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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浅眠

    “回见。”他说。

    长发的背影没有再回答,很快就消失在群山深处。他掏出仅剩的一根香烟,将它点燃。烟雾散进空中。

    中国,广州市。3:02p.m,富力君悦大酒店。

    “……双人床?真的假的?”

    “不喜欢?身体接触可是能促进多巴胺分泌……”

    鸿蒙懒得理他义正言辞的恶趣味,先一步上前放好了行李。“然后呢?你不是说更细的位置要到当地来才能看吗?我们现在确实到了。”

    梅九鸾长叹一口气,开始掏他的烟:“你求人就是这种态度啊?”

    “那我求求你……别再增加我们的无效沟通了。”

    梅九鸾轻笑一声。“真是没有情趣。”鸿蒙没能来得及回答,失重感的袭来显然快于他组织语言的速度,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最终以某个柔软的表面将他接住告终。梅九鸾倒在他旁边,支着上身,腾出来那只手拍着铺开的被褥:“这床不错吧?来酒店第一件事肯定是先考察一下房间环境。你也太不会享受生活了……呼。”

    话音落毕,床轻了一些。鸿蒙仰面瘫在床上,心中突然升起一些感慨,虽说不是因为对方一席话而真的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感性能力,但他也懒得再追究刚才梅九鸾究竟有没有推倒自己。“说真的,我都忘记人类的身体都应该有些什么感觉了。”他冲着天花板讲道。在他视野右下角处,天花板下方,梅九鸾的上半身面朝他伫立,耸了耸肩:“那你可以好好体验一下。”接着他走进卫生间,完全消失在鸿蒙的视野里。

    “我出门转转,考察一下这里的环境,顺便带晚饭回来,”鸿蒙依旧朝着天花板说,但加大了一点音量,“我由衷希望回来的时候能看见你把正事做完了。”

    “行。”声音隔着玻璃敲击他的鼓膜。拥有鼓膜的体验到现在都还有些新鲜。

    于是鸿蒙终于站在了陌生的大街上。他上次来中国是什么时候来着?那个时候他们用的貌似还不是这个旗子……?当时只顾着办事了,没太注意。考虑到他们可能会租车,还需要备几份护照复印件。在街上穿行三十分钟后,他拐进巷子里的一家复印店。复印机嗡嗡嗡地响,他站在一旁,看着那台机器发呆。那声音有点吵,他想,然后又吃惊地发现,没了额定阈值感知障碍,可视人间居然会这么安静。他想起他的那些同事们,一拿到假期就兴冲冲地商量着将其消耗在人类和他们的造物身上,彼时他完全不能理解他们的这种热情,如今没了伴他多年的老毛病,竟奇迹般地稍微懂了一些。一星期下来,他发现办公室小姑娘沉迷的奶茶比他想象的要好喝,塞满了棉花的被褥盖起来也确实没那么糟糕。他又想起那些医生说的话,“这本质上是因为你过于抗拒成为人类”……如果没有额定阈值感知障碍,如果他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发现人类的身躯、人类的生活,都没他想象的那么糟……那他会希望自己成为人类吗?

    这个想法太恐怖了。鸿蒙摇摇头,接过复印件和护照,一本他的伪造品,一本梅九鸾的真护照。他走出那扇玻璃门,又找个书店买了本地图册。哪怕梅九鸾此刻已经找到了目标所在地,动身估计也要等明天了,想到这里,他又顺手打包了两人的晚饭,才终于启程返回酒店。鸿蒙进门时,梅九鸾坐在阳台上,正靠着单人沙发的椅背小憩。他换了件T恤,上午穿来的衬衫挂在一边,带着淡淡的汗渍。

    “辛苦了。”鸿蒙把一瓶冰镇过的柠檬红茶抵在他的额头上。

    “确实辛苦,”梅九鸾把它接过去,“现在才知道心疼我?”

    鸿蒙在他对面坐下来,从塑料袋里拿出他的晚饭和一瓶啤酒。他用桌沿顶开瓶盖,并以眼神表达自己懒得理他。

    “我说小蒙,好歹也该犒劳我一下吧。”

    “怎么犒劳你?”

    “这个嘛……”梅九鸾边拧盖子边想,“和我融合之类的?”或者说假装在想。

    “驳回。”

    “噢,”梅九鸾失望道,但并不是真的失望,毕竟他们都料到了这个回答,“那用嘴给我来一回。”

    “这个可以。”

    “真行啊?”

