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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方易1

    (预见未来,却不能改变未来。)

    站在这座不知名城市高楼的顶端,来自南方的夏季风吹到这里已凌寒入骨,方易眺望着前方的群山,除了光秃秃枯死的树木便一无所有。他拿出像怀表一样带着链子的温度计看了看,面巾下只漏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拍拍头顶狍皮帽上凝结的冰霜,转身往楼里走去。

    “阿易,我们实在受不了了,后面的路得你自已去走,我们等你两天,顺便在这城里搜索一番,也许能有些收获。”方易走进这做为临时驻地的大厅,围在火堆边的四人为他让出一个位来,最为年长的肖志学缩着脖子伸着手烤着火,身体不断地抖动。

    他说完,其他三人纷纷点头,年纪最小才十七岁的高旻,穿着件灰色油腻又被冻得僵硬结板的破棉衣,身体缩成团不断地搓着手,声音颤抖着说:“对,对,到这里都快零下50度了,再往北走我们都得成冰棍。易哥,我知道你有本事,可是我们不行,到这里便是终点,你可别怪我们不讲义气啊。”

    拾荒者组队是常事,临时拆伙也不鲜见,方易环顾几人,心知他们的承受力已到极限,这样恶劣的环境就算是那些受过训练的士兵也难以坚持,更何况他们这些本就忍饥挨饿耗尽了潜力的难民?

    也许这里便是他们的终点,然而并不是方易的终点。

    “阿易,听老哥一句劝,走到这里差不多了,哪怕砍伐些木柴也不算一无所获,但是如果再往北,便会有生命危险,就算那里有宝藏也得有命去拿才行。”肖志学原本是个教师,在这队伍中的地位仅次于方易、何勇,他讲话总是饱含道理,为人很少犯错,大家也都愿意向他请教。只是这一次连他也搞不明白方易为何执意要深入北边。

    “不,我要走下去,你们搜寻完便回去吧,不用等我。”方易没有丝毫考虑便毅然决然地说道。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沉重,再无一人出声,空气中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几人的呼吸声。天色一如既往地灰暗,除了白天黑夜便分不清时辰,哪怕是正午时分也如黄昏过后。

    方易将块破布装入一个漆黑的铁盒扔进火堆,又从火堆中弄出两截正在燃烧的木头来扑灭成炭。

    北边的天气更加寒冷,生火极为困难,他需要多准备些炭布和炭来引火。

    队友们的默不作声让他感到压抑,这种感觉像是在送别正要赴死的战士。聚散离别之情油然而生,这种东西历久弥新,让他回想起几年前。

    那时“永冻计划”刚被提出,社会体制便开始分崩离析,正读大学的他与挚友们聚于桌前,一杯清水代替浊酒,一碟花生替代佳肴,唯一没有变的便是众人,皆叹一句:“天下无有不散之筵席,饮罢此酒,吃罢这菜,我等便各奔东西,此生能否再见全凭天意,如不再见,下世再为兄弟。”

    那时候兄弟们都挽臂开怀大笑,并一一道别,事后心中却是苦涩万分,说不出的遗憾在心中婉转,唯有用不断地叹气来抒发。

    方易透过火光看向坐在身边的队友,发现自己对他们并没有当初那种离别之情,心道毕竟只是为了利益而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哪怕没有他们自己也能行。

    只是感慨当初的兄弟们现今如何?尽管这个问题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没有亲眼所见他并不愿意去相信。在经历南迁的路程中他失去父母,失去亲人,如今来自他原本城市中的熟人便只有他的妻子一个。

    那场离别聚会中他看见了每个兄弟的结局,那是无尽的冰霜,那是永久的冻结,是天人永隔,他看见了他们的结局却无力改变,哪怕他身怀绝世能力却依旧是凡人一个,就连自身也难保。

    也许有神的的存在吧?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方易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不然为何他能够预见未来?

