般的笑容。

    “……我两天前就进入国境线了,”鸿蒙皱眉,“怎么才来?”

    男人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西贡离这里还是挺远的。况且我在那边还有点工作。”

    借着火光,鸿蒙这才发现他右眼下的两颗黑痣。“你现在是做什么的?”

    “江湖骗子,”烟雾和男人的回答一起散到空中,“正经来说叫筮卜师。就是整点那些会被划进迷信的东西。算命、驱鬼、看看风水……什么都做。对了,你在这等多久了?”

    这个说法也并不能算正经,鸿蒙想,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十二个小时左右吧。”

    “哦,那还确实辛苦你了。跟我来吧,今天先在城里住一晚。”男人把剩下半根烟放回唇间,招手示意鸿蒙跟上。鸿蒙上前走在他旁边,这时他才想起还要确认一件事。

    “你现在叫什么来着?”

    男人抽完最后一口烟:“梅九鸾。”

    梅九鸾无疑是人类,但那个“这一世”作为梅九鸾转生的存在,却并非人类,也不叫梅九鸾。鸿蒙至今也没太弄明白它——那个名为“迈亚”又或者自称为“迈亚”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时至今日鸿蒙也不愿再纠结此事,毕竟他自认为不会有答应它的那一天。这个他笃定自己不会答应的请求要追溯到两人在类人间的相识。不得不说,首先它能够在可视人间、反人间和类人间自由活动这件事就足够让人惊讶的了。

    那天正是乐队沿街演出的日子,于是在窗外悠扬的鼓乐声中,那只全身漆黑的鬼从天而降,最终化作一只巨大的章鱼,占领了四分之三个淮江斋的单人包间,也顺便强行闯进了他的独酌时光和此后的一部分人生——虽然他早就不是人了。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到我的故乡去?”

    章鱼触须模样的肢体在话音间轻轻攀上他的脖颈,吸盘附在火山灰的躯体上,冰冷而柔软。它究竟是怎么说话的?光看外表完全找不到任何状似发声器官的东西。在似乎是躯干的黑色肉块上,一颗姑且被鸿蒙认定为眼睛的黄色珠子正直直指向他,它似乎正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自己。“你很漂亮。”它说。如今他依然记得那一天,连皮肤上湿润的触感也一清二楚。

    “你现在都不如以前好看了……公务员不好干吧?早就告诉你辞职了。”

    “你要是终于开始嫌弃本人,那么大可放下你的目标,领个别的什么人回你的老家。我看你楼下烧烤店那小姑娘就挺不错的。”

    “还真有底气说这话,一点都不像刚等了十二个小时。要是没有我你唔么唔不嗯……”

    “不要边刷牙边跟我说话,听不清,”鸿蒙在那张泛黄的布艺沙发上坐下,一看就有人在这里打翻过咖啡,“顺便一提,这次这张脸不太适合你。”他随手打开一张报纸。以往还在跑外勤时,比起到大街上去受额定阈值感知障碍的折磨,依靠文字来收集情报显然对他友好许多。昨天在酒店里,他也被涌来的情绪搅得头昏脑胀,根本没有好好说话的心情。梅九鸾家住郊区,还设了法术,虽然不能根治,但聊胜于无,他的头总算不那么疼了。

    过了一会,厕所里传来水声。“是吗?那你喜欢哪一世的脸?”

    “没什么称得上喜欢的。但我想起你的时候,一般都是那个美国人的脸。”

    “哦,那个啊。我还以为你一般都是想起原形呢。那看来你比较喜欢我一身血地来见你?”电动剃须刀的响声和梅九鸾的声音一起传出来,“现在是法治社会,条件不太允许,我可以明天去买桶红油漆顶替一下。”

    “大可不必了。”鸿蒙翻页。“我不喜欢。我只是觉得那副样子比较适合你。很能展现出你的气质。”

    “我的气质?嗯……原来在你心中我是这种形象。”鸿蒙跟着脚步声抬眼,看着梅九鸾从厕所里走出来。他依旧笑着看向自己,不过没了胡子,头发也放了下来,看上去多少清秀了一点。“好了,说说吧,这次是个什么情况?”

