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来自过去的启示录
“今日快讯：总部区的电力供应与上周相比下降了35.3%，但仍保持在供应充足范围内。多个反应堆运转正常。食品生产线由于老化暂时无法正常输送，预计总部区局部区域会出现短缺问题......”
姚梦泽走上前一把关掉了溟州局域广播，然后踱步了几个来回，坐在活动室的沙发上，端详着热水壶里的一壶茶。一旁的伊祁望仍然猫在角落里，自顾自地翻阅最近更新的漫画。如果不是因为晚上熄灯，我们需要回到各自分配的公寓，她可以坐在活动室里一整天。
“我们前几天在加拉塔的事情在校园传开了，你知道吗？”
“知道，但是我想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下个月就是星落祭，估计再过几天学校里的人就开始准备活动了。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我们的食品短缺问题没有解决，食堂已经好几个月没上新菜品了。”
“我想也是。”我看着窗外。万里无云，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对了，那天在加拉塔获得的高能量体和地外文明有关系吗？”我问。
“没有关系，那是紫微纪元用另一种量子编译方法编译的存储单元，不是什么‘女巫的卡片’，只是这种编译方法现在比较少见。DCSE是真的少见多怪。不过起码这一次的发现能让DCSE在游商那边给我们足够的信用点，对下一次的工作来说还是值得的。”姚梦泽扶了扶自己的额头，坐在座位上打开了粒子网络。
“里面存储了什么内容吗？”
“没什么内容，只有计划处里几套城市遇到资源危机以后的应急措施。”
“我觉得还可以。”对这个歪打正着的结果我表示比较满意，“最近总部区的售货机缺货比较厉害，如果这些措施能帮我们解决售货机里面没有草莓蛋糕一类的问题也好。”
“但是这些古董措施对我们来说根本没有用处。”
“是狄瓦娜系统的版本问题还是......”
“版本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狄瓦娜对重要资料的处理逻辑在不同版本上是互通的。问题是实验资料里面评估出的几套应急措施对我们来说根本不切实际。就目前来说，溟州能直接连接的生产单元只有旧卫星城的少数几个，而要恢复剩下的生产单元直连，我们需要将磁悬浮运输轨道铺设到相应的几个生产节点。但是我们现在的生产水平根本无法支持我们完成这一点......”
梦泽喝了一口茶，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而且几十年前的资料上面所记载的关键节点对现在的我们而言，大部分已经成了禁区或者废弃区，别说安排人手开展工程，恐怕连这些分区的具体情况，我们都一无所知。”
“所以？”
“事态的发展比你想象的严重，曦。”梦泽站起来，拿起一根塑料棍不住地敲打着白板，“今天是食品供应种类的减少，明天或许就是供水的短缺。在与外界缺乏联系的情况下，一座城市的崩溃过程是几何级数式的。”
“几何级数式的......吗？”我站起身，心想着。但是无论如何，我都难以相信溟州这样一座十万人口的定居点会一夜之间陷入自行崩溃的地步。虽然我在城市的局域广播中曾经听过一些卫星城遭到废弃和发生暴力事件的消息，但是，从绿色到红色的变化，在远离这个定居点的人看来，只是数据的改变。
只是数据而已。
“樱纱在吗？”活动室虚掩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一个扎着双马尾，穿着萝莉裙装的女孩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不在。”我随口回答了一句，“樱纱要去参加她们组里的辩论活动。人家很忙的，不像你，一天到晚游手好闲。”
“真的是。我现在来这不是告诉你们为了下个月的星落祭做准备吗？曦你也是，今天你们宇宙研这边也没有表示表示。”女孩甩了一下门，嘟起嘴，走到角落搂住了伊祁望。
“小望，作为地球上的风俗活动，你也一定很期待吧。”
“给我放手，要不然就代表星际法庭审判你有罪。”望挥挥手推开了汐的胳膊，然后重新打开漫画页面。
“我还有点事，先出去了。”梦泽抬起睫毛，看了看四周，打开了刚才被澹台汐关上的门，匆匆走了出去。不知道是因为不耐烦还是别的原因。
“樱纱不在的话你和她说一声，就说让我们这边准备好灯光装饰和飞行器模型，剩下的技术破解成果你和梦泽那边商量一下。希望今年我真的能到银河车站上吃糖果哦，祝星落祭愉快！”
汐一边说一边蹦跳着走出门外，开着门缝向我们做了一个道别的手势，然后就消失了。不知道这个人的心理年龄什么时候能和生理年龄相匹配。