    从小便总是梦见世界被冰河覆盖,脑海总是在无意中闪过眼前人不幸的结局,这项能力看似了不起,却因为不受控制而如同噩梦一般时刻折磨着他。

    一阵不合时宜的鼾声打破这回忆的宁静,与方易年纪相仿却瘦得可怜的马平竟然端坐着睡了过去,看上去极像一尊肉身佛。

    他身边的肖志学立即将他推醒,表情严肃地破口大骂:“小马,你找死吗?要睡就到睡袋里去,我可不想明天替你收尸还从你身上扒下衣服来穿。”

    马平被惊醒,脸上尽显倦容,无奈地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已经快到自己身体的极限,若是这样暴露着睡去,第二天恐怕再也不能醒来。只见他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睡袋铺平,然后像条虫一样缓慢地钻进去,最后合上细缝,从外面看去好似一个装着尸体的尸袋。

    这是拾荒者的标配,这个地位仅仅高于筑城工和伐木者的末日职业,说白了也是流民的一种,只不过有的混的好有的混的差而已。

    方易正是靠着自己的预知能力,每次外出拾荒都能寻到物资,所以在拾荒者中属于顶尖的人物,再加上他家传打铁和锻造的技艺,算得上暮光城里充实之人。

    “呸!蠢货!废物!”马平的愚蠢行为让一直沉默不语的何勇感到厌恶,身体较为强壮的他向来认为马平是整个队伍的拖累,就连年纪最小的高旻都要比马平强,若不是方易可怜将他留在队中,他早就被踢出队去。

    何勇从包里拿出干粮来狠狠地咬了一口,又起身走到窗边,在窗框上掰下一节冰柱放到水缸中,这才回到原位坐下将水缸放在火上。他嘴里包着食物满不在乎道:“不管你们怎样,反正我明天便要回去,这一趟亏了无所谓,我可不想把命也给搭上。你们若要等,便留在这里,我自己一人上路。但我可提醒你们,这鬼天气下多呆一个时辰都是煎熬,三天?凭你们仨这老、幼、弱,恐怕砍柴取暖都成问题。”

    何勇说着望了望一旁的方易,见他自顾自收拾东西,毫无动容,显然是下定了决心。自觉并不欠方易什么,毕竟每次外出搜寻他都是尽出全力,怎么说也抵得上方易所提供的物资线索。

    “既然方易执意要往北,那我也不多劝,但我认为队伍如果要继续下去就得立马回头,谁知道这鬼天气会不会再次降温。”何勇继续说。

    肖志学却反驳道:“不管怎么说,咱们队伍能有今天,方易功不可没,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与他照应,我老肖虽然没有本事,但是知恩图报的道理我还是懂得。”

    何勇不再言语,表情阴郁,眼中带着一丝不服气,心里骂着肖志学这个落魄的知识分子,也不看看如今世道,还讲个狗屁道义,连掌权者都不断甩锅,哪里轮得到他来维持道义,这种人活着就是在浪费资源。

    “你们还是趁早回去吧,不用等我,我有我必须往北的理由,这是我的旅程,你们不必陪我,若真势不可为,我自会放弃。”方易已收拾好行装,不愿看到队友们为自己而产生分歧,他再次婉拒他们的好意。

    “你,唉……”

    肖志学原本还打算继续劝解,但看到方易背过身离开火堆,便打消了念头,只能叹息一声。他是真心不想方易出事,有人情的缘故,亦有利益缘故,毕竟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像他这样快步入老年、身体条件又不好的人,想要找个好的团队实在太难。

    往火堆里添上几块枯木,顿时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并溅起些许火星,旁边的何勇也在无言中躺进睡袋,轮到和他一起守上半夜的高旻也在迷迷糊糊“养神”中。

    半开的窗户传来呼呼风声,听上去像什么怪兽在嘶吼,刚走到窗边的方易再一次拿出温度计,只是查看的却是背面的指南针。

    指针方向显示正前方是北方,正是他即将前行的方向,他抬头眺望,只见漆黑一片,他想着,北方究竟有什么?竟让自己产生强烈预感,不知是福还是祸。

    但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每当自己产生预感时,亲自去解密总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哪怕是灾祸,也比灾祸临头却一无所知要好。

    方易再次转过身准备休息,看向火堆边的队友时,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幅幅画面,这已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同样的画面。

    在一座被冰霜冻结的孤城里,寒风呼啸而过,肖志学孤零零的坐在某个房子里,手里捧着一本不知名的书,一个大半辈子都在教书育人的知识分子就这样永远不再动弹。

    暮光城城墙修筑工地上,灰尘满天,一群灰头土脸、汗水凝结的工人正在往成型的墙沟里填埋碎石和水泥浆,高旻体力不支晕倒摔进墙沟之中,被正在填埋的碎石淹没,伴随着泥浆永远陷于城墙之中。

