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淮水边
诗词一道兴盛已久，历来就颇得喜爱，即便在科考中比不过经史子集，只是佐餐用的小料，也并不妨碍文人士子趋之若鹜。大概对一个读书人来说，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要向枯燥的经史中寻，快意潇洒如酒般畅人心胸的，就非诗词莫属了。史书上对此更是毫不吝啬，所谓“诗仙”“诗圣”的称呼，可见一斑。
随着日头渐起，淮河上的十船连舫也热闹了起来，隐隐的丝竹管弦之声，和着青楼娇俏小娘们妩媚婉转的动听声音，波纹一般荡漾开来。虽然大多数人不在受邀之列，上不得船，但仅在岸边感受着春日暖风送过来的靡靡之音，就已经快要醉了。何况有不少小船穿梭往返，不时将船上新鲜出炉的诗词带回来，在岸边高声朗诵，虽只是声音大了些，比不得青楼小娘的娇声吟唱，也别有一番趣味。
哪怕斗大字不识的粗人，此种情景之下，也能感受其中万种风情，也就怪不得前人会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感叹了。
陈洛北拉着小夭费力的在人群中穿行，这种场合，其实并不适合带小狐狸出来，热闹归热闹，陈洛北还是更操心小狐狸的安全。奈何小狐狸在家撒泼打滚声泪聚下，就差一哭二闹三上吊，会说话的眼睛仿佛在控诉着陈洛北的罪恶行径，让陈洛北都觉得自己成了监禁花季少女的坏叔叔。
出来就出来吧，陈洛北想着，防患于未然可以，但要是因噎废食，可就不好了。
小狐狸对诗词没什么兴趣，不过碍于知道自家少爷也是要参加这次诗会的，索性早早竖起了耳朵，一边嘴中塞得满满的，一边不忘听着水边传来的动静。别人听见传来的诗词，无论好坏，大多鼓掌之后一阵赞美，小狐狸可不一样，每一首到了她这儿，都成了“也就那样”“一般般”“我听着还不如巴儿写得好”，等等等等，大有天下读书人皆不过尔尔之象。陈洛北听到最后一句忍俊不禁，打趣道：
“写诗的人要是听到了，早晚得被你气死。”
巴儿是万夫堂的学生，刚满七岁，前些天陈洛北还教他背“小时不识月”来着。
“明明就是嘛，”小狐狸摇头晃脑，含混不清道：
“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无数片，飞入池中都不见。你看，这写的多好，又直白又清楚。”
陈洛北哈哈大笑，得了小狐狸一个大大的白眼。
“少爷欺负人。”
“空口无凭的，你可不要乱冤枉人。少爷我一身清白，向来不做欺负人的事情。”
“少爷欺负小夭不懂诗词。”
“哪有嘛！”
“就是就是，少爷都不把写好的诗词给小夭看。”
看着小狐狸理直气壮地模样，陈洛北吐槽道：
“明明是你自己一直在试衣服……”
“那现在少爷可以给小夭看了吧。”
“嗯，”陈洛北莞尔，按照诗会上的规矩，虽没有明确规定必须现场作诗，多数人也心中有数。即便前几天绞尽脑汁写出了几首，也会选择背下来，现场挥毫写就，这样，名声也会更好一些。像陈洛北还未登船就已早早写好的，委实不多。他虽然答应了白济老人来参加这场诗会，也只打算将写好的诗交给薛宋官，之后的事情，懒得操心了，不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还不登船。
荣华富贵他都没有兴趣，何况名声。
此刻小夭要看，陈洛北便掏出一张微微泛黄的纸张，小丫头兴致勃勃，迫不及待地接了过来。在她眼中，既然是少爷写的，那肯定要比船上那些人好上千倍万倍。
“春江花月夜……咦，少爷，现在是白天啊……”
“刚刚还有首诗是写菊花的呢，不要在意这些细节。”陈洛北笑道。
思考一番之后，他选的正是前世诗人张若虚的那首《春江花月夜》。这首乐府令在后世评价极高，单就乐府诗来说，更是被冠以“孤篇压全唐”的美誉，诗人张若虚也只凭这一首诗，被后世赞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足可看出这首诗的分量。
唐宋那个华夏历史上诗词最璀璨的时代，才子辈出，留下的名篇更是如璀璨星空，数不胜数，平常诗人能够有一两篇流传下来已是不易，更何况得到这样的评价。在这浩如烟海的诗词之中，敢说稳压《春江花月夜》一头的，不说没有，也实属凤毛麟角。陈洛北选择这一首，不是没有原因。