    “我没开玩笑。”

    “好吧……”梅九鸾终于拿出另一盒炒饭,并喝了他的第一口茶。虽然不讨厌,但这种方式于自己而言没什么必要罢了,他腹诽道。

    “你……”梅九鸾循声抬头,看见鸿蒙拿着筷子在饭盒里翻来戳去,可能是在试图制造某种他在认真吃饭的氛围。“你为什么要把我变成人类?”

    “我不是说了?这是一个很复杂的双人仪式……”

    “你保证只有这个原因?”

    梅九鸾沉默了,他低下头去,用鸿蒙的方式一同制造起用餐氛围,区别在于他真的吃了几口。一种独属于他们二人的心照不宣弥漫在空气里,仿佛在这许久的沉默中,他们已经完成了一次对话。

    “你现在有没有觉得开心点,”于是梅九鸾问他,“比起过去在可视人间的时候?”

    “你非要用问题回答问题吗?”鸿蒙抬头,看见梅九鸾两眼直望着他,意识到对方确实是认真发问,又低回头在碗里戳了两下,这才缓缓道:“都上千年了,如果这千年时间里我有哪一刻能坦然地开心一次,享受享受可视人间、哪怕是类人间的生活……我现在恐怕就不会在这里。”说到这里时他笑了:“别折腾了,迈亚,我估计自己已经不剩多少开心的能力了。”

    梅九鸾刚咽了口饭下去,半晌后道:“你只是想不开而已,虽然也没什么太大影响吧。”

    鸿蒙耸肩:“没办法,我的风格一向如此。”

    轮到梅九鸾笑了两声。他问起鸿蒙出门时的见闻,后者默契地接上话茬,余下的晚饭时间里话题再也没有触及过此前那个领域。无益而安全的餐桌闲谈一直持续到梅九鸾离开座位。鸿蒙朝着卫生间喊:“自己吃的自己收!”玻璃墙后传出一声清脆而坚定的“没门”。

    等到梅九鸾出来,在衣服上擦干了手,而鸿蒙在内心为他没有把那些水珠甩到自己脸上道完谢,他们才坐回阳台上的小茶几前——准确来说,是梅九鸾坐回桌前,因为在他出来时鸿蒙就已经在那里了。桌面洁净如初,饭盒与带走油污的纸团一起躺在垃圾桶里。鸿蒙看着梅九鸾按燃火机,眉头一皱,但还是没做评价。他等梅九鸾吐完第一口烟之后才开腔:“所以,结果如何?”

    “只知道在西南边。今天用的法术太简单了,还不够。”梅九鸾连着烟吐出下一句话:“可能还要再做一次在越南的那个仪式……得买把刀,还有10毫升的测量仪器。其他的那些……有最好,没有也行,尽量弄来吧。”他透过面前的烟墙看着鸿蒙,知道男人已经切换到另一模式,因为他发现对方说话时眼神追着楼下的车辆,那是好友正在思考的表现。“刀是好办,带刻度的东西……到时候去趟药店,买个带量杯的药剂。其他的你清楚,回来列个单子给我,我再看看怎么弄。”真是工作狂。一个苦笑短暂地出现在梅九鸾脸上,就在面前的工作狂抬头看他之前。

    “你真想好了要再做一遍?如果位置清晰到西南,那也可以在可视人间收集一些情报……”

    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另一双眼睛,梅九鸾先是一愣,很快又耸耸肩:“先不提有没有用,你有那个时间吗?”

    鸿蒙无话。梅九鸾摆出“这就对了”的表情,站起身子,向门口迈出脚步。但一只手拉住了他。他回头看去,脸上的表情虽称不上迷惑,但也不能说是很明白。只见对方张了嘴正要说话,在这一刻他却突然福至心灵,噗嗤一声道:“哦,哦。今天先不整了,我可不加班。下去散散步,消食。”

    鸿蒙黑着脸松了手:“……行,你去吧。”

    “怎么,担心我?”

    “你到底去不去?”

    “去、当然去。记得给我留门啊。”

    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鸿蒙长叹一口气,倒进椅背。

    中国,GZ省。9:17a.m,武陵山脉某山峰。

    “怎么了,小蒙?”

