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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木匠皇帝城府深

    王体乾说罢,便抬眼细觑皇帝脸色。

    朱由校今年年方二十一岁,少年之气未脱,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不可名状的青春活力。

    也正因此,分辨皇帝的真实态度变成了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毕竟少年人本身就自带着一股冲劲,带着说什么做什么都显得格外真诚的底色。

    皇帝放下钻子,拿起了一把凿子,晚明的凿子在木工工艺中一般被用来凿眼、挖空、剔槽、铲削。

    譬如在制作中国传统著名的榫卯结构中,凿子便是一样不可或缺的工具,半榫眼在正面开凿,而透眼需从构件背面凿一半左右,反过来再凿正面,直至凿透。

    朱由校就是这样一位能将凿子使用得出神入化的好木匠,“这王之臣的奏疏,你再给朕念念,朕在战前因顾秉谦的举荐派了阎鸣泰去辽东,这王之臣总不可能无动于衷罢?这犒赏的事,他就没什么说法?”

    王体乾忙将方才被他跳过的那一段奏疏内容为皇帝重新念了一遍,“蓟辽总督王之臣查报:犒赏、优恤山海、宁前军士,用过银一万八千三百六十六两有奇,兵部复叙宁远功次,先是,巡关御史洪如钟题,据袁崇焕报:正月十八日,奴贼率众渡河……”

    朱由校道,“等等,朕听着这数字有点儿不大对劲。”

    王体乾赶紧停了下来,“皇爷觉得哪里不对?”

    朱由校道,“朕记得,孙枢辅去职之前,科道官就一直弹劾他钱花得太多,事办得太少,说什么‘今以十四万之众,岁费六百万,虽言唯敌是求,其实百事不办’。”

    “然后孙枢辅就被说得受不了了,硬是把十四万的军队,裁减到了十一万七千人,怎么到了今年发赏银的时候,就只发了一万八千两了?这一万八千两的犒赏银子,可够那山海、宁前的十一万七千士兵分的吗?王体乾,你别是念错了罢?”

    王体乾赶紧磕头,他知道皇帝一向看重与孙承宗的师生之谊。

    即使孙承宗已经离职回乡了,皇帝仍以“枢辅”尊称,可见皇帝多么念及旧情。

    而他王体乾作为宦官,恰恰就是需要一个念旧的皇帝。

    因为倘或朱由校不是一个顾念旧情的人,那么魏忠贤和客氏如今是定然爬不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

    所以王体乾决不在此时对孙承宗落井下石。

    即使孙承宗有什么问题,那也得是皇帝觉得孙承宗有问题之后,他王体乾才能说孙承宗有问题。

    如果皇帝没觉得孙承宗有问题,那么孙承宗在皇帝心里依旧是不可取代的帝师,并不是他一个宦官能够随意指摘的。

    更何况,孙承宗很大可能并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王体乾回道,“事关孙枢辅清誉,奴婢怎敢信口雌黄?”

    朱由校又拿起了一把锤子,往凿柄上锤去,这是晚明木匠的一种技巧,用凿子打眼时,左手握凿,右手持锤,凿子两边晃动,就能把木屑从孔中剔出来,“那除了王之臣,其他边臣可有上疏给关宁将士议犒赏的?”

    王体乾又翻开了一本奏疏,道,“高第倒是上了一道奏疏,说是兵马不敷调兵应援,兵部便覆称,关外各兵不过三万,关内又止二万八千……”

    皇帝打断道,“高第当然说兵马不够调援了,他要是说这兵马够援宁远,那朕就该治他的罪了嘛!”

    王体乾忙将手中的奏疏合了起来,道,“皇爷说得是。”

    皇帝抿了抿唇,没再让王体乾继续念奏疏,一时殿内只余“哐哐”凿击声,周围随侍的宦官宫女一声大气不敢出。

    少顷,朱由校才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信手朝身旁的一个小宫女招手道,“过来。”

    小宫女低着头走上前去,不料却一把被朱由校揽在怀里。

    皇帝笑眯眯地拍了拍那小宫女的肩道,“看看,朕雕了个什么图案?”

    小宫女被朱由校这么一抱,紧张羞涩且顾不上,只是一下子就想起了天启三年的张裕妃。

    张裕妃也是宫女出身,被皇帝宠幸有了身孕之后,同年就被勒令自尽了。

    小宫女浑身一抖,当即挣脱了朱由校的怀抱,就地跪下道,“奴婢愚笨,瞧不出皇爷雕了个什么图案。”

    朱由校盯着小宫女的头顶看了一会儿,道,“瞧不出来就算了,作什么怕成这样?朕就这么惹人讨厌?”

    小宫女不敢答话,只是连连叩首。

    朱由校叹了口气,好没意思地挥手道,“你起来罢,嗳,宫外都在传言,说朕什么‘天子当阳正少年,生来不肯恋婵娟’,你们现在瞧见了罢?全然是颠倒黑白!是这宫中的宫女都有了宦官当‘对食’,于是都喜欢自己的对食去了,不爱跟朕拉扯在一处,那朕也不能强人所难呐。”

    小宫女又退回了手捧工具的宫婢行伍中,与周遭宫人一道唯唯应是。

    皇帝又抬手朝一个宦官招呼道,“她说她愚笨,瞧不出来,那么高永寿,朕觉得你聪明,你不会也看不出来罢?”

