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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奢遮吴三郎

    张雨娘哼了一声:“姊姊名唤张雪娘。”

    常平点点头,心道,她二人定是雨雪天生的,张虎真是省事,于是闭目吟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远处的张雪娘,听到这边的对话,不禁脸上一红。

    张雨娘拍手道:“也是诗经里的话吗?恁地好听!”

    常平缓缓睁开眼睛道:“正是,想学吗,去给我拿根树枝来。”

    张雨娘很快取来一根树枝,捧给常平。

    常平没想到泼辣的张雨娘有如此乖巧的一面,心里觉得好笑,拿着树枝,在地上划出了那几句诗。

    张雨娘来回踱了几步,看了几遍:“常平你写得真好看,比姊姊写得都好,比吴三郎写得差了一点。”

    “吴三郎?”常平疑问道。

    还能有比自己写得好的?

    张雨娘颇为恭敬道:“吴家三郎可是本州奢遮的郎君,每日写诗词三百首……”

    “三郎君常说,东华门外唱曲的才是大宋好儿郎……”

    她巴巴说了一通。

    常平愕然,东华门外唱曲的是什么鬼?

    这样的儿郎应当是排队等着进宫的人吧?

    听她稀里糊涂的说了一通,也开始了解张雨娘心慕的人物形象。

    俊美多金有才自负。

    池阳吴氏是唐时新安吴氏的分支,有宋以来氏族里没有出过显赫的人物,不过吴三郎已过世的父亲做过通判州事,他的兄长吴大郎如今在利州路做恩阳知县,家世人情累积,在池阳郡也算是有势的大户人家。

    常平自觉不如那个吴三郎,于是擦去地上的字迹,写了一首七言绝句。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他吟了一遍,问道:“记住了吗?”

    张雨娘摇摇头:“这是你作的?”

    常平又吟了一遍,再问道:“记住了吗?”

    张雨娘挠挠头,皱着眉默念了好几遍,才点点头道:“没想到你也能作诗,下次我背给流雪儿听,让她次次在我面前吟三郎君的诗招摇,气杀人!”

    常平不在乎流雪儿是谁,吴三郎才是他关注的人物,倒不知是怎么个奢遮样。

    百无聊赖中,他的目光落在一处屋舍前的桃林,桃树枝干蜿蜒粗糙,苍劲有力,鸡蛋大小的果实累累的藏在桃叶下。

    银喉长尾山雀灵巧地跳跃了几根枝杈,好奇的脑袋乱转。

    一只鸣蝉惊起,撒出雨雾,窜向高处。

    山雀长啼一声,扑棱着翅膀,直追而去。

    微风吹过,粉红的花朵现出,微微颤动。

    与桃花颇似,却更艳丽夺目。

    “那是谁家的桃林?”常平问向张雨娘。

    桃林里种了夹竹桃,那主人居心有些险恶。

    二娘子还在默背诗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哼道:“便是惹人厌的陆郎中家的。”

    在常平的认知里,郎中总归属于受人尊敬的行当,见二娘子颇有怨念,想起母鸡的事,不由得笑了笑:“只是个贪婪的人?”

    张雨娘捡起树枝,在地上模仿乱画,倒也写出了诗句里的几个字,嘴里吐槽道:“莫怪我多嘴,村人背地里都说他是个庸人,又贪,治好的少,治坏的多,又离不开了他,可不惹人生厌。”

    她的话刚落音,桃林里显出一张阴恻恻的脸。

    常平看去,正是陆郎中,拄着锄头除草,似乎觉察到有人说他的不是,直勾勾的看了过来。

    他与常平对视了数息,随后被一只白嫩的手薅住耳朵,才龇牙咧嘴的消失,以至于常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陆郎中好生奇怪,常平暗自揣摩,不得其解。

    美貌对于一个女郎来说从不缺少的是被人关注。

    以至于很多都保里的小伙子会借道张家,不自信的窥视,又匆匆忙忙的路过。

    这时一个响亮的嗓门在院外响起:“张家娘子在呢?俺在溪里抓了条肥鱼,送与二位吃!”

    半人高的篱笆墙外,一位梳着总角髻的大汉露出脑袋和上半身,朝院里张望,他身着露着肚脐的无袖背心,右手高高地举着尺长的鲫鱼,左肩上扛着铁耙。

    常平忍住笑意,脸憋的通红,成年汉子作儿童装束,算是奇观。

    “郑五郎,墙外的树都被你踩秃了!我家不缺鱼吃,恁地殷勤,一天来一趟,须知我家姊姊唯有奢遮的人物才配得上,死了心吧!”张二娘提着树枝遥指向他,尖声责道。

    郑五郎被说得又羞又臊,见她旁边坐着一位俊美的郎君,想到传言,果然是一等的风流人物,不禁自惭形秽。

    张二娘见常平憋着笑,想了一下,泼辣嗔道:“笑什么!若不是丁税与役钱太重,谁愿扮作这等羞人的模样!偏你不知人间疾苦!”

