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浮白
事出反常必有妖，信陵城的仙人剑意能抹杀世间一切妖物，这是少年了解到的事实。小夭能从中活下来，虽有几分陈洛北也不明白的侥幸意味，但他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自然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退一万步说，这消息一旦走漏出去，即便没人对名义上的主仆二人动手，也免不得研究一番。
到时候，福祸难定。
匹夫何罪？唯怀璧其罪而已。
陈洛北这些年没少打探这方面的事，知晓偌大的龙符帝国虽不是妖修集聚之地，但所谓草木有灵，没日没夜的吸收天地精华，少不得有几只灵智开启，脱胎换骨，据说那座立着“玄武当兴”的破山头，护宗神兽就是一只得道的老龟，龙头象足蛇尾，已有典籍里的玄武之象。龙符上层对此保持中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近些年来，少有成名的大妖现世。
真正适合妖修的国度，还是在蓬莱以东的……万妖之海。
但明令禁止妖修入内，信陵城还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至于前朝皇帝为什么在东城门以剑气刻下这么几个字，陈洛北不清楚，也懒得去打听。活到了一定年纪，思考的方式便不像年轻时那般追根究底，更注重的往往是解决问题的方式。
加上前世的漫长岁月……姑且让尚未及冠的少年可以厚着脸皮说出“年轻时”这三个字吧。
不去想这些，陈洛北提了茶酒，便出门去了万夫堂。同在梧桐巷，隔着很远就能看到那几间宛如吞人巨兽的破败茅屋，曾经有那么一刹，陈洛北真心替那位名为白济的老人……感到不值。
不过老人看的够开，他若再说些什么，反而就有些其他意思了。
门前站定，刚一敲门，里面就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
“睡着了，若无要事，不妨明天再说。”
陈洛北莞尔一笑，心道人们把上了年纪的老人叫做“老小孩”，果真是有道理的。故作不理，径直推门而入，边走边道：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看来这新酿的松花酒，今日只能一个人喝了。”
说着，他故意把手中的酒塞打开，辛锐的香气顿时散满了整条梧桐巷。名为白济的老人显然被拿住了三寸，再次开口的时候不由自主带上了几分犹豫：
“今日下雨，不宜饮酒……不如明天再喝？”
陈洛北喝下一大口，装模作样发出吞咽声，好让老人听的清楚：
“可惜啊……这可是专供给风月楼的上好松花，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出来一坛……”
“臭小子，你给我留点儿……”
一句话没说完，白须白发的老头儿便火速出现在了门前，原本急切地神情在看到陈洛北嘴角噙着地笑意时立刻转变为吹胡子瞪眼，没好气道：
“我就知道是你个小王八蛋！酒留下，人可以走了！”
陈洛北反唇相讥：
“我说姓白的，不打一声招呼就把请帖送我门上，有胆子做还怕我找上门？怪不得人家说你文章堪斗米，气量过钱眼，简直为老不尊！”
大眼瞪小眼。
片刻之后，对视的两人才哈哈大笑起来。
自打某次少年途经万夫堂，随口吟了两句诗被老人一时间惊为天人，又得知少年如此才气却甘心为一名青楼女子做衣服，自然恨铁不成钢，陈洛北也不是肯吃亏的主儿，打那时起，揭短笑骂就成了两人打招呼的方式。
进得屋内，少年才发现名为白济的老人哪里能睡得这么早，榻上烛火飘摇，分明是还在抄书。少年见不得，于是又讥笑道：
“怎么，不给人写些淫词艳曲儿，改成熬夜抄书了？就您那身子骨儿，写出来的字比蛐蛐儿跳的都花哨，能值几个钱？”
这话分明是嘲讽，听到老人耳朵里，却只能感觉少年话里话外潜藏着的一丝温暖。他这辈子难听的话听的多了去了，少年这点儿火候，连擦屁股都嫌粗糙，白济一边收拾桌子摆酒一边还以颜色：
“是是是，哪有你小子穿着裙子蹦蹦跳跳来的好看！”
陈洛北嘴角抽搐，装作面无表情：“喝了酒做的事，不算数！”
老人神色平静：“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老王八，不收了你，上天无眼！”
“小崽子，你生出来，入地无门！”
平分秋色。
……
酒过三巡，老人揣着糊涂装明白，不着急提及陈洛北的来意，反而问道：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这几句诗不错，又是从哪本不知名的典籍中抄来的？”
陈洛北正色：“前几天碰到一名道士，听见他随口说的。”
白济笑骂：“我看你快成道士了。”
陈洛北眯起眸子，不怀好意道：“夫子不知，这后面还有一句。”