整理完桌子上的资料后，我也从活动室走了出去，只剩伊祁望还在沙发上午睡。今天是晴天。鸟儿在地上捡拾着面包的碎屑，扫地机器人在附近的人造生态圈里穿梭，未来几天，还是这样的晴天。
今天的梦泽看起来和平时有些不同。在谈论有关星落带问题的时候，他没有像一个合格的宇宙研成员一样，对外星文化表现出应有的关注，反而对狄瓦娜系统的相关话题格外执着，仿佛这座城市明天就要毁灭在无人工厂的停摆，这点让我无法理解。
狄瓦娜系统崩溃的消息，这几年像麦子一样疯长。许多人都认为这一套几百年前的经济计划系统，已经没有办法对现在资源短缺的现实做出恰当的回应。这几个月来，自动售货机缺货的事情时有发生，但是仅仅依靠这些细枝末节来断定狄瓦娜无法面对当前的情况，无疑有些滑稽可笑。当然一个更现实的原因是，作为一个溟州人，狄瓦娜本身就是我们生活的背景和底色，我无法想象失去计算机计划之后的生活，正如同我下意识的认为梦泽的话是杞人忧天一样。
校道的宣传栏上贴着几份小报，上面用大字写着“外星人针对地球发动袭击？”和“达莱卡人卷土重来”的字样。这些廉价的文字，大部分是这几天新闻部的部员杜撰的消息。我看向周围，宣传栏附近依旧人来人往。临近初夏的时分，不宽的校道上挂起了彩灯，节日的氛围逐渐浓重了起来。
星落祭是我们这里的一个传统节庆。传说这个节日是为了纪念那些最后一批来到地球的外星移民而设立的，当时的人类还没有远离太空，当时的地球还和外界互通有无。溟州的老人们常说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夜空中充斥着空间站的彩光和飞船的探照白光，来往于各地的旅行家和商人络绎不绝，但事实上这个时代的人类没有一个人见过飞船的影子，所谓对紫微纪元盛景的介绍，只是充其量装装老资历，骗骗无知的年轻人而已。
不管怎样，这个所谓的祭典还是我们一年一度最值得庆祝的盛会，对于大部分的庸人来说也是一年当中少有的乐子。镇子里面最高的建筑和所有的教学楼会粉刷上代表星辰的深蓝颜色，然后在周围挂上白色的强光探照灯和彩色的装饰灯，到了太阳落下的时候，这些灯火就会一齐亮起。探照灯和所有的照明设施按照规定需要全部竖直朝上放置，面对天空，将黑夜映成白昼。等到象征星辰降临的八声鼓声响起，所有人就会走出房门，停止一切工作，彻夜狂欢，随意地去做任何自己喜欢的事。街道上流光溢彩，变幻的激光和烟火颜色让你眼花缭乱，摊贩的叫卖声和人们的嬉闹声不绝于耳。随着时刻逐渐逼近三更，安置在镇子周围的十五门礼炮就会统一鸣响，伴随着漫天飞舞的烟花，围绕镇子画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在早些年代，人们看见这样的情景便会停下脚步，面向南方肃立，挥动双臂，高呼每年都要喊过一遍的口号——
“沃克艾利安！”
这个口号，或者说祝福，其实是一句古语，大意就是欢迎外星同胞的降临。在遥远的太空时代，这句话曾是人们在旅途当中最常听到的问候语，几乎在远离地球的每个角落你都能听到它的存在，同时通常还会伴有亲切的握手和强有力的微笑，以彰显人类（主要是指地球人）老大的优势。只是时过境迁，当近千年以后的我们再一次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得到的却没有回应，只有空荡而冰冷的夜空。
“曦，你在这啊。”从宣传栏的另一侧走来一个人，正在向我招手。
“是宏啊。”我注视着眼前这个叫百里宏的少年。这是一张容易融入人海当中的脸庞，既没有帅气或凛然的印象，也没有夸张到可以一眼认出的特征，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在芸芸众生中随处可见。“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就是星落祭快开始了，今天下午我们准备讨论一下有关准备活动的事情，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你也可以过来交流交流。”
“我当然知道，澹台汐那边已经和我说过很多次了。”作为星落祭主持方的一员，澹台汐在这方面的消息要比我们灵通，令我意外的只是我们这边现在才有所表示。
“你们的讨论会有多少人？”
“目前不多，只有大概四五个人左右。最近溟州郊区的核泄漏事故很严重，不少人都申请去救援了。”