    夜间某个流民聚集地,马平手持小刀蹑手蹑脚地前行,离他不远处地上正睡着一个男孩。当他正要靠近男孩时,被旁边垃圾桶里窜出的人影刺中脖子,前方原本酣睡的的男孩也立马起身,手里一把尖刀直插他的胸口。几乎同时,四周冲出六七个小身影将他扑倒在地。

    何勇持着弩箭别着大刀和一群同样装束的人一起,似乎正在作战,楼上不时响起枪声,他看不见敌人的身影,却能听见队友们一声声的惨叫。他躲在楼道拐角视线盲区做着深呼吸,身旁最后一个队友大叫着冲上楼去,然后伴随一声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传来,而后是短暂却又漫长的寂静。何勇的呼吸声缓慢又悠长,很快,楼道的寂静被一阵下楼声打破,他的呼吸戛然而止,手握着弩箭做出攻击姿态,屏气凝神朝楼上瞄去。“咻”地一下弩箭命中目标,那人却没有倒下,转眼间何勇便被一只手锁住喉,半悬于空……

    方易闭上眼,脑中画面亦停止,命运玄而又玄,哪怕以往所有的预言都已真实发生,但谁又敢断定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改变?

    “老肖,这次回去你有什么打算?”方易回到火边问道。

    肖志学正用木棒捅着火堆,眼睛瞟向他,闻言带着一些期许,说:“不知道,也许会去第二政权某个差事,毕竟教了大半辈子书,肚子里的知识总能有用武之地,实在不行跟个团当个文书参谋。不过,我还是最希望和你一起拾荒,自由自在,多好啊。”

    “嗯,能进第二政权当然挺好,跟个团也不错,拾荒还是算了吧,虽然自由,但是挨饿受冻的滋味可不好受,有没有想过去更南边?”

    老肖是聪明人,能听出些好歹,有些落寞,毕竟这些也是想想而已,像他这样的人有多少活路?

    他神情低落,不再看方易,盯着火堆道:“南边?我倒是想去,可是去不了啊,我们这些北边来的又没本事的人,能活着就算不错了,暮光也就是归宿,怎么?你难道想去南边?倒也是,你是有本事的人,到哪儿都不愁。”

    方易看出老肖的失落,遂道:“说说罢了,南边也不是那么好去的,最终还是得在暮光讨活,咱们还得一起合作呢!”

    世界由灰蒙变成漆黑一片,给这残酷的生存空间添上一层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夜间温度没有比白天更低。

    这寒冷杀死了一切能杀死的东西,比如那夜间鸣叫的蛐蛐,让这世界安静无比,唯有风过缝隙的低吼,说死寂也不为过。

    翌日,方易早早地离开这临时营地,向着北方而去,老肖最终还是没有再坚持,和其他三人往回归去。

    ……

    南方多山地,原本短暂的路程由于山丘的阻隔变得漫长,弯弯曲曲的二级公路上凝结着厚厚地冰霜,寒风更是让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方易用路边的枯枝烂草缠绕在鞋上以增加摩擦力,脖子上的围巾围成一圈,不时地擦拭着防风眼镜上的冰霜,若不是身上仍传来刺骨般地疼痛,他几乎快认定自己已经被冻成冰块。

    此处距离暮光城该有百来公里,已是现今拾荒者所能涉足的极限,寻常拾荒队伍往北不过三四十公里,出色的也就五六十,其中翘楚不过七八十,往北百公里以上,除了城卫队也就大型佣兵团能够做到,因为他们配备了载具。

    哪怕方易是牛人,也不过到此为止,再前进一步也就是离死更近一步罢了。

    “呼呼呼……阿易,我等你回来!”

    寒风呼啸,耳边似乎传来妻子的喊声,方易回过头看向来时的方向,山坡上是光秃秃挂着晶莹的枯树,一览无余的是凛冬的景象,哪怕有房屋建筑,却也无人烟迹象。

    “小易,你要活下去,活着到达南方山地。”这是父母临终之际唯一的嘱托,寒潮来得来快,他们没能在南迁中存活下来,被方易葬在东部冰原的冻土之下。

    他无奈地接受着一切,接受着身边人的离去,父母死去时他没有悲伤,他早已知晓这一结局,也早已伤心过无数次。

    活着,是唯一的信念,至于去改变什么,他认为自己做不到。

    前行的步子已止,方易伫立在公路旁,前面是一段长长的上坡,是时候回头了,他眺望着公路尽头,强烈的预感突然产生,不安和焦躁涌上心头,莫名地恐惧让他想要逃离和躲避。

    可是,他想到行进至此是为何?不就为了这个预感吗?哪怕它来时如此让人不安,最终还是选择原地等待。

    没多久,一阵车声从公路视野盲区传来,随后一辆车轮缠绕铁链的悍马从上坡驶来,当看到这一幕时,方易的焦躁与不安消失不见。

    他想起那句话:“现在即需畏惧死亡,临终时则无所畏惧。”

