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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茅屋三两间

    “有劳……”常平开口后,吓了自己一跳,口音与后世有了不小的差别,声音纯净而温润。

    张虎见他说话,喜道:“小郎君,你能说话?姓甚名谁,青春多少,家住何处?”

    这个时期人员流动很大,南来的北往的人带着各种口音,他早就能听懂一二,何况是最常用的官话。

    常平原以为张虎要问的是,青春多少,是否婚配,不由得羞涩一下。

    “在下常平,唐末时,先辈与村人为了躲避战乱逃入深山,不知年月。直到几年前父母亡故,村人也四散出走。只剩下我独自艰难生活,不得已出山来,怎料落入水中。得遇恩人,活我一命,感激涕零。”常平真诚的回答,编造一个无法查证的身份,总比没有身份好一些。

    真诚才能换来真诚,说到此处,眼圈不禁红了起来。

    张虎听他谈吐,观他表情,不似作伪,安慰道:“恁地可怜,也是苦命的郎君,不必言谢。”

    顿了顿,颇有些感叹:“戏文里说以前人吃人,大磨碾人成军粮,着实可怕。如今是赵官家在位,少了战乱,除了日子苦点,倒比那时好些。”

    常平心里打了个咯噔,赵官家?果然是宋?

    不知是抡大棒的,驾车的,还是爬泰山的,不折腾的,折腾的,折腾死的……

    张虎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将桌上的凭由拿与他看。

    常平扫视了一番内容,繁体楷书,能看得懂,眼睛落到结尾的年月日与县衙大印,心底凉了一片。

    原来所在的地方是江南东路池州贵池县。

    地方倒是好地方,但是日期……

    宣和元年五月一日。

    真是晦气!

    张虎见他识字,而父母已不在人世,心里莫名的高兴,见他眉头紧蹙,关切道:“小郎君怎么了?”

    常平坐起身来,隐了心思,指着几串数字道:“往年赋税多少?”即便他不太懂这个时代的赋税,也能察觉出凭由里沉重的数字。

    就像屎壳郎积攒了半年的大粪球,推到家时就剩一点果腹,又要重新攒起,再推……

    张虎想了一下道:“去年夏税三色钱交了三千四百二十文,杂钱、役钱一千三百一十三文,怎地,今年多少?”声音颤了一颤,感觉有不妙的事要发生。

    常平缓缓说道:“今年夏税共计七千三百二十二文。”

    张虎身子差点瘫软在地,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他好久才缓过神,喊大娘子来辨认。

    两个娘子与吴家女使交好,粗通一些字。

    听到张虎的呼喊,她二人一起跑了过来,大娘子细看了一番,脸色煞白道:“爹爹……”

    二娘子怒道:“怎地多了这么多税,还要不要人活!”

    七千三百二十二文,约九贯五百多文钱,按合零就整的规矩,取十贯的整数。

    二娘子抢过凭由,瞪大眼睛:“田税多了一千文,杂钱、役钱竟到两千九百余!爹爹!”

    夏税三色包括绢、小麦、杂钱,其中杂钱包括加耗、头子钱、水脚钱、义仓米、杂变、畸零、勘合等。

    对于张虎来说夏税的窟窿太大不太好补,如今家里不过五贯多,版薄早已定下,催税凭由已经下发,交不了税就会被拿入大牢。

    唯一能聊以慰藉的是夏税的最后期限在八月上旬,尚有不少的时间筹措一二,可半年才积攒出五贯多钱,两个月再筹五贯谈何容易。

    屋子里死寂一般安静,三人俱是愁眉不展。唯有蚊虫嗡嗡不停,试图冲过可恶的艾草,扑到人身上,大快朵颐的吸饱鲜血。

    “都怪你这么晦气!”二娘子走到床边,朝常平撒气。

    常平艰难的支起身子下床,腿脚不稳,一个趔趄朝地上摔去。

    二娘子急忙扶住他,哪知气力不足,被常平沉重的身体带倒在地。

    “啊,你!”二娘子摔得不轻,嚎叫起来,“生得这般好,却怀了坏心思。”

    张虎气笑了,嘿嘿一声,一手抓起常平,将他放在床上,一手抓起二娘子,斥道:“胡说什么,此事与小郎君何干,恁地胡乱攀扯!”