“哦？若有全篇，这两句应是最后点睛之笔，若之后再有一句，可就是狗尾续貂了，你且说来听听。”
“不如……自挂东南枝！”
在白济注视下，陈洛北缓缓开口。
“不如自挂东南枝……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不如自挂东南枝……”
白济老人沉吟片刻，待明白其中意思，立刻哭笑不得：
“放屁！好好的一首词，又被你这一句给毁了！”
“胡说，明明是画龙点睛！”
老王八痛心疾首，小崽子贼眉鼠眼。
当然只作说笑而已。
……
良久之后，这位老人终于谈起了正题，温和道：
“还是不愿意去？”
陈洛北摇了摇头，这次收起了那份轻佻模样：
“你是清楚的，那诗会对我来说……委实是没什么意思。”
“要是寻常也就罢了，”老人叹了口气，“这次跟以前不一样，我听到了风声，白虎堂那位……那位白先生，也会来，能让他指点两句，可不像跟我在这儿扯皮，那可真的称得上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日后指不定可以去往京城那座号称天下英杰尽入彀中的山河书院，一鸣惊人。陈小子，说实话，就算是韬光养晦，也得有初试锋芒的时候，你当真没有这番心思？”
说道“那位白先生”的时候，老人似乎犹豫了一下。
“要是跟我这么个年纪，你要如何，我自然懒得管。可年轻人做热血事，方是世间道理，不然你不觉得委屈，腹中诗书也得抱怨，可惜了。”
陈洛北笑道：
“如果让我去学一剑开山河，可能还会有几分兴致。”
要是让老人知道有人邀请陈洛北去往山河书院，被少年一口回绝，估计得吐血三升。
老人看着少年，长叹一声：
“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又不是不清楚，天底下也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你看看京城那些个王侯将相，哪怕是一品高手，在他们面前，又能如何？须知武夫终非万人敌，开疆扩土可以，但要守住这片国土，可不是打打杀杀就行的。这些个道理，我不说你也明白。”
老人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心底那句话：
“就算是为了小夭，你也不可能一直做个裁缝。”
这番肺腑之言，陈洛北早已听过许多次，这不是两人间第一次谈话，也不是最后一次，他只是问道：
“那位白先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抚着胡须，眼底有了三分醉意，笑着道：
“听说年轻时一人一枪横挑欧家剑池十剑，和楚王殿下一起去南海观音宗抢了最得意的女弟子，出蓬莱问道万妖之海，压得天下减去三分妖气，说是天底下最风流的人物也不为过。”
没等陈洛北心生向往，喝大了的老人在酒意作用下，豪气丛生，只是有些惆怅道：
“不过现在嘛，就是个喜穿白衣的瘸子。”
哪怕已经有了猜测，这番话依旧对陈洛北造成了极大的震撼，想不到区区一座信陵城，竟然还隐居着这么一号惊天动地的人物，难怪豪门世家挤破了头皮也要把子弟送进白虎堂。心神飘摇之后，陈洛北又有了疑问：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信陵？难不成是感悟此地的仙人法则？但我听说此地法则对修行并无任何益处……”
“这就没人知道了，”老人摇了摇头，“自从先帝驾崩之后，白先生就来了信陵。”
“算了，不说这个，”老人释然道：“你既然不想去，那我也就不劝你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懒得去操那份心。再说，这次不比往常，诗会上不只有信陵那些个沽名钓誉之辈，水深而浑，你能不能出头，也难说。”
“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咳咳……可没有多少好日子喽！”
老人一边笑一边咳，言语中虽有可惜之意，但却把给陈洛北的那份请柬拿了回来。
陈洛北倒笑道：“以你的名声……能拿到请帖，还真让人意外。”
老人佯怒：“小王八羔子，看不起谁呢，再怎么说我也是个臭名昭著……额，人尽皆知的先生，在文坛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还能没几个朋友了？别说是诗会请帖，就算是山河书院的入门信，你要是想要，老夫都能给你求来！”
陈洛北只送他四个字：
“天上飞牛。”
“牛怎可上天？”
“这是夸您厉害呐！”
“彼此彼此。”
“彼此就大可不必。”
……
时至深夜，陈洛北安顿好老人，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身去到另一条简陋的巷子中，敲开了一道窄门。不过一会儿，便有一名七八岁的孩童跑了过来，见是陈洛北，欣喜中掺杂着些意外，叫了声“陈小夫子，”便要请他进入里屋，陈洛北只是做了个嘘的收势，制止了他。