    原本就昏暗的天色,随着它的驶来越发暗淡,悍马车于方易十数米之外停住,他眼中一切变得如此缓慢,车门缓缓打开,两只脚同时踏地。

    一个男人站在车边,同样朝他看来,人影并不算高大,但在方易眼中却是那么伟岸。

    “叮咛叮咛”的声音随着男人走动而响起,方易注意到他的手脚全被铁链铐住,身着墨绿色囚服,错落短发显然没有经过正式修剪,嘴边和下巴长着寸余胡须,那对视瞬间便让人胆寒的双眼,有着北部雪国人最显著的深绿色瞳孔。

    男人来到身前时,方易才看清他的模样,瞬间明悟,原来是他啊!那个曾经让北部雪国乃至全华夏胆寒的男人,此刻脑海里无数画面泉涌般闪现,天启在这一刻降临,来的如此快,来得如此及时却又如此之晚。

    灰蒙空中忽地劈出一道闪电,这已罕见的天气现象像是在见证这这一刻,大地被照亮瞬间又再次昏暗。

    原来是这样啊!所有都是为了这一刻!

    “你该晚些再来,晚些,给我一个机会,给人们一个机会,也许还有希望。”方易语气中带着无奈、带着希冀,甚至带着恳求。但是此刻他的背脊却是挺直,双腿踏实有力,哪怕面对的是一个恶魔,可他并没有打算退让。

    囚服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在思考什么,又看看他身后的路,愣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你觉醒得太晚,你现在既然已经知道,就不要阻拦我,你应该明白,你阻拦不了我的!”

    “你是个胆小鬼!”方易突然低声吼道,有些面目狰狞,有些恼怒。

    若是在以前,谁要是说眼前这个男人是个胆小鬼,定然会遭到众人白眼,谁家胆小鬼能够做出那么穷凶极恶的事?

    “也许吧!”

    可此刻,男人自己并没有反驳,并没有因为被贬低而生气,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很勇敢,曾经做的那些事,也许,只是出于害怕。

    “你有能力阻挡它们,至少再拖延一下,只要有时间,我相信我会找到办法!”方易继续说。

    “你觉得它们来自北方?来自雪国?不!它们源自人心,当有绝望,它们便会诞生,而这个即将冰封的时代,最不缺的就是绝望,所以,沉眠是不错的选择。”

    男人不紧不慢,语气平和,似又带着轻微的嘲笑。

    “你说得也许不错,可有一点你忽略了,当有绝望,也会有希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有希望,我相信,我们一定能战胜一切困难!”

    方易语气变得激昂,这不像他,不像平时的他,他很少如此激动,哪怕面对亲人朋友的死亡,他也没有如此激动过。

    太多画面让他麻木,对于死亡,他看得平淡,此刻,之所以如此激动,也许是不甘,不甘就如此放弃。

    可是,一如往常,哪怕他能预见,却不能改变。

    “你想抗争吗?”男人问道。

    方易低头不言,但握紧的双拳和阻拦的姿态表明他的态度。

    p“既然如此,你当体验绝望之苦。”男人一步步朝他走来。

    方易看向他,第一次如此迫切的想要去激发自己的能力,曾尝试无数次却失败过无数次的预知,这一刻做到了。

    “我看到了你的未来!”方易说道。

    男人无言继续靠近。

    “你的愿望会实现。”

    “谢谢!”

    ……

    叮叮铃铃的声音再次响起,男人的手中多了一把镰刀,方向朝南,步行而去,无可阻挡。

    “死亡啊!你为何而来?

    死亡啊!你何时会来?

    死亡啊!你终究会来!

    死亡啊!你带来绝望!

    死亡啊!你带走希望!

    死亡啊!你害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