    鸿蒙合上报纸。“我要找一个灵魂。”

    “谁的灵魂?”

    “不知道在这边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反人间那边是头红龙。”接着鸿蒙开始给他解释切斯曼的事。从他们如何遇到说起,说自己本来如何打算把他的灵魂悄悄带走,又如何半路改变了主意,先看看他有没有别的价值,最后再来回收他的灵魂。他并没有给别人讲故事的爱好,只是知道他不说对方也会问,还不如一开始就交代清楚。等他讲完这些,梅九鸾会心一笑,道:“原来如此,这个忙我帮不了。”

    “啊?”鸿蒙差点给他一拳。他自己在占卜术上造诣不深,但梅九鸾却精于此道。甚至他这次来可视人间身上没带任何通讯工具,梅九鸾那边虽然有他定制的,能够接收他过来信号的法器,但顶多也只知道他在越南境内,就凭这样,他也相信梅九鸾能找到他,而对方也确实没有辜负这个期望。现在他说自己帮不了这个忙,一听就在胡诌,估摸着是想看他乐子。“你——”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梅九鸾的手掌已经竖在了面前。男人在沙发另一边坐下,呷了口刚倒的茶:“听我说完。”

    好吧,鸿蒙环臂放在胸前,倒是想看看这家伙要搞什么把戏。只见对方不紧不慢道:“灵魂是你自己要找的,那这个活光我来不行,你还得自己干。”

    “自己干?”鸿蒙翻了个白眼:“我是在自己干啊,朋友,我干活的方式,很显然……就是找你?”

    梅九鸾闻言笑了两声:“对对,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你不会占卜,也不是人,所以想着让我来找他,找到了我出钱买票过去,保不齐照片你还不满意,让我给你开个视频通话……你想得美。”

    鸿蒙无奈:“那你要怎么办?我不是人,这我没办法。”

    梅九鸾放下茶杯:“我有办法。”

    “我最后再跟你确认一遍,这真的有必要吗?”

    “我最后再跟你强调一遍,把你变成人类不是我的恶趣味。要找你这个东西得用一个很复杂的双人仪式,你明白吗?你得用你的记忆辅助我。所以你现在就认命做个人吧。”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这些!这堆东西,有必要吗?”

    沿着鸿蒙手指的方向看去,映入眼帘的似乎可以被称为全世界神秘学仪式的大熔炉。地毯上印着的圆形法阵里同时出现了卡巴拉生命之树和东南西北四个大字;被拉来充当临时祭坛的茶几上点着线香和蜡烛,盆里还摆了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的猪肉;地上放着一台型号老到让人惊讶于它还在运作的收音机,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这……”梅九鸾状似诧异而无辜地看着他,“当然有必要啊。”光看他的表情,好像他下一秒就要开始谴责自己缺乏对仪式和神灵的尊重一样,鸿蒙都有点佩服他了。显然,在可视人间,让鸿蒙尊重神灵某种意义上就是让他尊重自己而已。他本来想跟梅九鸾说你可以竞争一下今年的奥斯卡,但这只会助长此人的气焰,于是他把这句话吞回喉咙里,换成了如下申诉:

    “是吗?你说真的吗?这个毯子,很明显就是你从哪的纪念品商店买回来的。那个线香不就是商场里卖的那种吗?还有那个猪肉,我看你只是想顺手解冻一下吧。”

    “咳!”梅九鸾清了清嗓子,“我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你最好还是配合一下,不然你宝贵的时间可就白白浪费了,对不对?”

    “我真是着了你的道……”申诉无效,鸿蒙带着视死如归般的坚决走到地毯上坐下,“行了,要弄什么都快点吧!”

    “好好好。”梅九鸾似乎对鸿蒙的积极十分满意。接着,伴随着刚刚落下的响指声,只见一只経从后院里走进客厅,递给他一个竹篮。梅九鸾接过篮子看了看,似乎是没什么问题,便又把东西放下,打发経去修剪草坪。“你还养着魑呢?”鸿蒙问他。

    “怎么?”