百里宏的说辞让我有点惭愧。作为一个抢险组的成员，针对这种事故的处理本来应该是我们的职责，但是我的专长在停电事故的处理方面，在这种地点和知识领域都完全陌生的事件上帮不了太大的忙。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溟州的生产分区和居住分区是分开的，即使这几年类似的事故越来越多，普通居民的安全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这样啊。”我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老式腕表。
“对了，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吗？”
“就是有关疑似外星人袭击的话题，今天我才从报纸上知道，据说我们学校加拉塔那边几栋老式的楼房都被炸了。”
“你从哪里听说这些事情是外星人干的？”
“不清楚。“宏摇摇头，“不过学校里面的人都那样说，最近的事情的确有些反常。”
“我对这样的事情不太了解，我们还是接着说有关星落祭的事情吧。”经历了中午和端木昭的对话以后，我开始用委婉的语句来回答有关这方面的话题，毕竟在这种问题上闹矛盾，也不是什么好事。“时间是下午三点吗？”我问。
“是的。”
“那边除了你还有谁？”
“夏浦、灵曜，还有宇文离也在。”
“宇文离......”我的嘴唇动了一下想要问出问题，但很快就收了回去。灵曜和夏浦对我来说是抢险系里的老面孔，只是宇文离这个外乡人的出现让我有些疑惑。但转念一想，离在溟州也是小有名气的作曲家，邀请他来参加有关溟州庆典的讨论，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没事，我现在方便，过一个小时以后我会去的。”
在简短的道别以后，我们背对背从宣传栏前面分开了。宏和其他几个人平常交流检修问题的地点离我们的活动室不远，在处理完最近一周的故障报告后再过去也绰绰有余。
狭小的房间里坐了四五个人，其中坐在我左手边的是灵曜和夏浦，两人和我一样都是抢险系的成员，在我右对面的是宇文离，他是活跃在溟州一带的曲师。这个房间是附近的电力检修组储存工具和资料的地方，和我们的活动室相比显得逼仄许多。
“今年的星落祭你们还准备举办飞行器展览吗？”对面的宇文离首先问了我们其他人一句，他的右手边放着一架小型的光波琴。
“那当然。”宏笑着说，“今年我们不但要制作飞行器模型，还要和火箭部的人联合，我们要制作一个能飞上平流层的飞行器。”宏眉飞色舞地叙述着自己的计划。对飞行器研究部来说，自人类告别太空以来，没有什么活动能像复原过去的飞船一样激起他们纯粹的兴奋。
“离你们呢，今年你们还要在总部区的广场上举办音乐会吗？”
“和你一样。”宇文离回敬了我们一个狡黠的眼神，“只要我们这边不出什么意外，一切都可以准备就绪。顺便说一句，我们乐队这周在方尖塔那边有一场音乐会。”
宇文离所说的方尖塔，指的是溟州过去的中央区。自大失联以来，供给中央区的资源无法支撑当地庞大的人口，于是很多人从那时开始疏散到总部区和溟州其他一些还能居住的分区。留守在当地的居民也有，但大部分不成什么气候。
“左手边这个是？”
“是季连曦。”宏指着我说道，“我听他聊起过你们经常见面的。”
“抱歉。最近要处理的事情有点多，没怎么见面。”他笑了笑，然后看着我说，“季连曦你也来了啊，有点不好意思，刚才没有看见你。”
“没事。”我刚从实验楼处理了最近的故障报告以后过来，没有来得及坐下，于是顺手找了一个附近的位置坐了坐。“好像我刚才听到了有关音乐会的事情。”
“就是音乐会，我们乐队这周在方尖塔附近会有一场小型演出，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过来捧场。”
“当然没问题。”对于宇文离的创作水平，我还是相信的。“听说你们最近准备的是地外文化风格的作品？”
“差不多吧。外星人题材的作品，我们这边一般这么称呼。不用太专业。”宇文离说完喝了一口随身自带的柠檬茶，这是他在陷入创作瓶颈时的一个习惯。“和达莱卡人有关，讲述的是地外文明和人类之间斗争的故事。几天以后我会给你带邀请函的。”
“《降临日》类型的作品吗？”我脑海中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那天澹台汐带给我们的那份漫画。“听说这种题材挺无聊的，没什么人气。”
“主要还是作者的处理问题吧，有关战争，还有冲突的其他部分。”离说道，“事实上，如果那些传说中的外星人要寻找到我们，并且向我们复仇，他们根本用不到战争的手段。盗窃能源、破坏飞船、切断城市联络，还有炸毁人类的生产指挥中心，不需要开战，人类就会自己崩溃。”
“听起来像大失联时代的内容。”宇文离的这番说法在我看起来像是一个黑色幽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的是前几天加拉塔的那场事故对吧。”
“看起来你也知道那件事，那么加拉塔是狄瓦娜北部主机节点的这件事你也应该知道。”
