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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你说得是啥意思

    两位娘子脸色煞白,张雨娘偷偷扯了扯常平的衣角,而常平一动不动。

    “子入大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大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常平缓缓说道,“敢问三郎君,敬圣贤,却扔圣贤书,是不是无礼呢?”

    吴三郎的脸色阴晴不定起来,直勾勾的瞪向常平,有点心虚,你说得是什么意思?

    他猛然哈哈大笑:“你说得对。”于是示意女使捡起书本。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吴三郎这才上下细细地打量了常平一番,见他身上的衣物鞋袜不似丝质物,更加看轻了,于是指着角落里的溺器道:“既然你是来送我村酿的,我便回赠你佳酿,吃了吧!”

    张雪娘脸上现出愤怒之色,正想开口为常平说话,却被张雨娘拦住了。

    常平暗自冷笑,脸上却平静道:“先请三郎君品尝佳酿。”

    说罢晃了晃酒坛,捧到吴三郎面前。

    吴三郎睨着常平看了片刻,冷哼了一声,豪然的接过来,拍开封泥,一口气灌了一半,将酒坛顿在桌上,打了个酒嗝道:“怎样!”

    张雪娘在路上教了常平叉手礼的细节规范,而常平总会联想到“西北连天一块云,乌鸦落在凤凰群”这句话,觉得叉手礼颇有意思。

    于是常平叉手道:“听闻贵府独占清溪源头,污秽多排入河里。清溪酿虽多用山泉水酿造,却也加入了河水。三郎君自斟自饮,在下佩服!”

    吴三郎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精彩,红的白的混做一片,怒火似乎喷薄欲出。

    流雪儿低声道:“小郎君不如暂退啊!”

    她虽是老夫人的亲近女使,此时却也不免惊慌起来,毕竟人是她带来的。

    吴三郎吃了暗亏,纵火烧郑家十三间铺子的事情刚过去不久,近些时日更是变本加厉的喜怒无常,谁也不敢火上浇油,偏偏……

    流雪儿不由得懊恼带来了一个夯货,便上前对吴三郎低声说话。

    吴三郎高高的挑起眉毛,眼睛不时的瞥向常平。

    常平依然波澜不惊,对付混账就要更混账。

    当然前提是一个聪明的混账,如果是无脑的混账,他会有多远躲多远。

    张雨娘觑向常平,蚊子似的声音传过去:“常平,你也是个浑人。”说完竟有些兴奋。

    忽然吴三郎爆喝一声,一脚踏在案上,哈哈大笑起来。

    屋里众人除了常平外都将头压低。

    “好!”吴三郎站起身来,甩开肩上女使发抖的手,来回踱了几步,“尊姓大名?”

    “常平。”常平道。

    “什么功名?”

    “平头百姓!”

    “你的诗我听了,平平无奇。‘玉水出宫阙,天涯共此流。佳人怨长夏,旦夕访独舟。灭烛萤光握,阿谁共与游。醉歌渔梦里,来归两相愁。’你评一下,此诗如何?”吴三郎颇为得意道。

    常平摇头晃脑回味一番,赞道:“妙,是吟诵长江诗的上等佳作。”心里却如同吞了苍蝇,一个女人烦天热,去长江里划独木舟玩,这……以后别再写了。

    吴三郎一愣,不敢说诗名叫“咏清溪河有感”。

    两人都有些心虚。

    “倒会卖弄口舌,以后跟着我吧。”吴三郎用手指点了点他。

    “月钱多少?”常平平静地问道。

    “月钱五贯。”吴三郎想给他一点尊重,平视过去。

    “太少。”常平摇头,遇到一头肥猪,竟然只给二两淋巴肉,太看不起小爷了吧!

    “你会什么?”吴三郎脸色沉了下来。

    “你需要我做什么?”常平道。

    吴家大宅里,管事的有主管,跑腿的有人力,打扫的有女使,张口吃饭的有一百张嘴,写诗的有吴三郎,自己能做什么呢?

    常平从吴三郎表情里看出一丝嘲讽,于是补充道:“算学、书法。”

    “门馆、书僮、管账,任你选,十贯月钱。”吴三郎笑道。

    似乎他觉得用十贯钱雇佣一个没长毛的小郎君,是在闹着玩。

    常平想揪住他的衣袍,说自己知道制造原子弹的原理公式,知道二向箔的降维打击。

    但并没有用,在士族眼里能上得了台面的是士族,与才华无关。

    一个电工懂什么三体呢。

    大户人家不缺任何一个位置,十贯算是极为抬举。

    大宋以孝立国,孝道是大道,想必是因为老夫人吩咐,吴三郎才照做,打发了事,仅此而已。

    十贯钱刚刚够张虎交纳夏税,常平觉得还可以再试探一下对方的底线。

    “还是太少。”他的眼皮都不眨一下。

    吴三郎被噎住了,心头堵上了一口恶气。

    他的表情里有阴冷、有嫉妒,有欲得而不得的愤怒。

    像是一个孩子想抓只老虎当做玩具,而老虎却想吃他,只能不甘心的发火。

    “你要多少?”吴三郎有了赶人的心思。

    “五十贯。”常平露出了微笑,“先付一半。”