    “没什么,只是很惊讶你没把它养死。”

    “确实,好像只有魑是我怎么也养不死的。体质原因?”

    “谁知道呢,你的事你比我清楚。”

    梅九鸾耸了耸肩,按下收音机的开关。悠扬的、催人困意的印度佛经从扬声器里缓缓传出。接着他抄起竹篮,从里面攥出一把东西,不由分说便洒在鸿蒙头顶。鸿蒙出于条件反射闭上眼睛,却只感觉像是被纸片打了一下,这才定睛一看:梅九鸾正朝他洒干花。

    “……我再问你一遍,真的,有必要吗?”

    “嘘……别说话。”

    鸿蒙倍感绝望,仿佛自己注定挣脱不了这大型芭比娃娃般的命运,于是他放弃了挣扎,乖乖闭上了嘴。梅九鸾也没说话,只是全神贯注地洒着干花,空气中便也只剩花瓣落下的声音。这时,梅九鸾脸上浮现出灵光乍现的神情。

    “……哦。接着你跳一段印度舞吧?”

    “你明显是刚想到这点子吧?”

    经受了佛经、干花、印度舞的洗礼,并被迫观赏了一段梅九鸾临场现编因而缺乏观赏性的舞剑,面前的大筮卜师终于按停了收音机。鸿蒙看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黑色小方盒,顿时心中一惊,以为下一个环节甚至是虚拟求婚,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一段时间不见这章鱼的想象力越发强大。但在梅九鸾打开盒子后,他发现里面只是躺着一颗光洁的黑色药丸。他接过递来的药丸,看着对方站直身子,四下张望:“你要不要水?”

    噢,所以这个所谓仪式唯一真正需要准备的道具就是一杯水,然后你还没有准备。

    鸿蒙吞下药丸,将梅九鸾刚刚倒好的白开水一饮而尽:“完了?”

    梅九鸾摊手:“完了。现在去睡一觉吧。”

    “睡觉?我用不着……”

    “好好好,我知道,鬼不会死,也没有睡觉的必要。但你们有睡觉的机能,好歹也恢复一下吧。”梅九鸾试图把鸿蒙提溜起来,未果,只好在原地看着他。“我也没亲自用过这个药,但理论上来说这个过程可能不太舒服,建议你还是趁着能睡着快去睡会吧……你也不喜欢那个什么,额定阈值障碍对吧?睡着了可就没有这玩意了。”

    “额定阈值感知障碍。”鸿蒙用眼神和他对峙。

    梅九鸾在他面前蹲下:“阿蒙啊,现在可是你在让我帮忙。我问你,目前计划的主导者是谁?谁更了解情况?在这种条件下效率最大化的做法是……”

    “行了行了,你还有脸跟我说效率最大化……”鸿蒙起身,“客房呢?”

    梅九鸾微笑:“我带你去。”

    越南,西贡市。9:31a.m,市郊梅九鸾宅中。

    起床之后,鸿蒙严肃地思考起了这是场梦的可能,而判断依据一反常态地简单粗暴:捏一下手臂,感到疼痛。这个方法看上去有点愚蠢,但他与其是为了确认清醒与否,不如说是为了确认许久未曾感受过的、人类皮肉的触感。

    “你……我……”

    “不错吧?”梅九鸾从隔壁房间走出来,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径直前往厨房。“早饭想吃什么?”

    “随便。”鸿蒙没空理他。他站在全身镜前,视线来来回回扫了好几圈,才终于勉强习惯面前的景象。长发、凤眼、习惯了上翘的双唇,不算壮硕但可称结实的身体——确实是他没错,但皮肤的青灰已经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泛红的肉色,双眼也由发亮的白变为了深渊般的棕黑色。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也为突然增多的感官体验而有些应接不暇。

    整个人都好重……这是肉体的重量?而且一下子变得好热……这是血液的温度?腹部像在灼烧一样,眼皮也特别沉……饥饿?困倦?这沉重的、一直咚咚震个不停的东西又是什么——想起来了,心跳……但他依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清爽与平静,因为那曾在无数个日夜里折磨他的、属于别人的情绪,现在终于消散殆尽了。他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体会到这种感觉。虽然事情还没办成,但现在他的心中已经充满了对梅九鸾的感谢,甚至完全不想去怀疑那些古怪仪式的必要性了。哪怕这些仪式纯粹只是梅九鸾想捉弄他,此时他也不在意了——哦,但还是有一件事需要在意的。

    “喂,你之前说……”

    “跟你说过了,不是永久的,随时能变回去。”梅九鸾边说边给煎蛋翻了个面。

    “好,行,挺好,但我们还有一件事需要解决……”

    “什么?”