这是万夫堂的一个学生，平常白夫子不在的时候，都是陈洛北帮着上课。久而久之，这群还尚在蒙学阶段的孩童，便用“陈小夫子”来称呼他了。
没有让手足无措的孩子猜测来意，陈洛北径直问道：
“白夫子近日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孩童立马明白了陈洛北为何这么晚登门，神情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
但最后想起夫子说君子五德当为“仁义礼智信”，还是决定如实道来。
“夫子今天去了平南王府。”
……
今夜无月，此处无竹，但少闲人。
陈洛北坐在门口，想起这些年打从认识开始就没少被老人拉去做苦力，教书，抄书，甚至哪家孩子因为农活忙不过来耽误了功课，陈洛北还得帮着去种地，若放前世出身农村家庭的他还好，此生筋脉寸断的少年没少被折腾。
少年虽有怨言，但打心底里敬佩居多。
名为白济的老人在信陵风评极差，曾有一阵成为财迷、不要脸、没骨气的代名词，无他，老人为了几两银钱，看不到半点儿文人气概。
信陵那些不入流的小青楼红倌人所唱的淫词艳曲儿，不堪入目，一大半都是出自白济。
寒窗十数年的读书人去写这些东西……无异于良家女子穿上露骨的衣服卖弄风骚，是要被人把脊梁骨戳断的。
但别人不清楚，陈洛北是清楚的，白济做这些，无非就是……万夫堂的学生，都是穷人家的孩子。
没有万夫堂，他们可能一辈子都识不了字，读不了书，更遑论出人头地，一鸣惊人。
没有钱……就没有万夫堂。
毕竟万夫堂的学费……不过一顿包子钱。
陈洛北不是没想过去赚更多的钱，只是老人对他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不能麻烦别人，让陈洛北帮帮忙，身体力行，他问心无愧，但让陈洛北为老人的梦想去努力，那他可真就不是人了。
君子之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在少年心里，这位声名狼藉的白夫子，从来不比那位名动天下却从未一见的白先生差。
可人总有生老病死。
今日一见，老人虽然强行作出一番身体健朗的状态，但分明已油尽灯枯。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份老人睡下后又被他拿回来的请柬，轻声一叹。
他想起那个孩子说的话，喃喃道：
“值得么？”
微风细雨中，年幼的孩童朗声道：
“夫子今天在平南王府门口站了三个时辰，在雨中……未曾挪动半步。”
到时候，福祸难定。
匹夫何罪？唯怀璧其罪而已。
陈洛北这些年没少打探这方面的事，知晓偌大的龙符帝国虽不是妖修集聚之地，但所谓草木有灵，没日没夜的吸收天地精华，少不得有几只灵智开启，脱胎换骨，据说那座立着“玄武当兴”的破山头，护宗神兽就是一只得道的老龟，龙头象足蛇尾，已有典籍里的玄武之象。龙符上层对此保持中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近些年来，少有成名的大妖现世。
真正适合妖修的国度，还是在蓬莱以东的……万妖之海。
但明令禁止妖修入内，信陵城还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至于前朝皇帝为什么在东城门以剑气刻下这么几个字，陈洛北不清楚，也懒得去打听。活到了一定年纪，思考的方式便不像年轻时那般追根究底，更注重的往往是解决问题的方式。
加上前世的漫长岁月……姑且让尚未及冠的少年可以厚着脸皮说出“年轻时”这三个字吧。
不去想这些，陈洛北提了茶酒，便出门去了万夫堂。同在梧桐巷，隔着很远就能看到那几间宛如吞人巨兽的破败茅屋，曾经有那么一刹，陈洛北真心替那位名为白济的老人……感到不值。
不过老人看的够开，他若再说些什么，反而就有些其他意思了。
门前站定，刚一敲门，里面就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
“睡着了，若无要事，不妨明天再说。”
陈洛北莞尔一笑，心道人们把上了年纪的老人叫做“老小孩”，果真是有道理的。故作不理，径直推门而入，边走边道：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看来这新酿的松花酒，今日只能一个人喝了。”
说着，他故意把手中的酒塞打开，辛锐的香气顿时散满了整条梧桐巷。名为白济的老人显然被拿住了三寸，再次开口的时候不由自主带上了几分犹豫：
“今日下雨，不宜饮酒……不如明天再喝？”
陈洛北喝下一大口，装模作样发出吞咽声，好让老人听的清楚：
“可惜啊……这可是专供给风月楼的上好松花，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出来一坛……”