“当然知道。”我斩钉截铁地说。那天25号楼毁于火海，我们一行人差点被炸伤的场面我还历历在目。“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这场事故也是外星人所为？”自我从那个鬼地方回来，我已经见到了三种版本的类似说法。
“这不是我的看法，这只是一种可能的解释。”宇文离补充道。
“我认为这个解释很有道理。”宏插了一句话，其他两人表示认同。“你们想，在那场被叫作大失联的灾难发生以前，我们人类的紫微纪元就持续了四百年。这四百年里人类的通讯和运输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重大的事故，甚至连区域性的事故都很少。在大失联之后，核泄漏、危化品泄漏，还有变电站爆炸，这些事故就一个接着一个。”
“所以宏你的意思是？”
“我认为这些事情绝不是偶然。”他说，“这些事故都带有明确的指向性，目标就是为我们的无人工厂提供能源的设施和储存原料的仓库。”
“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是狄瓦娜系统为了应对危机做出的调整呢？”
“不可能。对于狄瓦娜的运作规律我不太了解，但是作为一个运转了四百年的大型生产计划系统，我相信它不会执行对人类不利的语句。机器人不会伤害人类，这是自人工智能设计之初就遵循的一条基本规则，按照你的逻辑，难道人类难道比机器低贱吗？”
“人类比机器低贱”，这是大失联初期人类社会流传的一种观点。持有这种观点的人认为没有感情的机器能决定有感情的人类生死，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对紫微纪元以来计算机技术的发展也抱有一种怀疑的态度。当然这样的人，我们现在一般管他们叫作愤世嫉俗。
“这只是一种可能，不代表狄瓦娜一定会采取这种极端的手段。”对待生产计划系统，我并不像溟州的大多数人一样，将它视为全知全能的存在。三年前我所居住的社区曾经响起过一次废弃警报，虽然这次警报在之后被证明是虚假的，负责狄瓦娜系统的维护人员也及时调整了警报触发的机制，但家园一度被抛弃的恐惧，使我对狄瓦娜并不存在一种神明般的敬畏。
“如果你认为机器会杀死人类，那就坚持你的妄想。”百里宏针锋相对地反驳我。
“这个问题还是先放一放吧。”眼看宏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宇文离连忙上前调停。“对于这种都市传说我本身也不太相信，关于那段时间的历史，还是应该交给专业的人去研究。”他说完这番话以后转向我，接着说，“提到地外文明，我听说季连曦你最近好像是在做什么外星文化的研究是么？”
“那个叫宇宙研。”我说，“算不上什么外星文化研究的组织，就是梦泽那家伙的自娱自乐而已。”
“没事，挂名的也算嘛。你们宇宙研有没有兴趣参加今年的宇宙文化交流会呢？”
“我对这个不太感兴趣，我在宇宙研只是因为梦泽是我的朋友。话说今年的宇宙文化交流会是谁主办的？”
“澹台汐主办的，她前几天和我们乐队说过这件事。”
“果然是她。”我有些哑然，“先射箭再画靶，这挺像她能干出来的事情。”
“对了，听说你们宇宙研前几天去了学校的东南方向去找宇宙文明的痕迹，那里好像离爆炸的地方挺近的。”
“我们前几天确实有组织过这样的活动，不过去的应该是正东方向，在D4分区，你们应该是搞错了。”梦泽交代过我对这件事情要保密，在有关地外文明的资料得到证实之前不要公开宇宙研的动向。“那次行动说是要寻找地外文明造访的痕迹，但是那片地方探到一半手电筒就没电了，也算是以一种比较窝囊的方式结尾吧。”
“不过说到地外文明的话，曦你们抢险组里不是有一个吗。之前宏和我聊天的时候好像说上个月你们那就转过来了一个自称外星人的女孩。”一旁一直沉默的夏浦对我说。
“那个女孩我也有接触过，不过我觉得她应该和外星人没多大关系。”宏相比之前变得镇定了些，“至少她的行为举止和地球人类没什么区别。”
“说得也是。”我点点头。在伊祁望来到这座城市以后，和其他同学接触的日子也不多。除了每天例行的抢险演习活动以外，她更多的时间是在活动室玩游戏，宏他们不太了解也正常。“这个年代沉迷科幻的人很多，出现一两个这样的人也是正常的。”
“不过我们还是提防一下比较好，毕竟在传说里面这些外星人是为了复仇来的。”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讨论了刚才提到的飞行器制作，还有音乐会和宇宙文化交流的一些事情。有关飞行器展览的任务，我们宇宙研也承担了一些。一个月以后就是星落祭。几天以后我和梦泽会去城市一趟，那里的游商会和我们交换一些狄瓦娜系统暂时无法供应的货物。我也希望能利用宇宙研在那里找到一些有关狄瓦娜运行原理的线索。
