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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鸢木(下)

    “咚咚咚!”

    苏木愤怒地敲打陈姨敲打木门。

    无人回应。

    他却是一次比一次用力,像是将自己的手当作铁锤,木门一次次抖动。他充血的眼球和额上爆出的青筋足以表达此刻的心情——火焰灼烧他的全身。

    “开门!混蛋啊!你把我姐姐还回来!”

    仍是一片寂静,屋里甚至还有微弱的灯光。

    他巡视一周,无助感令他窒息,就像是小时候不小心摔进溪水里的感觉。他跪倒在地,狠狠地倒吸了一口气,屏住泪水,去敲另外几家邻居的门。

    “你们把我姐姐还回来!你们把她绑架到点香阁了,是不是?!”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发出悲痛的怒号,“有本事出来解释啊?!”

    一扇木门被打开,苏木灵敏地察觉到了,也不管那是个壮年男子,直接扑上去一顿拳打脚踢。壮年男子不费吹灰之力,一脚将苏木踹出半尺之远。铁锈味涌上咽喉,苏木捂着腹部,艰难地起身。男子见他有所动作,直截了当地上前,抓起他的头发就是一巴掌。苏木感到脸颊火辣辣的疼,左半边脸扭曲变形,像是要挤到右半边脸去。而他仍是言语不清的说:“混账……还我……”

    又是一巴掌,这回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阿姐……”

    这一次是头。

    苏木已是无力发言,瘫倒在地。这时候陈姨才将窗子开了条缝,尖锐的声音传入他的耳内:“真是……要不要别人生活啦?”

    隔壁家的老大爷推门,看到眼前一片狼藉摇了摇头,对壮年男子说道:“大壮,看看你做了什么事,被警巡看到可不得了啊……快点把他抬进他家屋里。我来搭把手。”

    “这小子吵吵嚷嚷,就是该打!谁管他姐姐怎么样?一家子扫把星,赶紧死了才好!”大壮恶狠狠地说,不情愿的将他抬起。

    街坊邻里们像是刚睡醒,纷纷打开窗户或门,边目送苏木被扔会屋内,边议论纷纷。不少人对苏木嚷嚷:

    “苏木啊,你哪来证据说你姐姐去了点香阁,又污蔑是我们把她强行送去的呢?”

    “小子,不过是你阿姐晚回来一点,多耐心等等不好吗?再说真的回不来可能是路上遇到危险了呢?呸!瞧我这嘴……”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甚至隔空聊起来。夜晚的空气来充满快活的气息,而苏木和他失踪的阿姐早已被抛之脑后。

    苏木瘫在榻上好多日,不能行动,不能说话。面部器官不受控制,鼻涕眼泪一把,混着血,榻上一片绯红色污渍。大壮家的媳妇炖了锅蘑菇汤给他,顺带给他包扎了伤口,生怕他死在家里,麻烦找到自己头上。

    阿姐,阿姐……苏木心里念叨着。

    世俗怎会如此邪恶?我待不下去了,苟活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好痛,全身都好痛。带我走,阿姐……

    不行,不能走。阿姐,等我寻着你,我会想办法把你救出来。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去一颗参天大树下生活。

    想到这里,他咧嘴笑了,一个诡异、僵硬的笑。

    将近一个月,苏木才能下床走动。天还没亮,他便离了家。他需要寻一份新工作。走出街坊没多远,他别回头,冷冷地扫视一圈拥挤的矮房,握紧拳头。他确信梓鸢被骗进了点香阁,还是在暴力的手段下。他姐姐虽然过于纯善,无法明辨人心,但也不至于在他的再三愤怒的叮嘱一个心眼儿也不留。一想到姐姐的脖子被哪个壮汉给掐出乌青,他便心如刀割。复仇,行不通的。他们会把我打死,我是个手无寸铁的小屁孩,扫把星。我要强大起来,赚够银两,把姐姐救出来!