    屋里众人都吸了一口凉气,觉得他疯癫了。

    吴三郎哂笑一声,重新半躺在椅子上,用书本拍了拍桌案。

    “一席上好的酒菜五十贯,这唱曲女使价值五十贯,座下吉贝毯五十贯,你最好比它们有用。”他想表现的很洒脱,发现做不到,冷笑道,“若是消遣小爷,恶三郎的手段你会领教到的。”

    夏天铺棉花毯,莫非智障?

    常平淡然一笑:“五十贯帮你做一次事。”

    流雪儿皱眉看向常平,嘴里发出微弱的“嘶嘶”声,暗示他莫要得寸进尺。

    吴三郎朝两位张家娘子道:“你二人去书房外等候着。”

    张雪娘忧心忡忡地安慰了常平一声,与偷瞄常平的张雨娘一同去了外面。

    “你这厮口气不小,倒生了七窍玲珑心,看出了什么?若说不出个一二来,小爷捅你身上七八个透明窟窿,让你的玲珑心变作漏水筛子。”吴三郎冷喝道。

    常平朝三个女使看了一眼,并不答话。

    吴三郎道:“无妨,都是我榻上人。”

    说罢拢了一位女使入怀,仿佛在对待一个别人没有的玩具,嘴角上挂着炫耀似的笑容。

    当常平看到那位青涩的女使与张雨娘一般岁数,身子微微发抖的时候,吴三郎嘴角边嘲笑的意味更浓了。

    “宅前鞍马稀落,门子在抱怨,荷叶没有修整,路径少人打扫,鸟雀不见踪迹,便是你房里的香炉都闲置不用。贵宅必然出了问题,我说的对吧。”常平拢起手道。

    “就这些?”胡三郎颇为不屑。

    “门馆先生负责写些书信文字,书僮负责贴身打杂事宜,而管账先生要负责的是清账机宜。前两个都不重要,财货进出与清账是大事,非亲信不能担当。”

    “我是个初来乍到的人,你给了我三个选择,所以我觉得必然出了大问题。”常平的语气依然很平淡。

    吴三郎瞪着眼睛,耳朵却红了起来,脸如火烧。

    自从老夫人身体微恙,将家业交给自己打理,三年间前后丢了清溪镇的酒务、税场、醋坊、津渡等处的买扑。

    最不能忍的是各处庄园、商铺的进项逐年降低,甚至有一处庄园出现亏空。

    风调雨顺的季节,各处庄园的圩田、洲堰的收成一向很稳定,不可能出现这些问题。

    于是怀疑有人里通内外,因此杖残了不少人。

    他外雇了许多账房核算,依然查不出漏洞,宅里人心惶惶,各房亲眷更是不满,自己越来越焦急。

    他将女使扔开,沉思起来。

    常平背着手,气定神闲的站着。

    张家受吴家信任,自己是张家所谓的表亲,颇通算学,又与宅院里的事务没有任何牵连,是最适合查账的人选。

    常平在等待吴三郎的选择。

    吴三郎阴沉着脸问向流雪儿:“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流雪儿懵道:“郎君,妾怎敢胡乱说话。”

    “李主管还没回来?”

    “没有。”

    吴三郎吩咐道:“你且去解典库取来去年与今年的簿记账册。”

    流雪儿领命就去了。

    二人再也不说话,气氛更加死寂。

    常平知道一场考校即将开始,成则两相便,不成,怕是自己要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张家的薄面最多护住两个小娘子,仅此而已。

    纱帘被风吹得微微飘摇,当夏蝉鸣过几阵之后,汗津津的流雪儿掀帘入内,身后跟着的两位管账先生和几个人力各抱着一摞账薄,气氛才不至于那么死寂。

    吴三郎令人力搬来一张矮案,笔墨纸砚算盘准备好,等待常平的表演。

    一群人围观,吴三郎也不逐人,甚至将张雪娘和张雨娘喊进来。

    众人一起注视着常平盘坐在地上,从案上半人高的书堆里取出第一本账簿。

    楷书,自上往下,自右往左,累眼睛。

    常平吐了一口气,好在以往读过不少古史方志,很快就适应了。

    “四柱结算法”,宋代逐渐普及的单式记账法,民间与官府所用并无多少差异。

    账簿里也没有管账先生常用的各种鬼画符般的符号,毕竟最终的账簿是需要主家能看懂的。

    尤其吴三郎这种脾气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