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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县衙

    一行人边走边愤慨的向路人宣扬,路上遇到州学、县学、小学的书生,解释一番,于是那些书生纷纷同仇敌忾的入队。

    到了城南清溪河通济桥,拦头见来了一大群人,暗喜来了大买卖,才刚开口,就被为首的五个士子一顿殴打,踩在脚下,大队一拥而过。

    到了城外报恩寺的时候,已经是浩浩荡荡的长蛇阵。

    报恩寺西市是池州城外的一处集市,商铺林立,行人如织,熙熙攘攘,比起清溪镇热闹数十倍。

    几十人的队伍穿行,路人纷纷避让,不明就里的百姓跟着看热闹,不少泼皮闲汉见状混入其中,于是队伍的声势更加壮大了。

    到了通远门前,常平抬眼看到了不甚雄伟的大宋池州城。

    城池方圆不过六里,高二丈,城墙由土夯而成,一副破败的样子,紧贴着城墙有连绵的棚户人家,怪不得多年后被贼子张遇一把火轻易给烧掉了。

    城门卒见领头的是士子,不敢阻拦,只是分出一人去县衙通报。

    队伍行到县衙前的时候,二十多个弓手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在士子的呼号下,众人齐喊:“县宰!”

    为首的都头手摸在腰间刀柄上,站在紧闭的大门前来回踱步,脑门上布满了汗水。

    县衙极为颓旧,门前东西两处,有宣诏亭和颁春亭,门上是鼓楼,皆是破檐烂瓦,两侧的院墙向外倾斜,用圆木撑着。

    与左近雕栏画栋的酒楼相比,让人感觉不到这是是一处官邸,倒像一个破庙。

    不多时,“吱呀”一声,大门洞开,乌纱绿袍的贵池知县陈秬带领一众属员走出大门。

    人群里发出一阵欢呼声。

    为首的陈秬五官端正,皮肤颇为黝黑,面貌如同县衙一样写满了“穷”字。

    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便是陈秬此时的感受。

    县署发生了任何事,州署很快就能得知。乱民围衙,若处理不当,本年的考核会落下一个大污点。

    见为首的有许多士子,陈秬更觉棘手,纳闷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高举牌位的人有何冤屈?

    常平从怀里取出尺长的白沙纸,摊开,高举起来。

    陈秬眯眼看去,白纸上写着:“好个清溪河,真踏马不错。死人能复活,活人真快乐。来来猜几拳,反正能复活。”简直狗屁不通。

    但字迹……乍一看牵丝轻盈,柔美至俗,越看下去,越觉得不凡。

    陈秬自认为不是一个看重书法的人,尤其上面那位独创的瘦金体,如空中楼阁、画中美伎,华而不实。

    眼前的书法虽也有些让人诟病的地方,但风格与前人迥异,自成一家。

    贵池乡野竟有如此人才。

    冲击县衙是个不小的罪名,对待州学、县学士子无非是斥责一番了事,而此人没有悬带州学、县学的出入腰牌,说明不是学校士子,没了顾虑,可以从重处制,以儆效尤。

    如此人才倒有些可惜了。

    陈秬是个务实的知县,不顾幕僚的劝阻,走到人群前,大声道:“有何冤屈?”

    那位俊朗的士子躬身道:“告知县宰,学生殷敞,为州学上舍生,路上遇到清溪镇的村人为亡亲纳税,学生与诸位同窗以为其中必有隐情,特来向县宰请命,盼能查明真相!”

    陈秬眉头紧皱,真是荒唐!亡故的人怎么需要纳税?!

    他往身后扫了一眼,一众官吏纷纷低下头来。

    心惊胆战的郑押司朝都头使眼色,示意他领着弓手将人群驱散。

    若是平日,都头有胆量去驱赶百姓,但是今日不同,有州学士子打头阵,他哪敢得罪,更何况有知县在,饶是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乱动武力,都头将几乎把头埋在裆里,装作木雕。

    陈秬点点头,又问向常平:“你来说说。”

    常平将冤书塞入怀里,拱手施礼道:“乡人常平拜见县宰,我与村人原为纳税而来。今年夏税翻倍,路遇五位高材俊杰才知道事有蹊跷,若县宰治罪,请治我一人的罪!”

    陈秬笑道:“为亡人纳税是什么意思?”

