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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锣鼓声声疾

    周老头一生愁苦,如今已是七十有二,人生七十古来稀,心底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给祖宗传下香火,花街周氏一门自他而绝,虽然平日里与花明德几个下棋饮酒,倒也逍遥,但绝嗣的痛苦一直隐藏在心中,总觉得自己没出息,愧对了祖宗。

    也不是他没出息,时代洪流面前,岂是区区个人可挡,他跟那些富农还不一样,整个花街就他家一个地主,新国建立时他才九岁,父亲抽大烟抽坏了身子,受了惊吓壮年而亡,他与母亲相依为命,接下来的遭遇大多雷同,慢慢长大的他,清晰的察觉到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谁家的姑娘都不愿意跟地主崽子成一家,错过了婚娶的年纪,他的心慢慢淡了,送走了母亲之后,一个人孤独而活,七十二年,弹指一瞬!

    周老头看向花明德,就是这个人、这位兄长,在他最困苦的时候不惜赌上前途,用宽厚的肩膀庇护了他这个地主崽子,让他少受了多少苦,这位兄长少年英雄,十九岁就当上了大队长,带领群众搏命苦干,造水库、开山田,英武的模样,跟现在的花满衣一般无二,他待花满衣亲昵,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孙子,实则是把对兄长的关爱转移到了花满衣身上。

    他这边自伤身世,听到花明德话里掩盖不住的酸意,忍不住笑道:“德哥,你还不知足呢,刘老汉的孙子能跟咱家小衣比吗?小衣这模样、这人品,玲珑镇十五个村,也挑不出第二个来!”

    智空和尚几个人纷纷附和,认为周老头说的极是,王道士和孙老头最认可这话,老道是个棋痴,跟花满衣下棋痛并快乐着,痛是因为下不过,快乐是因为跟花满衣下棋最过瘾,大开大合,打仗似的,能从中找到拼杀的快感;孙老头更不用说,花满衣救了他家两条命不但不居功,平时对他尊敬的不得了,有仁心还知礼,这样的年轻人谁不喜欢?

    花明德听了心里美滋滋,怕年轻人骄傲,继续挑刺:“模样人品是一回事,男人最重要的还得是有本事,长的再好没本事,照样是个窝囊蛋,看人家刘老汉的孙子,才比他大两岁,据说这几年赚了好几百万,开的车叫啥来着,对,别摸我,啧啧,这名字一听就排场!”

    花满衣哑然失笑,啥叫别摸我啊,不就是宝马么,刘老汉好几个孙子呢,哪个孙子这么出息?搭台子唱大戏不说,还买了宝马车,看来真是发了。

    他的个子高,站在人堆里显眼,正想着,有人远远的招呼着,两个年轻人走了过来。

    “卧槽,这不是我儿奉先吗,这几年你死哪去了?也不跟老子联系。”看到走过来的年轻人,花满衣有些激动,上去抱在了一起,嘴里开起了玩笑。

    被他抱在怀里个头不高的叫刘奉先,如果说李可是他初中时的小跟班,眼前的刘奉先就是初中时最亲密的朋友,俩人一般大,还是同班,感情亲密的很,初中毕业后花满衣考上了吴房一高,刘奉先棋差一着,去了吴房二高,高中时感情还是很好,周日一起相约回家,但在花满衣去了大河市读大学之后,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据说刘奉先出去打工去了。

    难道买“别摸我”的是这货?不对啊,花街的辈分相通,几个大姓之间都有联姻,爷爷花明德跟刘老汉是一辈,刘奉先好像是叫刘老汉太爷,刚才他自称老子,叫“奉先我儿”,虽然是玩笑话,但也挑不出理,无他,只因他比刘奉先高了一辈,真要较真,刘奉先得喊他叔。

    刘奉先从怀里脱身出来,顺手给他胸膛上来了一锤,伸手拉过身边的年轻人:“满衣,这位你认识不?”

    年轻人比刘奉先稍高一点,穿着品牌的羽绒服,四白大脸,相貌堂堂,看着眼生又有些似曾相识,笑眯眯的看着他,花满衣想了一会没想起来,摇摇头说道:“真想不起来了。”

    “满衣,这是刘学舟啊,我学舟叔!”