    “……给我找件衣服。”

    “噢,对。”梅九鸾看着他,视线慢慢下移:“哟,发育得不错。”

    鸿蒙头一次如此憎恨自己的身高,因为显然,梅九鸾的衣服对他来说有些迷你,而类人间的衣物是没法穿在人类身上的。他不得不穿着这套过于紧身的搭配走进人堆。因为对于出门为自己购置衣物的要求,梅九鸾一针见血地指出:“本人不在怎么选衣服啊”,半是劝说半是威胁地把鸿蒙本人也拉了出去——银行卡毕竟在他那里。于是鸿蒙回来时,除了身上的新衣新鞋,右手还有一包知名点心店的外带,以及三个印着不同logo的购物袋:两个是衣服,一个是鞋;除此之外,左手还剩半根越南法棍。

    “没想到还买了不少。”进门时鸿蒙感慨。

    “打击报复?”

    “享受生活。”鸿蒙把东西和自己一起在沙发上放下:“毕竟你好不容易把我变成人嘛,嗯?”

    梅九鸾耸耸肩,似乎也并不反对。

    做饭这件事对自我意识不完整的経魑来说还是太过复杂,但还好梅九鸾的手艺并不算差,甚至可以说是不错。至少在梅九鸾宅中暂住的这三天,鸿蒙的口腹得到了足以满意的招待。但另一方面就难说了。这三天里,梅九鸾并没有立即着手寻找切斯曼的本体所在,说是在此之前要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完,鸿蒙用的证件也要事先准备好。对此鸿蒙没有什么异议,一来本就是他有求于人,他理应配合梅九鸾的安排,二来据梅九鸾所说,这事不算轻松,为了事情能顺利解决,事前把其他生活杂事办妥也是理所应当。

    “但你带着我上班是怎么回事啊?”

    “哎呀,多个不用付钱又懂行的助手不是很赚吗?你这么能干,真的是帮我大忙了。”碗筷已经被経收了下去,两杯加了冰块的鲜榨甘蔗汁继而被端上餐桌,在木纹上留下一圈水痕。说话间梅九鸾已经端起玻璃杯,晚饭后的定例,就当漱口了,他解释道。鸿蒙之前尝试的结论是自己对这种饮料没有太多好感,也不知道是不是梅九鸾在里面放了太多糖,但既然送上面前,也没有不喝的道理。就在他刚拿起玻璃杯时,却听得梅九鸾放下杯子:“行了,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你跟我来一趟房间。”

    “今天?……你要开始找人了?”

    “对啊,”梅九鸾在楼梯口回头看他一眼,“怎么,小蒙啊,原来你还挺喜欢给我打工?”

    “……倒也没有。”鸿蒙站起身。楼梯上传来梅九鸾的声音:“你不喝端上来给我。”

    房间已经被布置得差不多了。电灯没有打开,线香静静地烧着——居然还是商场里买来的那款。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仪式道具沐浴在蜡油燃烧的光线下,架着水盆的椅子、小刀、铁屑……?他很快放弃了对这些东西的辨认与猜测。梅九鸾的背影在桌前随着烛影摇晃,好像还在翻找什么东西,只见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放在桌上,这才转过身来面对鸿蒙:“嗯?坐吧。”