更何况相对于其他的诗作，《春江花月夜》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这首诗在写得好之余，多是写景抒情，极少用典，通篇也只是“青枫浦”“碣石”“潇湘”等几个地名。这个倒也好办，比如青枫浦嘛，随便解释一番，写诗的时候正好站在枫树下面就可以了，“碣石”解作万妖之海边的大石头，“潇湘”就是江南道上的潇水，反正那些个文人只要有心解读，总是能解读出来千万种含义。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
良久之后，小狐狸才亮着眼睛看向陈洛北：“少爷写的真好。”
陈洛北笑而不语：“好在哪里？”
“好在，好在……少爷又欺负小夭，不理你了……”
小狐狸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依旧不由自主沉浸在文字的美感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读一首好诗不必完全搞明白其中的意思，光是读起来，语言之美就足以动人心扉。
“只是小夭觉得吧，有一句得改一改。”
“嗯？哪一句？”
“喏，就这一句，虽然写的好，但是小夭不喜欢。”
陈洛北看着小狐狸指出来的地方，心中一笑，小丫头还真会挑。
“改成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同，小夭就喜欢了……”
可真是……善解人意的小狐狸呢。
……
时间一步一步推进，太阳也缓慢而坚定不移的爬到了威势最盛的时候，接近午饭时分，是诗会的最高-潮，许多有名的文人士子也会选择在这时候出手。毕竟先前虽也有酒宴，但终归比较清淡，这个时候上来的，才是重头菜。位列红楼榜的花魁薛宋官，也会选择这个时候登台表演，若是诗词能入了她的眼，比几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评价，名声还要更胜几分。
自古名剑归侠客，风流配美人。
陈洛北看着时间快到了，便喊过有些乏了的小夭，去登那座气势非凡的十船连舫。
岸边负责来往接送小厮此时正懒洋洋的听着传来的曲儿，见有人来才强行打起精神，面色颇为不耐。一来拿着请帖的人很少像陈洛北如此之晚，毕竟诗会上写诗还只是其次，广交朋友互相捧喝才是重头戏，登船早一些，好处不用多说。二来午饭时分，想混水摸鱼混饭吃的也不在少数。
好不容易能听一会儿平日里舍不得花钱听不到的曲儿，却被人扰了雅致，换做谁都不开心。
好在陈洛北面容苍白清瘦，小夭出挑的清丽，任谁来看，都是一对神仙眷侣。小厮也没过分盘问，只是看到请帖的内容，还是不由自主皱了一下眉头：
“万夫堂？是梧桐巷白济的那个？”
见陈洛北点头，小厮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冷淡。他虽不是什么读书人，但白济这“臭名昭著”的名声，还是听说过的。
这样的学堂，能有什么好的诗词？
但既然有请帖，他也不太好多说什么。
“上来吧，再晚些就没饭吃了。”
陈洛北只摇头笑笑，对于无关的人，他向来不屑解释。
正在此时，人群中忽然跑出来一个满头大汗的孩子，因跑的匆忙，差点儿栽了跟头，一边跟周围的人道歉一边眼睛四处张望，显然是在找人，直到看见要抬脚上船的陈洛北后，才急切地喊道：“陈小夫子！陈小夫子！”
陈洛北顿了一顿，回头看见了：
“是巴儿啊，出什么事了？”
这孩子正是万夫堂的学生巴儿，刚刚还跟小夭说起过。只是不知道这孩子不去热闹的地方玩耍，跑来这里作什么？
不知为何，陈洛北忽然感觉有些不妙，果然，下一刻巴儿就带着哭腔道：
“陈小夫子，你快回去看看吧……白夫子他，白夫子他……”
听到这个名字，陈洛北心头一沉：
“你慢点儿说，白夫子他怎么了？”
巴儿小脸跑的通红，但依旧不敢耽搁，只缓了一口气，哭着道：
“……白夫子快不行了，他不让我来找你……我偷偷来的，你快去看看吧……”
一时间，陈洛北如遭雷击。
面色更加苍白的少年火速把请帖和诗词一块儿交给巴儿，嘱咐他上船交给薛宋官，若是见不到就去找风月楼的青娘。
小夭有些不知所措，紧紧跟着陈洛北：“少爷你别着急，说不定白夫子……”
虽然这样安慰着，但心思过人的小狐狸怎会不明白，哪里有什么说不定。
