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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待月西厢

    红娘将张生搀扶到书桌前坐下,又擦桌案,重倒了水,研墨,张生蘸笔写下:珙百拜,奉书芳卿:自别颜后,鸿鳞稀绝,悲怆不胜!生日日目视东墙,恨不能腋下生翅,立飞于佳人妆台,日日伴君左右!今聊奉数字,以表寸心!造次不谨,伏乞情恕!另作五言诗一首,再陈吾意!

    相思恨转添,谩把瑶琴弄。

    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

    此情不可违,虚誉何须奉。

    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

    红娘道:“写的甚?”

    张生道:“敢烦小娘子传授,莺莺看了自知”,说着将花笺叠做一个方形彩结。

    红娘踌躇了片刻道:“好是好,只是我教你传话儿,你却写了这简帖儿,这不是赤条条留下罪证,待他日事发,可怎地?”

    张生急道:“好娘子,小生久后多以金帛酬谢小娘子!”

    红娘生气道:“哎呀!你这个馋涎穷酸书生好没意思!卖弄你有家私,我难道是图谋你的东西才来到这儿的吗?你这人看人似桃李春风墙外枝,卖俏倚门儿的,我红娘虽是个侍婢却有志气,我不过是看你可怜,只身独自,你反倒寻思起来了!”

    张生连连道:“是是,依着姐姐罢,小生是可怜见小子,只身独自。”

    红娘转关儿皱着眉头又道:“我不过是担忧小姐,依着俺小姐那撮盐入火的性子,她若是见了这诗,看了这词,只恐她翻了面皮!板起脸来:查得谁的言语你将来?小妮子怎敢胡行事?嘶、嘶地扯做纸条儿。”

    张生恳求道:“好姐姐,你就帮小生这一回吧!”

    红娘道:“不过,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有我的言语。”

    张生不住地拱手道谢:“多谢小娘子!多谢小娘子!”

    红娘接过简帖儿离去,张生仔细嘱咐:“姐姐在意着!姐姐势必在意着!”

    红娘云:“放心,放心!”

    红娘一路低头寻思着个计策,不知不觉到莺莺房中,见莺莺正在外房模字,红娘悄然到内房中,将简帖儿放到妆盒上,悄悄躲在帐闱后,看莺莺反应。

    莺莺练罢字,到妆台前匀脸补妆,看见妆盒上一个方形花笺,拣起来拆开看,一会儿微皱眉头,一会儿梨面潮红,羞得花枝乱颤,一会儿做憧憬深思状,露出丝丝沁人的笑意,突然,徒然间按下妆盒,变了颜色,怒道:“红娘!贱蹄子不来怎么!”

    红娘闻言道:“不好了,坏事了也!”

    赶忙至莺莺跟前,悻悻地叫声:“小姐”

    莺莺紧皱着黛眉,低垂着粉颈,怒道:“小贱人,这东西哪里将来的?我是相国的小姐,谁敢将这简帖儿来戏弄我?我曾几时惯看这等东西?看我不告过老夫人,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

    红娘道:“小姐使我去,张生着我来,我又不识字,知他写什么?小姐休闹,比及你对夫人说呵,倒不如我将这简帖儿出去,与老夫人处自首去来!”

    莺莺赶忙揪住红娘的衣裳,道:“好姐姐,我逗你耍来!”

    红娘生气道:“放手!看老夫人缝了我的豁嘴,打下我的下截来!”

    莺莺陪着好脸,谨慎打探到:“张生这两日如何?”

    红娘的气依然未消,倔道:“我则不说!”

    莺莺娇嗔道:“好姐姐,你说与我听咱!”

    红娘这才轻缓了颜色,叹了口气,皱着眉头,道:“孤眠况味,凄凉无助,无人服侍,甚是可怜!”

    莺莺道:“再给他找个大夫瞧瞧。”

    红娘道:“他那病症,吃药不济,想要病安,则除非是出几滴风流汗。”

    莺莺拉着红娘的手道:“红娘,若不是看你面子,我早将简帖儿与老夫人看了,看他有何颜面见老夫人!虽然我家亏欠他,也只是兄妹之情,并无其他意思!红娘,早是你口稳哩,若别人知道呵,保不齐成什么样子!”