    “……没什么,只是有点想起生前住过的地方了。”

    梅九鸾吸了一口烟。“这里离那也不是很近吧。”

    “确实不近,”鸿蒙回答他,“只是天色很像。”

    在两人脚下,大海般的云雾将地上的一切连同那些高度稍逊的山峰尽数掩盖,只留下几座山尖刺破氤氲,得以呼吸到最纯净的阳光与空气。就这样平视相望,人们很少能不怀疑自己误闯了某个天上的世界。但鸿蒙只是昂起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云翳笼罩下的苍蓝逐渐透亮起来,最终变成纯净的亮蓝色,光洁如洗的天幕无尽地铺开。棉褥似的白色云层四散在高处,一直向最远方绵延,仿佛妄图为天空标记出界限。像这样的晴空,他生前总是看到。

    暂时用不到的行李堆在了半山腰的小镇旅馆,租来的越野车停在无人的山道上,再往上走就连柏油马路也不再有。两人站在后备箱旁,登山的准备工作已经接近尾声。鸿蒙现在可以确定那个灵魂的真正主人就在这座山峰上,到了这个距离,法器的感知比梅九鸾的占卜灵敏,只是可惜现在寄居凡躯,失去了魑鬼感应灵魂的能力,怎么说也还是让工作变得麻烦了一点。

    “差不多了?”

    梅九鸾弯下腰,在地上按灭烟头:“嗯。走吧。”

    两人并不担心对方会拖慢自己的脚步,也不认为花钱雇一个类似向导之类的角色会对这段路程起到什么实质性帮助。经过千年的时光与无数外勤任务的历练,鸿蒙不认为自己在登山这一技能上会有什么问题,而梅九鸾虽然只是一个普通或者没那么普通的人类,但出于职业性质所需,他也时不时便需要往深山老林里跑。另一方面,他们要找的东西是那么特殊,无论是怎样的向导恐怕都不知方位。然而,即便对自己的脚力有充分信心,他们还是把整个上午都花在了确定方向上,毕竟就算法器灵敏,如果探知对象的规格过于超出常规,也总有帮不上忙的时候,就像指南针在北极点上总会乱转一样。好在晌午时他们总算是有所成果——从两人所在的方位望过去,哪怕树叶已经枯黄掉落,伸出林冠、仿佛要触碰天际的百千枝条也昭示着一棵巨木的存在。想必以那棵巨树为中心,各种生物集聚生息,就这样形成了这片森林的心脏吧。那个深渊般灵魂的主人也就无疑居住在那里。艳阳高悬,日光直泻而下,两人商议过后,决定先找个空地稍事休息。

    “你该把我变回去了。”

    手里的夹心面包还剩一半时,梅九鸾收到了这个提议。他把上半身向后仰倒,用没拿着面包的那只手作为保持平衡的支点:“变回去可就吃不上什么好的了。你都等到这顿了,不再多等一顿?”

    鸿蒙摇摇头:“现在已经可以确定那家伙就在这里,就这个速度来看,今天应该能找到,那把灵视能力取回来估计能提高不少效率。运气好的话,天还没黑你就能回去。”

    “效率,嗯——”喀,“效率就那么重要吗?”

    刚拧开的瓶盖仍攥在梅九鸾的手心。在森林里,沉默会在许多生命的回响里被蚕食,乃至消弭,但至少在这片空地里,沉默仍然占有一席之地,只有那个刚被打开的瓶子溢出气泡,用这微小的声音默默宣告时间的流动。梅九鸾的语气并不尖锐,甚至有着不符语境的和蔼,在这一刻他更像是迈亚:一个不属于任何已知世界的外来生命体、彻头彻尾的更高存在,抱着纯粹的、最天真的好奇,询问人类这个物种到底如何定义“重要”。

    “迈亚,”鸿蒙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知道的。”