    宋代二十到六十岁为丁,一些地区需要缴纳丁税和夫役钱,尤其江南地区,役钱贯穿于终宋一代。

    税籍全编户,村童半壮丁。

    常平脑海里现出一句诗来。

    从古自今,最重的不是田税。

    除了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丁税与夫役也是不小的负担。

    为了躲避丁税和夫役钱,平头百姓常用的手段之一就是扮作童子。

    县吏怕亏折丁数,时不时地查验扮嫩的壮丁,称之为“貌丁”。

    越贫困的地区,貌丁越多。

    张雪娘隔着篱笆温声道:“二姐浑话,请郑五郎勿怪。五郎念我家独丁,时有周济,甚是感激,听闻郑家婶婶体弱多病,不如拿回去孝敬婶婶。”

    郑五郎顿时窘迫起来,点了点头。

    常平说道:“郑五郎行事有古人之风,待大娘子如自家妹妹,张家自然不能绝了他的好意,还请大娘子收下鲜鱼,请二娘子取来咸鱼送给郑五郎。”

    张雪娘转头看了常平一眼,有些惊讶,想了想伸手接过鲫鱼,看向张雨娘。

    张雨娘跺跺脚,片刻后取来咸鱼,甩手丢给了郑五郎。

    郑五郎将咸鱼挂在腰间,朝常平与两位娘子叉手,默然离开。

    “常……郎君!你可知咸鱼与鲜鱼差了多少!竟拿我家物事作人情!”张雨娘见郑五郎走远了,气咻咻道。

    常平嘿嘿笑:“我可是你外兄……”

    张雨娘气笑了,跺脚道:“呸!莫要再说,我可不认,不知羞!”

    常平从怀里掏出塑料袋装的辣椒,朝她摇了摇:“喜欢吃食茱萸吗?”

    张雨娘闻言口中生津,点了点头,却翻白眼道:“作甚?”

    她早就见过这个东西,好几次想拿去看,却被她爹给制止了。

    常平打开袋子,摸出一颗辣椒,嗅了嗅道:“此物比茱萸更辣,价值千金。”

    张雨娘先是摇头表示不信,随后睁大眼睛道:“你说它值钱?千金?”

    在没人有认可的情况下,它是一文不值的。

    但是辣椒在此时的中原大地上独一无二的存在决定了它的价值。

    “你将辣椒籽挑出来,种吧。”常平递给她一颗辣椒。

    张雨娘将信将疑的捧在手里,心窝处跳动的厉害,暗暗念叨着“千金”、“千金”。

    至于千金是多少,她不知道,反正很多文铜钱。有了此物,夏税就不成问题了。

    张雪娘放下陶碗,走过来细看常平手里的辣椒,数息之后发现自己离常平太近了,不由得脸红着退了一步。

    常平给张雨娘一颗辣椒,让她种,不过是想消遣消遣她的性子。

    见她走远了,挑出几颗干的辣椒交给张雪娘,嘱咐了一番种植细节。

    张雪娘认真的记下了,脸上依然红红的,似辣椒一般。

    五月份的太阳颇为毒辣。

    撒出大把的光线抛射在大地上,将暴露的水分蒸腾入空。

    浸入水中太久的常平,渐渐的恢复了全部的活力,待日落时分,竟可以行走自如。

    夕阳西下,数层晚霞堆积在西方,伴着阵阵蝉声,夜幕缓缓从东方侵来。

    在最后一幕光线沉入篱笆墙下的时候,飞鸟入林,蝉鸣渐止,张虎沉重的脚步落在数十年不变的院子里。

    宋时人多是一日两餐,巳时吃早饭,申时吃晚饭。

    此时已经天黑,饭点已过,常平早就有些饥饿,见张虎终于回来了,不禁咽了咽口水。

    喜悦与惊诧挂在张虎的脸上,他扔下手上的农具与渔具,打量着常平道:“小郎君好了?”

    常平朝抱拳道:“托张叔的福,已然无恙!”

    张虎抚掌大笑:“好!好!吉人自有天相!”

    说罢从腰间取下竹篓,拍了一拍道:“今日捕得三条鳜鱼,且为小郎君加餐!”

    桃花流水鳜鱼肥。

    无论古今,鳜鱼的美味在淡水里当属前列。

    野生鳜鱼更是美味无比,若是做臭,精巧烹饪一番,一盘鱼,一壶酒,吟风赏月,神仙也不换。

    虽然常平想尝一尝千年前的鳜鱼,却忍住了,摇头道:“今日郑五郎送了一条鲫鱼,张叔且坐,看侄儿庖制!”

    张虎老怀甚慰,却摆摆手:“吃什么鲫鱼,鳜鱼才肥美!”心里却是不信他会做饭,那双像是做针线活的手,能做什么好吃的鱼来?

    常平不容他拒绝,从水池里提出鲫鱼往灶台走去。

    张虎愣在当场,随即爽然一笑,将鳜鱼放入水池,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入草屋里。

    草棚下的双眼灶台极为简陋,红泥筑成,被熏得黑漆漆的,如煤炭一般。

    常平将鲫鱼里外清理了一番,两面花刀翻飞,切出整齐的刀口,淋入黄酒腌制,又剁了些葱与蒜。

    用火折生火,折腾了半天,干草只是冒烟,不见火光。

    门外伫立的张雪娘见状,款款的走来,也不言语,生起了火。

    火光下,明灭闪动的侧脸,让常平的思绪飘回那个时代的一个夜晚。

    副座上的侧脸,主座上的自己,迷人的音乐在车里回荡,昏黄的路灯下,光影摇晃,那是最后一面,从此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