    这下想起来了,刘学舟,小时候一堆孩子在水库游泳时,这货是带头大哥,最喜欢拎着他们往水库里扔,惊险刺激的很,但那时候刘学舟瘦的跟柴火棍似的,跟现在的气度雍容简直是两个人,而且听说刘学舟初中只上了一年就辍学了,那么多年没见,模样大变,花满衣怎么可能认的出来。

    这下对上了,看这气派,恐怕爷爷说的刘老汉家孙子,就是这位。

    见花满衣恍然大悟,刘学舟上来握手:“满衣,多少年没见你,长成大个子了,真帅啊。”

    “帅有啥用,学舟哥,这戏台子是你请的?”

    “嗯,俺爷今天过生,七十九了,咱这不兴过整寿,正赶上快过年,就想热闹一下。”

    平原这边的规矩,老年人过寿不过整年,扒九不离十,取谐音“不离世”之意。

    “可以啊学舟哥,看样子财发的不小。”

    “哪里哪里,做点小生意糊口而已。”刘学舟嘴上谦虚,脸上笑得开心。

    “满衣你别听他谦虚,学舟叔在蓝岛市生意做的大很,开了两家足疗城呢,大老板!”刘奉先在一旁补充。

    刘学舟笑意更盛:“满衣,戏台子马上搭好,你晚上别吃饭,等戏开唱了你去俺家吃,没旁人,都是咱小时候的老伙计。”

    花满衣自从回了花街,天天伴着的都是老人,平时年轻人都不在家,想找个同龄人聊聊都难,随着春节临近,年轻人陆陆续续回来,有机会跟童年的伙伴在一起坐坐,他肯定不会错过。

    “白管了,我随叫随到,学舟哥你事多,赶紧去忙吧。”

    冬天是夜长天短,不到六点天就要黑,刘学舟不小气,他没亲自过来,让同家兄弟给了周老头五百块钱,从周家扯了电,虽说是要用三天,五百块给的也有点多,周老头还要客气,花明德伸手接了过来,塞到他怀里。

    “人家有钱,你给他省啥呢,几百万家产,还在乎你这五百块?”

    花满衣有些纳闷,爷爷今天的情绪明显有些不对,表现的很不淡定,花明德平时走在一堆老头中间,那叫一个气定神闲、智珠在握,气场强大。但现在太反常了,这是为啥呢?要说爷爷跟刘老汉关系也不错啊,平时见面都是谈笑风生。

    因为几个老人晚上都准备看戏,智空和尚不上山,王道士也不回青云观,孙老头与他的梦淮兄去厨房里准备晚饭。要说对爷爷的了解,必须是周老头,花满衣借口去厨房帮忙,偷偷的问出了刚才的疑虑:“周爷爷,俺爷今天看着不太高兴,你知道咋回事吗?”

    “我肯定知道,使性子呗。”

    “也没人得罪他,平时也不见他使性子啊?”

    “小衣你算是问对人了,这个问题就是智空和尚也给你答不出来。”周老头有些得意,一边说话一边往锅拍上放馒头,晚饭做的很简单,菜汤配馒头。

    “说说呗,周爷爷。”

    周老头嘘了一声,烧锅的孙老头跟花满衣都不傻,把头伸了过来倾听。

    “咱花街原来有个说法,刘家刘伯温,花家诸葛亮,知道不?”

    两人摇头表示没听过,孙老头满脸兴奋,这种聆听山村隐秘的感觉很过瘾,催促道:“梦淮兄,赶紧说啊,别卖关子了。”

    “刘家的刘伯温说的就是刘老汉,年轻人也是了不得的强人,能干的很,威望也高,花家的诸葛亮说的就是你爷,你爷更了不起,十九岁就当了大队长,当时跟你爷竞争的,就是刘老汉。”

    不会吧,在村委会招人那天,刘老汉跟爷爷嬉笑怒骂,看起来亲热的很,而且他清地里石头的时候,刘老汉颤巍巍在地里干了三天,哪有一点周老头说的强人模样?

    “刘老汉比你爷大了几岁,虽说跟你爷并称,但最多就干了个生产队队长,被你爷压了一辈子。你爷肯定是被今天的场面刺激到了,觉得自己被刘老汉压了一头。”

    花满衣心想我的天,要不是问周爷爷,脑细胞全累死也不知道这一茬啊。既然知道了爷爷的心病,接下来就简单了,给孙老头俩人交代如此这般,两人点头答应。

    吃饭的时候,孙老头可劲把话题往等会开演的大戏上引,跟王道士几个猜测今晚会唱什么戏,他们几个聊的热火朝天,花明德脸色越发阴沉,在一旁闷闷不乐,孙老头不敢演的太过,用眼神示意花满衣,该你出场了。

    花满衣清了清嗓子:“咳咳,爷,刘家这场面算啥呀,等几年您老过八十大寿,您孙子去周家渡市,把申小梅老师给你请过来。”

    花明德顿时来了精神:“果真?”想想又不大可能“申小梅那么大名气,人家会愿意来咱这小山村?”