    一滴水珠顺着瓶口滴到梅九鸾的衣领上。他放下手,瓶子已经空了四分之一。“也是,效率怎么不重要呢。”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鸿蒙听,只是话尾笑的那两声想必不是给自己的:那基本就是朋友间在某个无足轻重的小玩笑后面附上的笑声。寂寞?失望?自嘲?不……兴许梅九鸾偶尔会有类似的情绪吧,然而……他并不完全等同于“迈亚”。有时候鸿蒙会在迈亚身上找到一种置身真空般的抽离感,好像它的笑容从来都只是在笑这群低维的、自称人类的生物如何庸碌枉劳。但好在出于充分的信任,他知道自己从不用费心去揣摩朋友的心绪,就像揣摩随便哪个敌人或工具那样——毕竟如果迈亚想让他知道,那他只需等待对方亲口言说。更好的是,梅九鸾此时还算个人类也确实像个人类。他起身时像人类那样撑着膝盖站直身子,像人类那样拍拍身上的尘土和松针,好让它们顺着重力离开身体。鸿蒙看着他挪到那个军绿色的登山包前,从夹层里翻出一个黑色的方盒,与两周前他在梅九鸾家里看见的那个如出一辙。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在他眼前闪过,他伸出胳膊,方盒躺进他的手心里。“谢了。”

    梅九鸾重新在他面前坐定。“咱俩谁跟谁……虽然我是想这么说,但相比之下还是更不想放过你欠我人情的机会。”

    “随便你。话又说回来,你没觉得有点奇怪吗?”鸿蒙撕开压缩饼干,在咀嚼间问道。

    “怎么?”

    “那个灵魂,它真的在那?这座山上不像是有人烟的样子。”

    “那可能是动物呗。”

    “但这么久了……根据测灵盘的反应来看,它根本没动过。”

    梅九鸾摊开双手:“谁知道呢,可能是头冬眠的黑熊什么的。”

    “你确定?”

    “只是猜测罢了。”

    梅九鸾耸耸肩。鸿蒙也了然地不再继续纠结于这个问题。他打开手里的小方匣子,倒置过来,红褐色的圆珠掉进他的手心,继而又很快落入喉道,并一路向下直达胃部——这将是他很长时间里最后一次体验到这些器官的真实存在了。“这次连水都不用了?好家伙。”半满的塑料瓶和梅九鸾的手一起悬在空中,他撇撇嘴,决定把剩下半瓶苏打水送进自己嘴里。

    “接下来呢?睡觉?”鸿蒙抬眼看他。

    “对。”

    “睡多久?”

    梅九鸾看看手表:“一个小时就行。到点了我叫你。还有衣服,你自己找找吧。”

    鸿蒙做事一向雷厉风行。梅九鸾的目光追着他的动作一路上移,又跟着飘到背包旁边。拉链声划破空气,鸿蒙在收纳上还是颇有条理,不需几下翻找就拿到了他要的东西——一件纯白色的袍子,新得找不到哪怕一条不该有的皱褶,正规规矩矩地等候在塑封袋里。

    一件寿衣。

    “话说回来,你这体质可真有意思。”在压缩饼干的阻挠下,梅九鸾的发音稍显模糊,“正常衣服还不能穿?只能穿寿衣?”

    “穿是可以穿的,我在反人间的时候穿的也是那边的衣服。只是考虑到可能会有回一趟类人间的需要,这个比较方便。毕竟如果是魑的身体,这种山脉也跟平地区别不大。”

    “还平地呢,你还真能显摆。什么来着?排异反应?”

    “不太准确,具体的和纯白火山有关系,好像是因为直接把实体带过去容易引起纯白火山故障……但更多我也不清楚了,回去再研究一下吧。反正如果穿普通的衣服过去,会稍微麻烦一点,反人间倒是不会这样。”

    “嗯……看来你在反人间的家家酒扮得挺开心嘛?”

    “没办法,总得哄哄小孩。”鸿蒙叹了口气,“我看上去越像他认知里的常人,他就越容易对我建立亲切感。”

    “我看你挺喜欢他的。”

    “如果你要这么想的话,我也没意见。”

    “不说这个。你真的做了回去一趟的打算?”

    “怎么?”

    “你当时怎么说的来着?人家给你留了一个月,是吧?咱们现在在这已经耗去两周了。嗯……我还记这边和你们那的时间流速比例,1:0.043。挺好记的还。反人间也一样吧?”接稳了鸿蒙抛来的视线,梅九鸾回以微笑,姑且是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之意:“我闲着没事就替你算过了,你在那边可只有不到16个小时可待。”

    鸿蒙带着笑意轻哼一声:“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这么久够了。”

    “这么自信?”