姚梦泽走上前一把关掉了溟州局域广播，然后踱步了几个来回，坐在活动室的沙发上，端详着热水壶里的一壶茶。一旁的伊祁望仍然猫在角落里，自顾自地翻阅最近更新的漫画。如果不是因为晚上熄灯，我们需要回到各自分配的公寓，她可以坐在活动室里一整天。
“我们前几天在加拉塔的事情在校园传开了，你知道吗？”
“知道，但是我想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下个月就是星落祭，估计再过几天学校里的人就开始准备活动了。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我们的食品短缺问题没有解决，食堂已经好几个月没上新菜品了。”
“我想也是。”我看着窗外。万里无云，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对了，那天在加拉塔获得的高能量体和地外文明有关系吗？”我问。
“没有关系，那是紫微纪元用另一种量子编译方法编译的存储单元，不是什么‘女巫的卡片’，只是这种编译方法现在比较少见。DCSE是真的少见多怪。不过起码这一次的发现能让DCSE在游商那边给我们足够的信用点，对下一次的工作来说还是值得的。”姚梦泽扶了扶自己的额头，坐在座位上打开了粒子网络。
“里面存储了什么内容吗？”
“没什么内容，只有计划处里几套城市遇到资源危机以后的应急措施。”
“我觉得还可以。”对这个歪打正着的结果我表示比较满意，“最近总部区的售货机缺货比较厉害，如果这些措施能帮我们解决售货机里面没有草莓蛋糕一类的问题也好。”
“但是这些古董措施对我们来说根本没有用处。”
“是狄瓦娜系统的版本问题还是......”
“版本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狄瓦娜对重要资料的处理逻辑在不同版本上是互通的。问题是实验资料里面评估出的几套应急措施对我们来说根本不切实际。就目前来说，溟州能直接连接的生产单元只有旧卫星城的少数几个，而要恢复剩下的生产单元直连，我们需要将磁悬浮运输轨道铺设到相应的几个生产节点。但是我们现在的生产水平根本无法支持我们完成这一点......”
梦泽喝了一口茶，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而且几十年前的资料上面所记载的关键节点对现在的我们而言，大部分已经成了禁区或者废弃区，别说安排人手开展工程，恐怕连这些分区的具体情况，我们都一无所知。”
“所以？”
“事态的发展比你想象的严重，曦。”梦泽站起来，拿起一根塑料棍不住地敲打着白板，“今天是食品供应种类的减少，明天或许就是供水的短缺。在与外界缺乏联系的情况下，一座城市的崩溃过程是几何级数式的。”
“几何级数式的......吗？”我站起身，心想着。但是无论如何，我都难以相信溟州这样一座十万人口的定居点会一夜之间陷入自行崩溃的地步。虽然我在城市的局域广播中曾经听过一些卫星城遭到废弃和发生暴力事件的消息，但是，从绿色到红色的变化，在远离这个定居点的人看来，只是数据的改变。
只是数据而已。
“樱纱在吗？”活动室虚掩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一个扎着双马尾，穿着萝莉裙装的女孩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不在。”我随口回答了一句，“樱纱要去参加她们组里的辩论活动。人家很忙的，不像你，一天到晚游手好闲。”
“真的是。我现在来这不是告诉你们为了下个月的星落祭做准备吗？曦你也是，今天你们宇宙研这边也没有表示表示。”女孩甩了一下门，嘟起嘴，走到角落搂住了伊祁望。
“小望，作为地球上的风俗活动，你也一定很期待吧。”
“给我放手，要不然就代表星际法庭审判你有罪。”望挥挥手推开了汐的胳膊，然后重新打开漫画页面。
“我还有点事，先出去了。”梦泽抬起睫毛，看了看四周，打开了刚才被澹台汐关上的门，匆匆走了出去。不知道是因为不耐烦还是别的原因。
“樱纱不在的话你和她说一声，就说让我们这边准备好灯光装饰和飞行器模型，剩下的技术破解成果你和梦泽那边商量一下。希望今年我真的能到银河车站上吃糖果哦，祝星落祭愉快！”
汐一边说一边蹦跳着走出门外，开着门缝向我们做了一个道别的手势，然后就消失了。不知道这个人的心理年龄什么时候能和生理年龄相匹配。
整理完桌子上的资料后，我也从活动室走了出去，只剩伊祁望还在沙发上午睡。今天是晴天。鸟儿在地上捡拾着面包的碎屑，扫地机器人在附近的人造生态圈里穿梭，未来几天，还是这样的晴天。