    红娘道:“你哄着谁哩,你把这个饿鬼,弄得七死八活,却要怎地?”

    莺莺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沉思了会儿道:“红娘,将描笔儿过来,我写将去回他,着他下次休是这般!”写完也叠了一个彩结。起身交待红娘道:“你去告诉张生,说:‘小姐看望先生,相待兄妹之礼,非有他意。再一遭儿似这般,必告老夫人知道!’”说罢将简帖儿掷在书案上,便转身去内房安歇了。

    剩个红娘愁着眉头无奈叹到:“唉!可要拿这俩菩萨如何是好?我若不去,小姐道我违拗她,张生道我不守信,还是走一遭儿吧,大不了做个冤死种!”随即懒懒地捡起简帖儿,出了门去。一路上嘟囔抱怨着:俺那小姐性子惯得也忒娇了,有前日撩云拨雨的心,哪得今日的心来?他日个隔墙和诗西厢,月明窗下听琴,那其间岂不胡颜?为一个不酸不醋风魔汉,险些儿做了望夫山,对人前花言巧语:“张生是兄妹之礼,焉敢如此!”没人处便想张生,背地里愁眉泪眼。俺那娇小姐呀!你用心儿撩云拨雨,我好意儿传书简,不肯省己狂为,待要觅别人破绽,我却要忍受责备、训斥到这般!好没意思!

    一路抱怨着到了张生门前,张生已经开门等候,见红娘来了,欣喜道:“擎天柱,好事如何了也?”

    红娘蔫蔫地道:“不济事了,先生休要犯傻了!”

    张生急切道:“不可能,俺那简帖儿,则是一道会亲的符箓,敢是小娘子不用心罢,故意如此!”

    红娘一听,立刻炸了毛,道:“我不用心!我故意!还有天看哩!你那简帖儿说得好听,这会儿却做了你的招状,她的勾头,我的公案!若不是顾着彼此的面子,怎肯轻饶?先生受罪,理所当然,红娘何辜,险些儿被你拖累!这只能算先生命不好,算不得红娘怠慢!从今往后相会少,见面难,月暗西厢,凤去秦楼,云敛巫山,你也散,我也散,先生休要埋怨,早寻个酒阑人散。从此再不必申诉足下肺腑,怕夫人寻,我回去也。”

    说罢转头就要走,张生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扯着红娘衣裳,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请小娘子留步,小娘子这一走,谁再与小生分剖,须得做一个道理,方可救小生一命!”

    红娘转身推下张生的手道:“先生是读书人,难道不懂?休要呆里撒奸!你待要恩情美满,却教我骨肉摧残,老夫人摩挲着棍儿看,粗麻线怎透得针关?直待我拄着拐儿帮人闲事,缝合着唇儿送暖偷寒!小姐性儿撮盐入火,踩着机关设着套儿,你这里一口一个‘小生性命儿全在小娘子身上了’,禁不得你甜话儿热赞,好教我两下里做人难!我没来由分说,小姐与你的书信,你自看着吧!”说罢,转身再次要离去。

    张生打开书信,粗看了几眼,欣喜道:“呀!有这等喜事!要撮土焚香,三拜为礼了。早知小姐简至,合当开门远迎,这般泣涕怨诉,勿令见罪!”

    接着道:“小娘子,你也欢喜呵!”

    红娘诧异道:“怎么?”

    张生道:“小姐骂我都是假,书中之意,着我今晚花园里来,和她幽会。”

    红娘道:“你读与我听”

    张生深情诵道:“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红娘道:“怎么见得她着你到花园里来?你解与我听咱!”

    张生起身仰着头踱步道:“‘待月西厢下’,他着我月上时分过来;‘迎风户半开’,当一阵风刮过的时候,他就会开门待我;‘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则是要我跳过墙来,和她幽会。”

    红娘笑道:“她让你跳过墙来,和她私会?真的有此说么?”

    张生自信笑道:“俺是个猜诗谜的行家,风流隋何,浪子陆贾,我哪里有差的勾当?”