    “回去最多也就是查点资料,再找个人带几句话。我有自由进出书库的权限。”

    “啊,对对,见过大司尊上。”

    “少跟我贫。”双手捋过衣领,抹平或有或无的皱褶,鸿蒙用这个动作标志自己衣装完毕。“我去睡了。”

    “做个好梦。”毕竟你能做梦的时间也称不上多。

    休息过后,两人重新踏上泥泞的山道。取回了火山灰做的身体,山路对鸿蒙来说也变得轻松许多,但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不得不承认脚下的路比看上去远上不少。等到暮色渐浓,繁星开始在夜空中闪烁,两人才终于来到那棵巨树的面前。那是一颗古老的梧桐,在这个严霜侵袭的严冬,它暂时失去了色彩,但第二年春天又会很快恢复活力。哪怕只从如今的外型上判断,那粗壮而饱经风霜的树干,覆盖天日的枝桠,几乎快与大地合为一体的根系,也足以低语它上百年的岁月。

    而鸿蒙也发现,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棘手。

    “这……”

    空洞。巨大的空洞,以那棵树为中心延伸开去。那并不是“此处存在一个空洞”那么简单的事,而是“此处并不存在任何事物”。鸿蒙本以为自己行走三界多年,再也不能有奇事让他惊讶,但就在此时此地,他发现自己可能目睹了真正的“虚空”时,还是不禁为之震撼。人类并不能从中感觉到异常,但看得到灵魂的魑鬼并不会这样想:此情此景,就好像整个可视人间被挖去了一块——大小和切斯曼·琴的灵魂完全一致。

    一切都连上了。

    不是人类。也不是动物。

    切斯曼·琴在可视人间的镜像……就是这棵巨树本身。

    陡然间复杂起来的事态,概括起来却又异常简单:这个灵魂的价值比他想象的还高出许多。它现在不仅仅只是过于庞大的灵力,还是一种崭新的现象,也许类人间如今的理论体系都会被重新构筑——拥有灵魂的植物,且灵魂所连接的并非可视人间的本体,而是反人间的镜像,在他的印象里,这是完完全全的第一例。

    他要做的事突然多出许多。会不会已经有人盯上切斯曼了?他必须确认各方的动向……也许还要开始思考对应的措施……不,但在此之前,他需不需要先评估一下改变方针的可能性?也许不用把切斯曼当成一个纯粹的油田,而是摆上桌面,作为和那群人谈判的筹码?但他们比起以物换物,恐怕更喜欢明抢……但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回一趟类人间。哪怕只是确认是否存在类似的先例也好。他转头看向梅九鸾:

    “迈亚,我——”

    “你要走了?”

    梅九鸾的表情写着意料之内。他沉默了一会,最后轻轻点了点头:“附近应该就有门。”

    “这样啊……”

    “有空会来看你的。”

    “你最好是,”梅九鸾笑道,“都到临别之际了,不来个拥抱什么的?”

    鸿蒙“不”字都已经到了嘴边,抬头看见对方张开的双臂,一时觉得这场景实在是又好笑又尴尬,但还确实带着点温情在,竟不知该如何回绝,索性抱了过去。

    梅九鸾的双手紧紧箍住他的背,他的身体现在已经与周围的空气一样寒冷。梅九鸾想起几个小时前的阳光,耀眼的金斑里,事先准备好的白色寿衣套在魑鬼身上,黯淡的青灰色重新爬上睡梦中人的身体,冰凉而坚硬的长角在他的额间悄然生出。而在那一个小时里,他只是坐在那旁边,抽着烟,看着这一切。

    鸿蒙听见耳边传来好友的嘱咐:“那个叫切斯曼的孩子,你要小心……不要走错了路。”这下他真的笑了:“怎么,你吃醋了?”

    “我吃他的醋干嘛?”梅九鸾也笑了,他确实没有吃醋,甚至不能说是特别关心这事,但现在他懒得解释,也没空解释。鸿蒙放开双手,看着梅九鸾的脸。他不知道下次来可视人间时,这张脸会是什么样子,兴许已经白发苍苍,又或者已经换了张面孔。但不管怎么样对方都会认出他来,这只浑身漆黑的章鱼早在百年前就证明过这一点。那现在就轮到他来记住这张脸了。

    他确实希望自己能记住。

    “回见。”他说。

    【摩尼戈尔文案库已归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