今天的梦泽看起来和平时有些不同。在谈论有关星落带问题的时候，他没有像一个合格的宇宙研成员一样，对外星文化表现出应有的关注，反而对狄瓦娜系统的相关话题格外执着，仿佛这座城市明天就要毁灭在无人工厂的停摆，这点让我无法理解。
狄瓦娜系统崩溃的消息，这几年像麦子一样疯长。许多人都认为这一套几百年前的经济计划系统，已经没有办法对现在资源短缺的现实做出恰当的回应。这几个月来，自动售货机缺货的事情时有发生，但是仅仅依靠这些细枝末节来断定狄瓦娜无法面对当前的情况，无疑有些滑稽可笑。当然一个更现实的原因是，作为一个溟州人，狄瓦娜本身就是我们生活的背景和底色，我无法想象失去计算机计划之后的生活，正如同我下意识的认为梦泽的话是杞人忧天一样。
校道的宣传栏上贴着几份小报，上面用大字写着“外星人针对地球发动袭击？”和“达莱卡人卷土重来”的字样。这些廉价的文字，大部分是这几天新闻部的部员杜撰的消息。我看向周围，宣传栏附近依旧人来人往。临近初夏的时分，不宽的校道上挂起了彩灯，节日的氛围逐渐浓重了起来。
星落祭是我们这里的一个传统节庆。传说这个节日是为了纪念那些最后一批来到地球的外星移民而设立的，当时的人类还没有远离太空，当时的地球还和外界互通有无。溟州的老人们常说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夜空中充斥着空间站的彩光和飞船的探照白光，来往于各地的旅行家和商人络绎不绝，但事实上这个时代的人类没有一个人见过飞船的影子，所谓对紫微纪元盛景的介绍，只是充其量装装老资历，骗骗无知的年轻人而已。
不管怎样，这个所谓的祭典还是我们一年一度最值得庆祝的盛会，对于大部分的庸人来说也是一年当中少有的乐子。镇子里面最高的建筑和所有的教学楼会粉刷上代表星辰的深蓝颜色，然后在周围挂上白色的强光探照灯和彩色的装饰灯，到了太阳落下的时候，这些灯火就会一齐亮起。探照灯和所有的照明设施按照规定需要全部竖直朝上放置，面对天空，将黑夜映成白昼。等到象征星辰降临的八声鼓声响起，所有人就会走出房门，停止一切工作，彻夜狂欢，随意地去做任何自己喜欢的事。街道上流光溢彩，变幻的激光和烟火颜色让你眼花缭乱，摊贩的叫卖声和人们的嬉闹声不绝于耳。随着时刻逐渐逼近三更，安置在镇子周围的十五门礼炮就会统一鸣响，伴随着漫天飞舞的烟花，围绕镇子画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在早些年代，人们看见这样的情景便会停下脚步，面向南方肃立，挥动双臂，高呼每年都要喊过一遍的口号——
“沃克艾利安！”
这个口号，或者说祝福，其实是一句古语，大意就是欢迎外星同胞的降临。在遥远的太空时代，这句话曾是人们在旅途当中最常听到的问候语，几乎在远离地球的每个角落你都能听到它的存在，同时通常还会伴有亲切的握手和强有力的微笑，以彰显人类（主要是指地球人）老大的优势。只是时过境迁，当近千年以后的我们再一次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得到的却没有回应，只有空荡而冰冷的夜空。
“曦，你在这啊。”从宣传栏的另一侧走来一个人，正在向我招手。
“是宏啊。”我注视着眼前这个叫百里宏的少年。这是一张容易融入人海当中的脸庞，既没有帅气或凛然的印象，也没有夸张到可以一眼认出的特征，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在芸芸众生中随处可见。“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就是星落祭快开始了，今天下午我们准备讨论一下有关准备活动的事情，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你也可以过来交流交流。”
“我当然知道，澹台汐那边已经和我说过很多次了。”作为星落祭主持方的一员，澹台汐在这方面的消息要比我们灵通，令我意外的只是我们这边现在才有所表示。
“你们的讨论会有多少人？”
“目前不多，只有大概四五个人左右。最近溟州郊区的核泄漏事故很严重，不少人都申请去救援了。”
百里宏的说辞让我有点惭愧。作为一个抢险组的成员，针对这种事故的处理本来应该是我们的职责，但是我的专长在停电事故的处理方面，在这种地点和知识领域都完全陌生的事件上帮不了太大的忙。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溟州的生产分区和居住分区是分开的，即使这几年类似的事故越来越多，普通居民的安全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这样啊。”我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老式腕表。