“臭小子，你给我留点儿……”
一句话没说完，白须白发的老头儿便火速出现在了门前，原本急切地神情在看到陈洛北嘴角噙着地笑意时立刻转变为吹胡子瞪眼，没好气道：
“我就知道是你个小王八蛋！酒留下，人可以走了！”
陈洛北反唇相讥：
“我说姓白的，不打一声招呼就把请帖送我门上，有胆子做还怕我找上门？怪不得人家说你文章堪斗米，气量过钱眼，简直为老不尊！”
大眼瞪小眼。
片刻之后，对视的两人才哈哈大笑起来。
自打某次少年途经万夫堂，随口吟了两句诗被老人一时间惊为天人，又得知少年如此才气却甘心为一名青楼女子做衣服，自然恨铁不成钢，陈洛北也不是肯吃亏的主儿，打那时起，揭短笑骂就成了两人打招呼的方式。
进得屋内，少年才发现名为白济的老人哪里能睡得这么早，榻上烛火飘摇，分明是还在抄书。少年见不得，于是又讥笑道：
“怎么，不给人写些淫词艳曲儿，改成熬夜抄书了？就您那身子骨儿，写出来的字比蛐蛐儿跳的都花哨，能值几个钱？”
这话分明是嘲讽，听到老人耳朵里，却只能感觉少年话里话外潜藏着的一丝温暖。他这辈子难听的话听的多了去了，少年这点儿火候，连擦屁股都嫌粗糙，白济一边收拾桌子摆酒一边还以颜色：
“是是是，哪有你小子穿着裙子蹦蹦跳跳来的好看！”
陈洛北嘴角抽搐，装作面无表情：“喝了酒做的事，不算数！”
老人神色平静：“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老王八，不收了你，上天无眼！”
“小崽子，你生出来，入地无门！”
平分秋色。
……
酒过三巡，老人揣着糊涂装明白，不着急提及陈洛北的来意，反而问道：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这几句诗不错，又是从哪本不知名的典籍中抄来的？”
陈洛北正色：“前几天碰到一名道士，听见他随口说的。”
白济笑骂：“我看你快成道士了。”
陈洛北眯起眸子，不怀好意道：“夫子不知，这后面还有一句。”
“哦？若有全篇，这两句应是最后点睛之笔，若之后再有一句，可就是狗尾续貂了，你且说来听听。”
“不如……自挂东南枝！”
在白济注视下，陈洛北缓缓开口。
“不如自挂东南枝……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不如自挂东南枝……”
白济老人沉吟片刻，待明白其中意思，立刻哭笑不得：
“放屁！好好的一首词，又被你这一句给毁了！”
“胡说，明明是画龙点睛！”
老王八痛心疾首，小崽子贼眉鼠眼。
当然只作说笑而已。
……
良久之后，这位老人终于谈起了正题，温和道：
“还是不愿意去？”
陈洛北摇了摇头，这次收起了那份轻佻模样：
“你是清楚的，那诗会对我来说……委实是没什么意思。”
“要是寻常也就罢了，”老人叹了口气，“这次跟以前不一样，我听到了风声，白虎堂那位……那位白先生，也会来，能让他指点两句，可不像跟我在这儿扯皮，那可真的称得上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日后指不定可以去往京城那座号称天下英杰尽入彀中的山河书院，一鸣惊人。陈小子，说实话，就算是韬光养晦，也得有初试锋芒的时候，你当真没有这番心思？”
说道“那位白先生”的时候，老人似乎犹豫了一下。
“要是跟我这么个年纪，你要如何，我自然懒得管。可年轻人做热血事，方是世间道理，不然你不觉得委屈，腹中诗书也得抱怨，可惜了。”
陈洛北笑道：
“如果让我去学一剑开山河，可能还会有几分兴致。”
要是让老人知道有人邀请陈洛北去往山河书院，被少年一口回绝，估计得吐血三升。
老人看着少年，长叹一声：
“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又不是不清楚，天底下也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你看看京城那些个王侯将相，哪怕是一品高手，在他们面前，又能如何？须知武夫终非万人敌，开疆扩土可以，但要守住这片国土，可不是打打杀杀就行的。这些个道理，我不说你也明白。”
老人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心底那句话：
“就算是为了小夭，你也不可能一直做个裁缝。”
这番肺腑之言，陈洛北早已听过许多次，这不是两人间第一次谈话，也不是最后一次，他只是问道：
“那位白先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抚着胡须，眼底有了三分醉意，笑着道：
“听说年轻时一人一枪横挑欧家剑池十剑，和楚王殿下一起去南海观音宗抢了最得意的女弟子，出蓬莱问道万妖之海，压得天下减去三分妖气，说是天底下最风流的人物也不为过。”
没等陈洛北心生向往，喝大了的老人在酒意作用下，豪气丛生，只是有些惆怅道：