    红娘道:“既是如此,暂时就信你一遭,今晚,我做‘赫赫赤赤’为暗号,你若果真来,同做‘赫赫赤赤’回我,我给你开角门。”

    出了张生的门,红娘暗自思忖着:不想俺姐姐,对我也使这般道!自古从来几时见寄书的颠倒瞒着鱼雁,小心肠儿转关,表面着兄妹之礼,以后休是这般,实则西厢待月等更阑,着人跳东墙,诗句里包藏着三更枣,简帖里埋伏着九里山,他人跟前别样的亲,俺跟前装模作样,别人行处甜言美语,我这厢恶语伤人,你不对我说,我这厢也不说破,看你个离魂倩女,怎发付掷果潘安!

    回闺房见莺莺面上欣喜异常,心里小鹿乱撞,早早地上楼台梳妆,打扮也不似旧时,一袭粉嫩罗裙装,盘旋青螺髻,新鲜宫样眉,娇白梨花面,两颊似云霞飞上天,水葱儿似的指尖把金钗、翠钿往云鬟上扮。自从那日初时想月华,捱一刻似一夏,柳梢斜日迟迟下,欲教羲和驾车将太阳赶,后羿搭弓将白日射。呀!发擂了也!撞钟了也!

    红娘依着往日道:“小姐,咱院子里烧香去来!”

    莺莺云:“花阴重叠香风细,庭院深沉淡月明。”

    红娘道:“今夜月明风清,好一派景致也!”

    晚风寒峭透窗纱,金钩绣帘不堪挂,门阑凝暮霭,楼角敛残霞,嫩绿池塘藏睡鸭,自然优雅,淡黄杨柳带栖鸦,金莲蹴损牡丹芽,玉簪抓住荼蘼架,夜凉苔径滑,露珠儿湿透了凌波袜。

    红娘在后道:“小姐,慢些吧,小心露重湿滑!”

    小姐自那日庭院相见,便锁不住心猿意马,这会儿哪听?早早立在东墙海棠花树下。

    香风袭袭,罗袂飘飘,片片残红在空中摇。

    红娘眼见四下无人,

    “赫赫赤赤”

    张生那头闻声,也做

    “赫赫赤赤”

    两下里确认了暗号,红娘将角门开。

    张生那头悄掩了重门,红娘眼见着那身影要进了院子,却不想一个骨碌笨拙拙翻过曲栏,朝院墙那边去了。

    “这厮搞什么名堂?”

    忽听得一阵窸窸索索,莺莺以为良宵惊鸿择木,鹊鸟惊枝,忽见得一团乌云隐隐约约、晃晃悠悠,以为鸦栖良木。却不想是那厮帽上乌纱,忽然,脚一滑,惊叫一声,那团乌云直楞楞往下砸,将莺莺扑压。

    莺莺羞得火大,大叫一声:“是谁?”

    张生云:“是小生”

    莺莺怒道:“张生,你是何等人也?我在这里烧香,你无故至此,告与夫人知道,你有何理说?”

    张生悻悻道:“不好,变卦了也!”

    莺莺叫到:“有贼!”

    红娘闻言,敢忙过去,道:“是谁?”

    张生怯怯道:“是小生”

    红娘道:“张生,你来这里有什么勾当?”

    疾言厉色呵斥道:“过来,跪下!”

    接着数落道:“你既读圣贤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夤夜来此何干?不是俺一家乔作衙,只说几句衷肠话,俺道你文学海样深,谁知你色胆如天大!你知罪么?”

    张生道:“小生不知”

    红娘提高了声气道:“谁着你夤夜入人家?非奸做贼拿!你本是个折桂客,却做了偷花汉,不想着去跳龙门,却偏学骗马!你既是秀才,只合苦志于寒窗下,谁教你深夜潜入人家,非奸即盗,整备着精皮肤,吃顿打!”

    莺莺道:“先生有活人之恩,理应当报,既为兄妹,何生此心?万一老夫人知道,先生何以自安?今后再勿如此,若更为之,与足下决无干休!”

    说罢愤慨离去。

    留得个张生跪在原地,垂头丧气,“你着我来,怎么有偌多说话!”

    红娘转头扮鬼脸,道:“羞也!羞也!却不是‘风流隋何,浪子陆贾’,解诗谜的行家?”

    张生无奈道:“罢!罢!今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得罪了一波行家!再休提着春宵一刻值千金,准备着寒窗再守十年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