    阿姐在那个鬼地方一定很痛苦……各种梓鸢悲痛,不甘的面孔浮现,她背上会有伤痕,每天被迫涂脂抹粉,带上迎合讨好的“面具”,掩藏未干的泪痕。

    苏木寻着个伐木的工作,据说他工作的这片树林就是父亲意外死去的地方。工头一开始不愿收一个干巴巴的黄毛小子,而苏木累死累活证明自己的实力可以不断提升。正缺人手,工头不得不留下他。

    时间过得很快,半年过去,苏木锻炼出肌肉,也长高了不少。尽管看起来高高瘦瘦,却结实得很。附近一带青少年不敢欺负他,他的身材和童颜极具欺骗性,而他能一腿将你扫倒。

    步入伏月,一天劳累的工作结束,苏木在家中发现了一个包裹,打开竟有不少铜板和少量银两。他在恍惚中收起包裹,藏到一块地板下——这是他的秘密匣子。他也不顾全身酸痛,向点香阁奔去。

    那是阿姐给的,绝对是!她来找过我了!他心想着,喜悦的笑容挂上眉梢。

    他止步于一条闹市,路边玲琅满目的铺子禁不住让他慢下脚步。街上人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完全吸引了他。要是他和阿姐也有这样的生活该多好啊。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点香阁,装饰华丽,灯火通明。这么一座漂亮的屋子,竟是点香阁。苏木连忙摇摇头。这可是阿姐受苦的地方。

    两名曼妙女子推门而出,瞧见呆愣愣的苏木,妩媚一笑,开腔问道:“小公子是来欣赏歌舞的吗?今日可是有著名雅妓弹奏哦。”

    苏木脸一红,低头否认:“我?才不是呢。”

    两名女子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其中一位意味深长的又问:“那小公子,你是来消遣的?”

    苏木匆忙摇头,咳嗽两声问:“你们认识梓鸢吗?”

    “没听过这称呼呢,我们这儿的姐姐有叫梓鸢的吗?”女子看向另外一人。另一女子思索了阵子,谈起一名“鸢姐姐”。苏木眼眸闪烁,提高了音量,询问“鸢姐姐”的长相。

    “鸢姐姐可清秀啦,不少官人都找她呢。”女子慢悠悠回答,“她眉心有点痣,不像画的。”

    对的,就是阿姐!苏木激动万分。

    “小公子也想找她?”女子笑嘻嘻地问。

    苏木没回应,摸了摸口袋,半晌后点点头。

    还没有足够的钱救阿姐出来,可是……就见一面,聊聊天也行。

    随着其中一名女子深入点香阁,在一间闺房停下。女子敲敲门,门打开了。苏木的心不曾安宁过,这一刻更是要跳出嗓子眼。一名陌生的女子映入眼帘:她蒙了白色面纱,随意挽了一个发髻,剩下的青丝如瀑布般披下,配合的头饰很素雅,衣着也说不上华丽。她画了眉,脸白白净净。苏木仅能凭眉心的痣认出这是她姐姐梓鸢,这颗痣也被某些邻里诟病,说是有克死人的妖力。

    梓鸢看见高瘦的苏木,蹙起眉头,眼神躲闪,瞥向了一边,又看向带苏木来的女子,眼里写上了疑惑。

    “这位小公子点了姐姐你,剩下的我也不必多说了。”女子说罢,扭着身子去接待别的官人了。

    梓鸢和苏木尴尬的站着,两人避免了眼神交流。沉默折磨苏木,他沉不住气,开口说:“阿……”没说完,却被梓鸢堵住了嘴,拉进屋内。

    屋里的香炉散发奇怪的香味,让苏木连打两个喷嚏,思绪飘向远方。梓鸢灭掉了香味,沏了一壶茶,端到小桌上。

    苏木感到烦恼,他不认识这个姐姐,她太陌生,太冷淡了,导致他无法说出思念的话语。可她千真万确是自己的姐姐。他拿起茶碗,看向茶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一个满脸忧愁的少年。

    可能阿姐也不认得我了吧……他鼻头一酸,将清凉的茶水一饮而尽。鼓起勇气,对正端着一盘糕点走来时梓鸢说道:“阿姐,我来看你了。”

    梓鸢重重的把铜盘放下,没有看向苏木一眼,别过身背对他。

    苏木深深吸了口气,接着说:“我……我正在努力工作,攒够钱把你救出来。你……你过得不好吧……放心,你马上就能解脱了。我们之后就离开这片区域,去更远的地方……”