逆着摩肩接踵的人群，陈洛北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后悔，什么诗会，什么春江花月夜……统统都是狗屁。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老王八，老王八……你还没有看到万夫堂名传信陵，怎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随着日头渐起，淮河上的十船连舫也热闹了起来，隐隐的丝竹管弦之声，和着青楼娇俏小娘们妩媚婉转的动听声音，波纹一般荡漾开来。虽然大多数人不在受邀之列，上不得船，但仅在岸边感受着春日暖风送过来的靡靡之音，就已经快要醉了。何况有不少小船穿梭往返，不时将船上新鲜出炉的诗词带回来，在岸边高声朗诵，虽只是声音大了些，比不得青楼小娘的娇声吟唱，也别有一番趣味。
哪怕斗大字不识的粗人，此种情景之下，也能感受其中万种风情，也就怪不得前人会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感叹了。
陈洛北拉着小夭费力的在人群中穿行，这种场合，其实并不适合带小狐狸出来，热闹归热闹，陈洛北还是更操心小狐狸的安全。奈何小狐狸在家撒泼打滚声泪聚下，就差一哭二闹三上吊，会说话的眼睛仿佛在控诉着陈洛北的罪恶行径，让陈洛北都觉得自己成了监禁花季少女的坏叔叔。
出来就出来吧，陈洛北想着，防患于未然可以，但要是因噎废食，可就不好了。
小狐狸对诗词没什么兴趣，不过碍于知道自家少爷也是要参加这次诗会的，索性早早竖起了耳朵，一边嘴中塞得满满的，一边不忘听着水边传来的动静。别人听见传来的诗词，无论好坏，大多鼓掌之后一阵赞美，小狐狸可不一样，每一首到了她这儿，都成了“也就那样”“一般般”“我听着还不如巴儿写得好”，等等等等，大有天下读书人皆不过尔尔之象。陈洛北听到最后一句忍俊不禁，打趣道：
“写诗的人要是听到了，早晚得被你气死。”
巴儿是万夫堂的学生，刚满七岁，前些天陈洛北还教他背“小时不识月”来着。
“明明就是嘛，”小狐狸摇头晃脑，含混不清道：
“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无数片，飞入池中都不见。你看，这写的多好，又直白又清楚。”
陈洛北哈哈大笑，得了小狐狸一个大大的白眼。
“少爷欺负人。”
“空口无凭的，你可不要乱冤枉人。少爷我一身清白，向来不做欺负人的事情。”
“少爷欺负小夭不懂诗词。”
“哪有嘛！”
“就是就是，少爷都不把写好的诗词给小夭看。”
看着小狐狸理直气壮地模样，陈洛北吐槽道：
“明明是你自己一直在试衣服……”
“那现在少爷可以给小夭看了吧。”
“嗯，”陈洛北莞尔，按照诗会上的规矩，虽没有明确规定必须现场作诗，多数人也心中有数。即便前几天绞尽脑汁写出了几首，也会选择背下来，现场挥毫写就，这样，名声也会更好一些。像陈洛北还未登船就已早早写好的，委实不多。他虽然答应了白济老人来参加这场诗会，也只打算将写好的诗交给薛宋官，之后的事情，懒得操心了，不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还不登船。
荣华富贵他都没有兴趣，何况名声。
此刻小夭要看，陈洛北便掏出一张微微泛黄的纸张，小丫头兴致勃勃，迫不及待地接了过来。在她眼中，既然是少爷写的，那肯定要比船上那些人好上千倍万倍。
“春江花月夜……咦，少爷，现在是白天啊……”
“刚刚还有首诗是写菊花的呢，不要在意这些细节。”陈洛北笑道。
思考一番之后，他选的正是前世诗人张若虚的那首《春江花月夜》。这首乐府令在后世评价极高，单就乐府诗来说，更是被冠以“孤篇压全唐”的美誉，诗人张若虚也只凭这一首诗，被后世赞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足可看出这首诗的分量。
唐宋那个华夏历史上诗词最璀璨的时代，才子辈出，留下的名篇更是如璀璨星空，数不胜数，平常诗人能够有一两篇流传下来已是不易，更何况得到这样的评价。在这浩如烟海的诗词之中，敢说稳压《春江花月夜》一头的，不说没有，也实属凤毛麟角。陈洛北选择这一首，不是没有原因。
更何况相对于其他的诗作，《春江花月夜》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这首诗在写得好之余，多是写景抒情，极少用典，通篇也只是“青枫浦”“碣石”“潇湘”等几个地名。这个倒也好办，比如青枫浦嘛，随便解释一番，写诗的时候正好站在枫树下面就可以了，“碣石”解作万妖之海边的大石头，“潇湘”就是江南道上的潇水，反正那些个文人只要有心解读，总是能解读出来千万种含义。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