    鸿蒙顺着他眼神的方向坐到床边,带上来的那杯甘蔗汁留在了他的书桌上。他看着梅九鸾打开铁盒,从里面取出一株药草,剪去根茎,接着用打火机点燃,再扔进水盆里。“小蒙啊,”他手上正忙,嘴也不闲着,“仪式这种东西是必须的,但它和你用的东西正不正规,仪式流程严不严肃其实关系不大,它只是一个符号,重要的是要把这件事切实做了,让那些借你力量的东西看见这个信号。只要能看出是那个符号,画得丑一点也没什么。人类要借用其他世界的力量,只能通过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方式,所以在这里让他们偷点懒也是无可厚非的,我反正是这么想。所以昨天那一堆事看上去像在整你,其实某种意义上也是必须的。来,照着这个量,剪一缕头发给我,再接10毫升的血。急救箱放床头了,伤口你自己处理一下。”

    “但有必要这么依赖人类的方式吗?我看你本来的力量比这更强一点。”

    鸿蒙接过小刀,一同递来的还有一个试管与一缕捆起来的黑发。那缕头发大概是一直用来当作范例的吧,看上去像是已经保存了很久。他乖乖照办了,从梅九鸾检视后那一声得意的哨音来看,量应该是刚好。

    “哈,你说昨天那个吗?那个其实就是相当于知会管这个的人一声——看好了,我要暂时把这个家伙变成人类了。没有借用谁的力量,所以随便一点也行来着……不过今天确实是用迈亚的方式来,这些东西阵仗看着大,其实都是辅助作用。光靠梅九鸾的力量要做成这事,咱们时间恐怕不够。”说话间,他又舀出二分之一的铁粉倒进水盆。

    “等一下,那你岂不是——”——会减寿?梅九鸾没能让他说完后半句话。他走过来,额头碰上鸿蒙的额头,在他呼出的气息在鸿蒙面前停留的那段时间里,鸿蒙感到有什么冰凉的、黏糊糊的东西攀上他的后背,像在吸收什么似的,又在梅九鸾后退的那一瞬间收了回去。“好啦小蒙,一会可能身上会有点烫。接下来呢……嗯——你还是出去等着吧。这是项目策划的要求,呃,你们公务员是这么说的来着?”

    于是鸿蒙便失去了窥探那个房间的机会。他本来不在意的,或者说他觉得自己不会在意。毕竟他知道迈亚的关爱一直就是这种方式,一种在他看来几乎称得上不计回报的奉献……这并不是说他鸿蒙就没有任何的同理心与愧疚,只是在过往千年的拉扯中,他终于认清并败给了这样一个现实,就是迈亚无论怎样都会认定鸿蒙此人的心中空缺一块,而这块空缺只能用这种热切到有点恐怖的爱意补上。或者说这种恐怖只是对他鸿蒙而言,毕竟对那些沐浴在爱中,不惧怕获得与给予的人来说,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他也不知道迈亚的过往,他压根不觉得自己了解这个家伙,也许那些关心只是出于一种高位者对低位者的关心,一种人类对猫狗的慈悲?但无论如何,鸿蒙最后放弃了挣扎,与其让两人在亏欠他人的愧疚感与奉献他人的使命感——姑且称其为使命感吧——当中不断纠缠,不如用这种可能不算健康,但没人获得不幸的方式维持这段关系。亚健康关系?也许吧。

    但在他的身体开始发烫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考虑起这件事。在灼烧感与随之而来的疼痛中,他看着自己的手臂,在那块崭新而洁白的纱布下,锈红色正缓缓晕开。在他脑海中的某一部分,这些疼痛与这些浸进纱布的血仿佛都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梅九鸾,属于他寿命流失的某种具现化。他的头烫得厉害,仿佛有团火在那里烧,他弓起身子,猜想这可能是梅九鸾所说的借他记忆一用了。而他的眼睛却只是依然望着手臂上的红色,想着,梅九鸾死的时候,这东西也会在他的身体里冷下来么?

    一个多小时后,梅九鸾走出房间。“找到了,在中国。更细的得去了当地才知道。”他说话时伸手抹去头上的汗珠。鸿蒙皱了皱眉,把他拉进沙发里坐下。

    “辛苦了。明天先在家休息吧,行程我来规划……哦,还有一件事。”

    “什么?”

    “至少我呆的部门里没有项目策划这个说法。”

    【摩尼戈尔文案库已归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