    花满衣暗笑周爷爷的消息果然对症,爷爷不是号称“诸葛亮”吗,全国谁唱诸葛亮唱的最好?肯定是申凤梅大师,那可是伟人夸过的“平原活诸葛”!

    申凤梅大师已然仙去,但她老人家还有弟子啊,花满衣刚查手机做了功课,申凤梅大师最出色的弟子就是申小梅老师,这位老师出了名的没架子,经常深入民间献唱,应该不难请吧?

    这么一想更是有底气:“爷你放心,要是不把申小梅老师请过来,你就别认我这个孙子。”

    “屁话,请不请过来你都是俺孙子,你还能跑到哪去?”花明德嘴里在骂,脸上已经带了笑意,忍不住想,要是自己过八十大寿申小梅老师过来,那得多大个场面啊?

    忍不住问:“乖孙,你真是这么打算的?哄爷开心的吧?”

    “那还能有假,您老眼下最当紧的,就是把身体养好,开开心心,长命百岁,过一次寿我给你请一回。”

    “你这孩子,天天光知道吹牛。”

    花明德去了胸中块垒,心怀大畅,忽听外面锣鼓声起,孙老头第一次看农村大戏,觉得新奇有趣,心里猫抓似的痒痒,早就等的不耐,拎起板凳就要出门。

    “他孙叔,先别急,梦淮,你给大伙冲杯茶,喝完茶再去不迟。”

    “德叔,还不急?马上开戏了啊。”

    花满衣小时候陪着爷爷看过戏,略懂一点,善意提醒:“孙叔,这是开场锣鼓,引人用的,要敲好一会呢。”

    孙老头恍然大悟,没想到又闹了笑话,听得门外锣鼓声越来越疾,花明德见他等的着急,几口把杯里的茶水喝完,拎着板凳,率领大部队浩浩荡荡出了周家。

    老头子自认今天被刘老汉比了下去,出了门,冷着个脸,面无表情往戏台下走,已经有不少老头老太太占了好地方,看花明德昂头挺胸过来,纷纷避让,轻易就让几个老头占了最佳位置。

    花街村五六千人口,年前返乡的人多,不一会戏台下就挤得水泄不通,老年人都自备了板凳,坐在台下只等着大戏开演,年幼的孩童没有见过这种热闹,兴奋的在人群里乱钻,年轻人爱看戏的就少了,三五成群站在人群后面聊天。

    锣鼓声稍歇,大幕徐徐拉开,没看到演员出现,台上站的是刘学舟和刘老汉。

    刘学舟口才不错,拿起话筒吹了几下,开始激昂的讲话:“乡亲们,家乡父老们,大家晚上好!”

    前排坐着的刘家人啪啪的拍起巴掌来,有了他们的带动,全场掌声雷动,只有花明德巍然不动,刘学舟把手往下压,控场能力十足,等到掌声稀疏,朗声道:“老少爷们,今天是我爷爷刘保清八十岁生辰,我作为孙子,祝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春秋不老,长命百岁!”

    刘学舟说完挂好话筒,跪在台上冲着刘老汉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台下老人共情,纷纷叫好,刘老汉乐的合不拢嘴,颤巍巍把孙子扶了起来。

    刘学舟站起身,把话筒交到刘老汉手里,让他也讲两句,刘老汉激动的接过话筒,又不知道说什么,憋了半天冒出一句:“我不太会说话,就说一句,俺这孙子,排场!”

    顿了一下,又吼了一句:“我宣布,开戏!”

    台下鼓噪起来,有老头大叫:“刘老汉,不是就说一句吗,你特娘的说了两句!”

    刘老汉适应了气氛,不再紧张,对着话筒骂了句:“王老五,日恁娘那个脚,敢搅老子的局,回去收拾你!”嘿嘿笑着钻进了幕后。

    人群哈哈大笑,花满衣隐约听到爷爷在喃喃自语:“日恁娘,有老子在,轮得到你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