    梓鸢没有回应。

    “阿姐……”苏木声音颤抖,“我好想你……你能不能转过身,把面纱摘了,抱抱我……”

    梓鸢始终垂着眼,一手紧紧握着另一手的手腕。她摇了摇嘴唇,说道:“够了。以后别来找我,也别想着把我赎回去了。”

    “你在说什么,阿姐?”苏木被“赎回”一词刺痛。

    “我说。”梓鸢微微抬高了音量,“我与你再无瓜葛了。我不是你阿姐,我是*鸢*,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不劳小公子您费心。”

    苏木难以置信地盯着梓鸢单薄的背影,双眼无神地看向面前的糕点,喃喃自语:“什么啊,阿姐……你怎么了……我一定要把你救出来……”

    梓鸢闭上眼摇摇头。

    “那包裹呢?那个装了铜板和银俩的包裹。”苏木不死心,不确定的说,“是你给我的吧?”

    “怎么会呢,小公子。点香阁的女子们哪来的自由离开的。”梓鸢尽量控制情绪,冷静的回答。

    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了。

    苏木颤颤巍巍的起身,一时无言,嘴唇颤抖。他还是不相信,自言自语:“不,一定是你给我的,你是我的阿姐,你是梓鸢,你在纺织厂工作,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是……”

    滚烫的眼泪滑落,苏木渐渐看不清眼前女子的身影。

    “你是会抱着我,在我耳边细语,世上最好的姐姐……”

    他蹲下身,捂脸抽泣。脑海里的小男孩放声大哭,而温暖的气息将他包围住。那股气息哄他说:“不哭不哭,阿姐在这儿呢。”那股气息又哼唱一段调子,悠长,轻柔: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儿声啊。

    月儿那个明,

    风儿那个静,

    摇篮轻摆动啊。

    阿姐的阿木呀,睡在梦中

    微微地露了笑容啊……”

    调子突然掐断,温暖的气息消散。

    苏木回到这间昏暗的卧房内,眼前站着一名陌生女子。

    “该死……”苏木狠狠抹去了眼泪,哗啦一声把桌上的糕点推翻,踹了一脚椅子,甩开房门离去。

    这样,便好。梓鸢露出苍白的笑容,蹲下身收拾残局。

    我不是那个梓鸢了,我脏了,我不能再当你的阿姐了。

    她一边收拾,一边流泪,妆花了一片。

    收拾完,她走到梳妆台前,摘下面纱,注视自己。另一个女子出现,但她脸上并不干净,没有涂脂抹粉。她脸颊被冻得通红,眼睛莫名炯炯有神。她心满意足的笑。

    梓鸢又来到塌边,打开一个木匣子,里头放着两个鼓起的包裹,是她好不容易挣来的钱,最底下压着一张纸。来她这儿的一位官人倒是有闲情雅致,竟教她书写。她也从未想到自己有些许天赋。这张纸写了她对苏木想说的话。是一封叫做“遗书”的东西。她又看向苇帘,心里一沉。

    隆冬腊月,苏木一人装补完破旧的屋子。他又兼职另一份酒馆的工作。他拿钱买建材,保证了不漏风不漏雨,他还买了套新被褥。他总是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属于梓鸢的房间。那里很久不收拾了。

    今天比较空,还是收拾一下吧……

    他推开掩上的门,地板和塌上早就盖上一层灰。

    苏木没多久就退了出来。他觉得是灰尘迷了眼,让他泪流满面。

    次年春,柳絮纷飞的季节,苏木家罕见的被敲响。

    苏木打开门,虽然眼前人蒙了面纱,戴着斗篷外衣的帽子,而他认出是去年在点香阁带领他找梓鸢的女子。女子没多说什么,递给他一个木匣子,便匆匆走了。匣子里只有一张纸,有点厚度。苏木拆开,看了看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困惑的挠挠头。他将匣子放到梓鸢的房间,顺带将房间收拾干净。

    “阿姐……”