良久之后，小狐狸才亮着眼睛看向陈洛北：“少爷写的真好。”
陈洛北笑而不语：“好在哪里？”
“好在，好在……少爷又欺负小夭，不理你了……”
小狐狸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依旧不由自主沉浸在文字的美感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读一首好诗不必完全搞明白其中的意思，光是读起来，语言之美就足以动人心扉。
“只是小夭觉得吧，有一句得改一改。”
“嗯？哪一句？”
“喏，就这一句，虽然写的好，但是小夭不喜欢。”
陈洛北看着小狐狸指出来的地方，心中一笑，小丫头还真会挑。
“改成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同，小夭就喜欢了……”
可真是……善解人意的小狐狸呢。
……
时间一步一步推进，太阳也缓慢而坚定不移的爬到了威势最盛的时候，接近午饭时分，是诗会的最高-潮，许多有名的文人士子也会选择在这时候出手。毕竟先前虽也有酒宴，但终归比较清淡，这个时候上来的，才是重头菜。位列红楼榜的花魁薛宋官，也会选择这个时候登台表演，若是诗词能入了她的眼，比几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评价，名声还要更胜几分。
自古名剑归侠客，风流配美人。
陈洛北看着时间快到了，便喊过有些乏了的小夭，去登那座气势非凡的十船连舫。
岸边负责来往接送小厮此时正懒洋洋的听着传来的曲儿，见有人来才强行打起精神，面色颇为不耐。一来拿着请帖的人很少像陈洛北如此之晚，毕竟诗会上写诗还只是其次，广交朋友互相捧喝才是重头戏，登船早一些，好处不用多说。二来午饭时分，想混水摸鱼混饭吃的也不在少数。
好不容易能听一会儿平日里舍不得花钱听不到的曲儿，却被人扰了雅致，换做谁都不开心。
好在陈洛北面容苍白清瘦，小夭出挑的清丽，任谁来看，都是一对神仙眷侣。小厮也没过分盘问，只是看到请帖的内容，还是不由自主皱了一下眉头：
“万夫堂？是梧桐巷白济的那个？”
见陈洛北点头，小厮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冷淡。他虽不是什么读书人，但白济这“臭名昭著”的名声，还是听说过的。
这样的学堂，能有什么好的诗词？
但既然有请帖，他也不太好多说什么。
“上来吧，再晚些就没饭吃了。”
陈洛北只摇头笑笑，对于无关的人，他向来不屑解释。
正在此时，人群中忽然跑出来一个满头大汗的孩子，因跑的匆忙，差点儿栽了跟头，一边跟周围的人道歉一边眼睛四处张望，显然是在找人，直到看见要抬脚上船的陈洛北后，才急切地喊道：“陈小夫子！陈小夫子！”
陈洛北顿了一顿，回头看见了：
“是巴儿啊，出什么事了？”
这孩子正是万夫堂的学生巴儿，刚刚还跟小夭说起过。只是不知道这孩子不去热闹的地方玩耍，跑来这里作什么？
不知为何，陈洛北忽然感觉有些不妙，果然，下一刻巴儿就带着哭腔道：
“陈小夫子，你快回去看看吧……白夫子他，白夫子他……”
听到这个名字，陈洛北心头一沉：
“你慢点儿说，白夫子他怎么了？”
巴儿小脸跑的通红，但依旧不敢耽搁，只缓了一口气，哭着道：
“……白夫子快不行了，他不让我来找你……我偷偷来的，你快去看看吧……”
一时间，陈洛北如遭雷击。
面色更加苍白的少年火速把请帖和诗词一块儿交给巴儿，嘱咐他上船交给薛宋官，若是见不到就去找风月楼的青娘。
小夭有些不知所措，紧紧跟着陈洛北：“少爷你别着急，说不定白夫子……”
虽然这样安慰着，但心思过人的小狐狸怎会不明白，哪里有什么说不定。
逆着摩肩接踵的人群，陈洛北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后悔，什么诗会，什么春江花月夜……统统都是狗屁。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老王八，老王八……你还没有看到万夫堂名传信陵，怎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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