    这时郑押司上前来低声道:“县宰,天气炎热,不如将为首几人带入大堂上询问。”

    陈秬瞪了他一眼,郑押司再也不敢说话,缩回人堆里。

    “今年夏税比去年多了一倍,听说前朝有死人税之说,县宰请看。”常平取出户贴与税凭递给他。

    陈秬细看了一番,脸上浮现出怒色。

    自己担任知县一年以来,兴修水利,赈济流民,兢兢业业,使得贵池县百姓安居乐业,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再辛勤两年,磨勘与历纸能得“中、上”之考,也算不负百姓,不负朝廷。却没想到治下出了这样的龌龊事,顿时警觉出上下官吏欺瞒到了何种程度。

    “郑押司!”陈秬将户贴与税凭拍在他脸上。

    郑押司手忙脚乱的抓住,也不看,哀声道:“县宰,下吏有失察之罪!可乡野多刁民,为了逃税,互相勾连,不择手段,如貌丁、析户等龌龊事层出不穷,实在是查无可查。民风又剽悍,不敢激起民变,下吏为了朝廷能纳足税收,只得使些策略,平衡账簿,且容我三日,重新查明。”

    陈秬大怒道:“狗胆!你等恶吏惯会鼓唇弄舌,给你三日?眼前事如何处置!”

    郑押司脸色苍白,心底闪现出一丝阴冷,不敢反驳,静等着州衙那边的消息。

    幕僚在陈秬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陈秬脸上阴晴不定,只得朝人群拱手:“若你等信我,今日且散去,必会给你等一个交待!”

    人群中不少人高呼知县仁义。

    然而那个清瘦的州学士子抱拳道:“学生檀延年,也是州学上舍生,敢问县宰,民生多艰,如何处置?可否依照去年税收,重理账簿。”

    陈秬快气炸了,胥吏欺诈,学生逼迫,还有没有人将一个进士出身的百里侯放在眼里!

    幕僚微扯了下他的衣襟,陈秬才舒缓了一口气道:“这是县衙的事,且待处置结果吧!”

    又厉声道:“今日你等围聚县衙,本是大罪,念在乡人有冤情的份上,我不追究,都散了吧!”

    人群有松动退缩的迹象,然而为首的五位士子不依不饶,索性坐在地上抗议,其余士子都跟着坐在地上声援。

    陈秬此时才知道读书人有多么可恶,索性也盘坐在地,互相对峙。

    幕僚捂住眼睛,他深知陈秬性情,怕这事难以善了了。

    士大夫往往不愿任县官,称之为“赴汤蹈火”,因为县官职重责苛,政务繁重,动辄得咎,又要面对大量的胥吏,一旦才能不足就会被架空。

    幕僚常常规劝陈秬,只要政绩出色,就得过且过,不要认真。

    但是陈秬是个务实的人,只知道为民做事,从不在意官场规则,若不是幕僚从中转圜,很多事都做不下去。

    这时县尉带着几个弓手,分开人群匆匆奔来,脖子上残留着未擦干净的胭脂,朝陈秬行礼:“下官巡视城外,听闻有变,匆忙赶回,县宰可有吩咐?”

    陈秬冷哼一声:“胡县尉,你不觉得来晚了吗?”

    胡县尉躬身自责几句,将发呆的都头带回县衙里,很快有微微的惨叫声传了出来。

    “拿水来!”陈秬抹了把汗,吩咐左右。

    很快门子取下水囊交给他,陈秬痛饮一番,将水囊丢给殷敞。

    殷敞拱手喝了一口,交给檀延年。

    士子、百姓见状无不动容,这才是亲民官啊!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结束这场尴尬事。

    一个百里侯与众人对坐,的确是百年难遇的奇观。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县衙前的大街上已是水泄不通的局面。

    商贩也云集其中,卖冷水、甜水、糕点的人四处推销。

    甚至附近的酒楼都打出七折的幌子。

    远处青楼窗边,佳人们挥着白白的手臂,惹得人群里吟啸声连连。

    吴守业靠近常平,嬉笑道:“没见过这等场面吧,我看你如何收尾。”

    常平摇头道:“关我什么事?且看那些吏人的目光,恨不得将你活吞了!”

    吴守业这才发现几个吏人盯着自己,眼神里夹枪带棒的,于是脸色一黑:“关我什么事?”

    “估计他们认为是你在搞事情。守业是你的表字吧?大名叫什么?”常平问道。

    “是啊,小爷大名吴兴持。”

    “你看看那些鹰顾狼视的人,你还能安持守业吗?”

    “那几个是郑家人,真烦啊!”吴兴持坐在地上画起了圈圈,与同窗一起声援。

    奇观持续了半个时辰,锣声响起,人群分出一条道来,五个公人在前开道,后面几位身穿官服的人迈着官步走来,脸色看不出喜怒。

    为首的人穿着绯色袍服,看了地上的陈秬一眼,也不说话,往县衙里走去。

    幕僚一脸焦急,急忙低声道:“哎,嘉瑞!”

    陈秬也是叹了一声,朝那些士子道:“待本官回来继续与你几人坐而论道!”

    说罢匆匆回衙,而士子们觉得是自己的胜利,纷纷弹冠相庆。

    很快,县衙里又传出惨叫声,不知又是谁挨了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