“对了，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吗？”
“就是有关疑似外星人袭击的话题，今天我才从报纸上知道，据说我们学校加拉塔那边几栋老式的楼房都被炸了。”
“你从哪里听说这些事情是外星人干的？”
“不清楚。“宏摇摇头，“不过学校里面的人都那样说，最近的事情的确有些反常。”
“我对这样的事情不太了解，我们还是接着说有关星落祭的事情吧。”经历了中午和端木昭的对话以后，我开始用委婉的语句来回答有关这方面的话题，毕竟在这种问题上闹矛盾，也不是什么好事。“时间是下午三点吗？”我问。
“是的。”
“那边除了你还有谁？”
“夏浦、灵曜，还有宇文离也在。”
“宇文离......”我的嘴唇动了一下想要问出问题，但很快就收了回去。灵曜和夏浦对我来说是抢险系里的老面孔，只是宇文离这个外乡人的出现让我有些疑惑。但转念一想，离在溟州也是小有名气的作曲家，邀请他来参加有关溟州庆典的讨论，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没事，我现在方便，过一个小时以后我会去的。”
在简短的道别以后，我们背对背从宣传栏前面分开了。宏和其他几个人平常交流检修问题的地点离我们的活动室不远，在处理完最近一周的故障报告后再过去也绰绰有余。
狭小的房间里坐了四五个人，其中坐在我左手边的是灵曜和夏浦，两人和我一样都是抢险系的成员，在我右对面的是宇文离，他是活跃在溟州一带的曲师。这个房间是附近的电力检修组储存工具和资料的地方，和我们的活动室相比显得逼仄许多。
“今年的星落祭你们还准备举办飞行器展览吗？”对面的宇文离首先问了我们其他人一句，他的右手边放着一架小型的光波琴。
“那当然。”宏笑着说，“今年我们不但要制作飞行器模型，还要和火箭部的人联合，我们要制作一个能飞上平流层的飞行器。”宏眉飞色舞地叙述着自己的计划。对飞行器研究部来说，自人类告别太空以来，没有什么活动能像复原过去的飞船一样激起他们纯粹的兴奋。
“离你们呢，今年你们还要在总部区的广场上举办音乐会吗？”
“和你一样。”宇文离回敬了我们一个狡黠的眼神，“只要我们这边不出什么意外，一切都可以准备就绪。顺便说一句，我们乐队这周在方尖塔那边有一场音乐会。”
宇文离所说的方尖塔，指的是溟州过去的中央区。自大失联以来，供给中央区的资源无法支撑当地庞大的人口，于是很多人从那时开始疏散到总部区和溟州其他一些还能居住的分区。留守在当地的居民也有，但大部分不成什么气候。
“左手边这个是？”
“是季连曦。”宏指着我说道，“我听他聊起过你们经常见面的。”
“抱歉。最近要处理的事情有点多，没怎么见面。”他笑了笑，然后看着我说，“季连曦你也来了啊，有点不好意思，刚才没有看见你。”
“没事。”我刚从实验楼处理了最近的故障报告以后过来，没有来得及坐下，于是顺手找了一个附近的位置坐了坐。“好像我刚才听到了有关音乐会的事情。”
“就是音乐会，我们乐队这周在方尖塔附近会有一场小型演出，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过来捧场。”
“当然没问题。”对于宇文离的创作水平，我还是相信的。“听说你们最近准备的是地外文化风格的作品？”
“差不多吧。外星人题材的作品，我们这边一般这么称呼。不用太专业。”宇文离说完喝了一口随身自带的柠檬茶，这是他在陷入创作瓶颈时的一个习惯。“和达莱卡人有关，讲述的是地外文明和人类之间斗争的故事。几天以后我会给你带邀请函的。”
“《降临日》类型的作品吗？”我脑海中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那天澹台汐带给我们的那份漫画。“听说这种题材挺无聊的，没什么人气。”
“主要还是作者的处理问题吧，有关战争，还有冲突的其他部分。”离说道，“事实上，如果那些传说中的外星人要寻找到我们，并且向我们复仇，他们根本用不到战争的手段。盗窃能源、破坏飞船、切断城市联络，还有炸毁人类的生产指挥中心，不需要开战，人类就会自己崩溃。”
“听起来像大失联时代的内容。”宇文离的这番说法在我看起来像是一个黑色幽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的是前几天加拉塔的那场事故对吧。”
“看起来你也知道那件事，那么加拉塔是狄瓦娜北部主机节点的这件事你也应该知道。”
“当然知道。”我斩钉截铁地说。那天25号楼毁于火海，我们一行人差点被炸伤的场面我还历历在目。“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这场事故也是外星人所为？”自我从那个鬼地方回来，我已经见到了三种版本的类似说法。