    苏木在睡梦中叫唤。

    他突然醒来。

    清冷的月光洒进房内,苏木瞥了眼身边安睡的媳妇和孩子,定了神。

    扫把星的传言随着梓鸢的消失一齐被街坊邻里遗忘。时间证明苏木是个正常人,工作勤快,手脚麻利,待人真诚。前年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一家人和和气气,幸福美满。苏木从未忘记少年时邻里的态度,对他们留了心眼,但扫把星的称号逐渐在他生活中淡去了。他想终有一天,他会忘了姐姐。不,是*鸢*。他冷笑一声。

    为什么又梦见了她……他懊悔地抹了把脸。

    血缘,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遥远的记忆驱使他蹑手蹑脚地下床,走到梓鸢的房门前。迟疑片刻,他推开门,去找木匣子。他在机缘巧合下识了几个字,才意识到“符文”只是字罢了。*鸢*是怎么学会写字的呢?

    他摊开叠起来的纸,纸张保存得很好,尽管他不想承认。

    “阿木……”他艰难地读。

    “我,里……对……”

    不行。苏木气恼地放下纸张。

    “阿木,我计划要气走你,对不起。”

    苏木心头一震。

    前几日有邻居告诉他有个老爷子,识字的,来咱们这片晃荡,帮你读一些字。苏木不顾妻子的叨叨,花了大价钱请老头帮忙读梓鸢的信。

    老头抬眼瞅了眼苏木,继续读下去。

    “我不该那么粗心大意,那些邻居们实在险恶,我却没有足够注意。我被他们打晕,带进了点香阁。”

    “我脏了,我不配做你的姐姐,不配抱你。我只能把赚来的钱给你。”

    老头沙哑的声音和梓鸢的声音叠在了一起。

    “你忘了我吧,认真工作,娶个好姑娘,生个孩子,对邻居们注意些……不过这点不需要我提醒吧。”

    苏木仿佛听到了姐姐清脆的笑声。

    声音止住了。苏木不解地看了眼老头,老头盯着信好一会儿,说:“字迹有些乱。”

    “阿木,我要去死。我不能活在这世上,活得越久,会把越多人克死,包括你。”

    “对不起。”

    一个女子扯下帘子,卷成细条状,又搬来椅子,把帘子挂在一处。

    她将脖颈套住,踮起脚,踢开椅子。

    苏木当场没忍住,捂脸痛哭。

    寂静的夜晚,微弱的蝉鸣断断续续。

    “我并没有像姐姐一样自缢。”少年苏木苦笑着说,“我已经有了家人,而且姐姐让我好好活下去,我怎么能辜负她……”

    “可是我患了伤寒,还是在媳妇和孩子面前去了……”

    素锦早已是红了眼,赤嬿变扭的看向一边。

    “可怜的孩子。”苏木体内红蝶的声音响起,“我来化解的你的怨念罢。”

    一群蝴蝶包围了小土堆一圈。忽然,蝴蝶发出荧光,刺眼的光芒令素锦闭上眼。赤嬿大喝一声:“睁开眼!”

    素锦勉为其难的将眼睛眯成一条缝,赤嬿冷静地说:“好好看着,叫红蝶的家伙怎么渡怨魂的。”

    这对素锦还是勉强了,尽管看不到细节,但她看到了那群蝴蝶融化成一个人。清脆的铃铛响了三声,几人进入了渡魂的幻境。这是一片青草地,苏木和梓鸢抱在一起,不住的哭泣。苏木早已泣不成声,哭得梨花带雨的梓鸢还在轻轻拍打苏木的背,用哽咽的声音哼唱那段调子: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儿声啊……”

    “阿姐的阿木呀,睡在梦中

    微微地露了笑容啊……”

    苏木挤出笑容。

    两人望着对方红肿的双眼,禁不住笑起来。他们牵起手,走向远方一棵老槐树。他们频频回首,向渡魂者们投来感谢的笑容。

    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渡魂者们脱离幻境,而身处的墓地变了样貌。贫瘠的泥地生出了青草,小土堆变成了棵老槐树,是苏木提及的参天大树。

    红蝶失了魂的身体恢复过来,甩开折扇嫌弃的拍打衣物上的泥土。

    素锦贴近老槐树,细细地摸粗糙的树干。到了一处,她顿了顿。

    那里刻细小工整的字——

    “梓鸢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