    大娘子打量了常平一眼,见他无恙,于是为二娘子拍打了身上的灰尘,柔声道:“二姐嘴利心善,爹爹勿责,郎君也勿怪。”

    常平见大娘子柔声细语,二娘子脸红发嗔,倒也没有任何埋怨,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倚靠在木枕上,半支着身子道:“哪里敢抱怨,三位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想着快些好起来,谁知……”

    张虎大手一摆道:“乡野之人,虽然粗鄙话糙,但是做人上不失了计较,举手之劳,不要再说报答。小郎君安心将养,病好了,俺就心安了。”

    常平拱拱手,感激的心情溢于言表。

    张虎原本苦闷的心情好了许多,扫了二娘子一眼,她一个激灵躲到了姊姊身后。

    四人沉默了一阵,终于张虎又开口说话了:“若有人询问你的来历,就说是张家远房外亲,从歙州投奔来了。张应那厮靠不住,待俺寻熟人打听,使些钱财为你落户。”

    大宋的户籍管理说严也严,说宽松也很宽松。

    一个大宋百姓可以没有户籍,可以随便流窜,可以做自己想做的行当,但是必须要交税。

    不抑兼并导致流离失所的客户遍地都是,主户乐见有许多便宜的劳力驱使,官府也乐见多一份税钱的收入。

    五月正是种晚稻、栗米、晚麻的季节,山田多贫瘠,种地的收入不足以养活一家人,很多人农闲之余也做些别的营生来贴补家用。

    所以张虎每日劳作之余,就会去河塘里捕些水产,卖与大户人家。

    二位娘子也要跟去,张虎却道:“你二人做好吴家的针线活才是正事,爹还没老,二十亩山田不在话下,打渔更是轻松,照顾好小郎君!”

    常平的体力在恢复,他尝试着下床行走,以便于快速适应这副年轻了许多的身体。

    手扶着床沿,脚步虚浮不定。

    二娘子边绣着香囊,边倚在屋门处嘲笑道:“当自己是铁打的桥柱?水里不知泡了多久,多将养些时日再逞强吧!”

    常平朝她勾勾手道:“二娘子过来扶我,再不恢复身子,做不了事,不知要吃你家多少粮食。”

    二娘子轻啐道:“我可是女儿家,怎能……”

    常平笑道:“我可是你家远亲,有什么拘束?快些过来,我有了气力,才能好起来,不拖累张家。”

    二娘子脸色一黯,不得不丢下香囊,走过去搀住他。

    二娘子与大娘子一般身材颀长,却瘦了一些,常平感觉极为快意,笑道:“扶我出门,晒晒太阳。”故意将半身的重量压在她的肩上。

    二娘子吃力的搀他出了屋外,手掐了掐他的腋下,气喘吁吁道:“你消遣老娘!”

    常平仿佛没有感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打量张家的屋舍院子。

    三间茅草屋,顶上覆盖尺厚的稻草茅茨,很有层次,墙身夯土而成,颇为结实。

    房前左侧小棚下是灶台,水缸、木桌、餐具、柴火,摆放的很齐整。

    右侧是方形的鸡栏,大娘子倾着身子,拿着陶碗为鸡洒食,回眸间抿嘴一笑。

    鸡栏前是一片绿油油的菜畦,种着韭、葱、葵、菠菜。

    一圈竹制的篱笆围成院子,颇有章法,正如陆游诗里“茅屋三间围短篱”,是乡野普遍的住所。

    远处的村屋,高矮不一,大多如张家一般,茅草结舍,有的茅屋甚至用竹条、树枝做墙身,用稻草填充空隙,低矮简陋,显然比张家更为落魄。

    若在追求意境的文人,会描述为“茅舍精致可爱,乡野妙趣横生。”

    但是茅屋的四处漏风与空中回荡的鸡屎味,不是站在高处的他们所能感受到的。

    常平却陶醉其中。

    二娘子的腰快弯成了虾米,骂道:“犯什么魔怔,老娘累死了!”

    常平依着墙在杌凳上坐下去,看着有些婴儿肥的二娘子自称老娘有些好笑:“小娘子,敢问芳名是?”

    二娘子累得不轻,完全不顾形象,弓着身、叉着腰,挑起眉头道:“冒失鬼,哪有外人问女儿家闺名的……”

    常平认真的说道:“首先我是你外兄,其次,你是我恩人,若哪天有人问起恩人姓甚名谁,我只知道是张家二娘子,可天下那么多的张二娘子,谁人能知道你的仗义呢?”

    二娘子嗔笑道:“你才不是我外兄,罢了罢了,念你知恩,告诉你也无妨……张雨娘。”

    “张雨娘,好名字!”常平抚掌赞道,不由地连连复述几声,“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张雨娘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你说的是啥?”

    常平嘿嘿一笑:“诗经里的句子,夸你的名字好听。”

    他又朝大娘的方向看了看,问道:“大娘子呢?”

    张雨娘突然生气道:“好个油口滑舌的汉子,问来问去,莫不是看上我姊姊了吧!”

    常平一脸严肃道:“都是我的恩人,怎么能厚此薄彼呢?若是别人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