“这不是我的看法，这只是一种可能的解释。”宇文离补充道。
“我认为这个解释很有道理。”宏插了一句话，其他两人表示认同。“你们想，在那场被叫作大失联的灾难发生以前，我们人类的紫微纪元就持续了四百年。这四百年里人类的通讯和运输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重大的事故，甚至连区域性的事故都很少。在大失联之后，核泄漏、危化品泄漏，还有变电站爆炸，这些事故就一个接着一个。”
“所以宏你的意思是？”
“我认为这些事情绝不是偶然。”他说，“这些事故都带有明确的指向性，目标就是为我们的无人工厂提供能源的设施和储存原料的仓库。”
“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是狄瓦娜系统为了应对危机做出的调整呢？”
“不可能。对于狄瓦娜的运作规律我不太了解，但是作为一个运转了四百年的大型生产计划系统，我相信它不会执行对人类不利的语句。机器人不会伤害人类，这是自人工智能设计之初就遵循的一条基本规则，按照你的逻辑，难道人类难道比机器低贱吗？”
“人类比机器低贱”，这是大失联初期人类社会流传的一种观点。持有这种观点的人认为没有感情的机器能决定有感情的人类生死，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对紫微纪元以来计算机技术的发展也抱有一种怀疑的态度。当然这样的人，我们现在一般管他们叫作愤世嫉俗。
“这只是一种可能，不代表狄瓦娜一定会采取这种极端的手段。”对待生产计划系统，我并不像溟州的大多数人一样，将它视为全知全能的存在。三年前我所居住的社区曾经响起过一次废弃警报，虽然这次警报在之后被证明是虚假的，负责狄瓦娜系统的维护人员也及时调整了警报触发的机制，但家园一度被抛弃的恐惧，使我对狄瓦娜并不存在一种神明般的敬畏。
“如果你认为机器会杀死人类，那就坚持你的妄想。”百里宏针锋相对地反驳我。
“这个问题还是先放一放吧。”眼看宏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宇文离连忙上前调停。“对于这种都市传说我本身也不太相信，关于那段时间的历史，还是应该交给专业的人去研究。”他说完这番话以后转向我，接着说，“提到地外文明，我听说季连曦你最近好像是在做什么外星文化的研究是么？”
“那个叫宇宙研。”我说，“算不上什么外星文化研究的组织，就是梦泽那家伙的自娱自乐而已。”
“没事，挂名的也算嘛。你们宇宙研有没有兴趣参加今年的宇宙文化交流会呢？”
“我对这个不太感兴趣，我在宇宙研只是因为梦泽是我的朋友。话说今年的宇宙文化交流会是谁主办的？”
“澹台汐主办的，她前几天和我们乐队说过这件事。”
“果然是她。”我有些哑然，“先射箭再画靶，这挺像她能干出来的事情。”
“对了，听说你们宇宙研前几天去了学校的东南方向去找宇宙文明的痕迹，那里好像离爆炸的地方挺近的。”
“我们前几天确实有组织过这样的活动，不过去的应该是正东方向，在D4分区，你们应该是搞错了。”梦泽交代过我对这件事情要保密，在有关地外文明的资料得到证实之前不要公开宇宙研的动向。“那次行动说是要寻找地外文明造访的痕迹，但是那片地方探到一半手电筒就没电了，也算是以一种比较窝囊的方式结尾吧。”
“不过说到地外文明的话，曦你们抢险组里不是有一个吗。之前宏和我聊天的时候好像说上个月你们那就转过来了一个自称外星人的女孩。”一旁一直沉默的夏浦对我说。
“那个女孩我也有接触过，不过我觉得她应该和外星人没多大关系。”宏相比之前变得镇定了些，“至少她的行为举止和地球人类没什么区别。”
“说得也是。”我点点头。在伊祁望来到这座城市以后，和其他同学接触的日子也不多。除了每天例行的抢险演习活动以外，她更多的时间是在活动室玩游戏，宏他们不太了解也正常。“这个年代沉迷科幻的人很多，出现一两个这样的人也是正常的。”
“不过我们还是提防一下比较好，毕竟在传说里面这些外星人是为了复仇来的。”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讨论了刚才提到的飞行器制作，还有音乐会和宇宙文化交流的一些事情。有关飞行器展览的任务，我们宇宙研也承担了一些。一个月以后就是星落祭。几天以后我和梦泽会去城市一趟，那里的游商会和我们交换一些狄瓦娜系统暂时无法供应的货物。我也希望能利用宇宙研在那里找到一些有关狄瓦娜运行原理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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