“不过现在嘛，就是个喜穿白衣的瘸子。”
哪怕已经有了猜测，这番话依旧对陈洛北造成了极大的震撼，想不到区区一座信陵城，竟然还隐居着这么一号惊天动地的人物，难怪豪门世家挤破了头皮也要把子弟送进白虎堂。心神飘摇之后，陈洛北又有了疑问：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信陵？难不成是感悟此地的仙人法则？但我听说此地法则对修行并无任何益处……”
“这就没人知道了，”老人摇了摇头，“自从先帝驾崩之后，白先生就来了信陵。”
“算了，不说这个，”老人释然道：“你既然不想去，那我也就不劝你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懒得去操那份心。再说，这次不比往常，诗会上不只有信陵那些个沽名钓誉之辈，水深而浑，你能不能出头，也难说。”
“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咳咳……可没有多少好日子喽！”
老人一边笑一边咳，言语中虽有可惜之意，但却把给陈洛北的那份请柬拿了回来。
陈洛北倒笑道：“以你的名声……能拿到请帖，还真让人意外。”
老人佯怒：“小王八羔子，看不起谁呢，再怎么说我也是个臭名昭著……额，人尽皆知的先生，在文坛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还能没几个朋友了？别说是诗会请帖，就算是山河书院的入门信，你要是想要，老夫都能给你求来！”
陈洛北只送他四个字：
“天上飞牛。”
“牛怎可上天？”
“这是夸您厉害呐！”
“彼此彼此。”
“彼此就大可不必。”
……
时至深夜，陈洛北安顿好老人，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身去到另一条简陋的巷子中，敲开了一道窄门。不过一会儿，便有一名七八岁的孩童跑了过来，见是陈洛北，欣喜中掺杂着些意外，叫了声“陈小夫子，”便要请他进入里屋，陈洛北只是做了个嘘的收势，制止了他。
这是万夫堂的一个学生，平常白夫子不在的时候，都是陈洛北帮着上课。久而久之，这群还尚在蒙学阶段的孩童，便用“陈小夫子”来称呼他了。
没有让手足无措的孩子猜测来意，陈洛北径直问道：
“白夫子近日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孩童立马明白了陈洛北为何这么晚登门，神情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
但最后想起夫子说君子五德当为“仁义礼智信”，还是决定如实道来。
“夫子今天去了平南王府。”
……
今夜无月，此处无竹，但少闲人。
陈洛北坐在门口，想起这些年打从认识开始就没少被老人拉去做苦力，教书，抄书，甚至哪家孩子因为农活忙不过来耽误了功课，陈洛北还得帮着去种地，若放前世出身农村家庭的他还好，此生筋脉寸断的少年没少被折腾。
少年虽有怨言，但打心底里敬佩居多。
名为白济的老人在信陵风评极差，曾有一阵成为财迷、不要脸、没骨气的代名词，无他，老人为了几两银钱，看不到半点儿文人气概。
信陵那些不入流的小青楼红倌人所唱的淫词艳曲儿，不堪入目，一大半都是出自白济。
寒窗十数年的读书人去写这些东西……无异于良家女子穿上露骨的衣服卖弄风骚，是要被人把脊梁骨戳断的。
但别人不清楚，陈洛北是清楚的，白济做这些，无非就是……万夫堂的学生，都是穷人家的孩子。
没有万夫堂，他们可能一辈子都识不了字，读不了书，更遑论出人头地，一鸣惊人。
没有钱……就没有万夫堂。
毕竟万夫堂的学费……不过一顿包子钱。
陈洛北不是没想过去赚更多的钱，只是老人对他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不能麻烦别人，让陈洛北帮帮忙，身体力行，他问心无愧，但让陈洛北为老人的梦想去努力，那他可真就不是人了。
君子之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在少年心里，这位声名狼藉的白夫子，从来不比那位名动天下却从未一见的白先生差。
可人总有生老病死。
今日一见，老人虽然强行作出一番身体健朗的状态，但分明已油尽灯枯。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份老人睡下后又被他拿回来的请柬，轻声一叹。
他想起那个孩子说的话，喃喃道：
“值得么？”
微风细雨中，年幼的孩童朗声道：
“夫子今天在平南王府门口站了三个时辰，在雨中……未曾挪动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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