    王体乾局促地看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宦官上前几步,被皇帝以用与先前一模一样的姿态揽进了怀里。

    高永寿是他王体乾名下的人。

    大珰将新入宫的小阉拉作“名下”,为其“本管”,是晚明宫中一项约定俗成的传统。

    这种关系在宫中被认定为一种拟制血缘的父子关系,既像是师徒,又像是士大夫之间的座主与门生。

    一旦大珰成为小阉的“本管太监”,便可以实行家长的管教之责,并尽力提拔,将其培植成自己在内廷的政治权力接班人。

    由于宦官没有子嗣,这种“本管”、“名下”关系可以说是相当稳固,绝大部分都能持续终生。

    甚至在大珰去世后,其“名下”仍然会尽力为“本管”及其家人争取利益,请求敕葬、谕祭、封荫家人。

    此类事例在晚明宫廷中不胜枚举,连已经成为“九千岁”的魏忠贤也未能免俗。

    魏忠贤万历十七年入宫时,就是因为被当时的司礼监秉笔掌东厂太监孙暹认到了名下,才能在宫中迅速积攒资历,最终脱颖而出。

    但王体乾愿意提拔高永寿,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机灵,而是高永寿生得丹唇秀目,姣好似女,深得皇帝喜爱。

    高永寿当了几年御前牌子,对天启皇帝早已不再恐惧,他相当松弛地靠在朱由校怀里,朝那护灯小屏指点道,“奴婢觉得,皇爷这是雕了幅‘寒雀争梅图’,很是应景呢。”

    朱由校笑道,“应什么景呐?”

    高永祥娇怯一笑,道,“自然是宫中冬日,琉璃白雪之景。”

    皇帝终于高兴了起来,他拍了下高永寿的肩膀,弯着眉眼道,“还是永寿最懂朕的心意。”

    王体乾的眉头舒展了开来。

    朱由校将手中的凿子和锤子搁到了高永寿手里,高永寿捧着凿子和锤子站回了原处。

    朱由校忽然又侧头对王体乾道,“……那关于这山海关的兵额,科道官有没有相关的奏疏递上来?”

    王体乾忙道,“有!不过……”

    皇帝道,“不过什么?”

    王体乾道,“不过这一道奏疏是弹劾孙枢辅的。”

    朱由校默然片刻,吐出一个字道,“念。”

    王体乾翻开奏疏道,“御史李懋芳题奏:我朝未有以宰相行边者,自枢辅孙承宗始。盖枢辅生平,口谈边事,凿凿有据。故当时乘东林用事之时,互相推戴,以辅臣兼枢密,赐以蟒玉,锡以尚方,宠过于人无两。”

    “今奴酋直抵宁远矣,抚顺、开原、铁岭之败,数年之后,尤追论当事者逮治之,岂枢辅得脱肩,便可推之局外?况柳河之败,贼窥关外无备,故辄敢狂悖深入。此非枢辅之实而谁责耶?”

    “尤可恨者,方今民穷财产尽,总天下加派,不过三百万,合事例搜括之所解纳,亦不过百余万。枢辅一身,糜费金钱缉至数百万。历任癸、甲、乙,计饷几至千余万。此所修守战之具,宜榆关一带,可当金城万里。”

    “而柳河一动,辄遭败衄。今奴势猖狂,犒赏修筑诸费,姑置勿问。即以兵言,臣记往日邸报,关上兵派十四万,枢辅清汰至十二万,去年十一月复命,报十一万七千有余。臣以为此必实数,故用饷若此之多,犹或有说。昨见经臣高第报见在兵仅五万八千耳。”

    “新旧交代不过两月,则所少五万九千有余之兵竟安在耶?累年开销五万九千余兵之饷竟安归耶?平日索饷则有兵,一旦临敌则无兵。向来料理关门,作何勾当?真明见万里,发关门之积弊,而洞烛其虚冒矣。”

    “且今议调兵,先忧措饷。自皇上赫然震怒,追贿赂之赃,正党附之罪,摘发侵冒盗卖之奸,天下肃然,不敢染指锱铢。何千余万金,竟且朦胧开销,遂不查核?”

    “夫省十余金可养一兵;追贪墨之一家,可抵贫民加派之千万户。今五万八千余兵数年之饷,不知可养兵若干,可活贫民若干……”

    皇帝开口道,“好了,好了,王体乾啊,读到这里就可以了,朕听这言官的口气,已经不是在质疑孙枢辅离职之前交接给高第的十一万七千名士兵是假的了。”

    “你再读下去,恐怕这高第报上来的五万八千名士兵的兵额也变成假的了,那这事儿就有意思了,这几道奏疏一读,两相一合计,朕寻思着,原来这从山海关到宁远城这一路上的士兵兵额全是假的。”

    “原来袁崇焕是领着一群从天而降的天兵天将在同奴酋作战啊?那这袁崇焕还挺能耐啊,这仗要是早个两年就打起来,朕瞧着,这袁崇焕也该进《东林点将录》了罢?李三才得把他那……那……李三才在《东林点将录》里头被封了个什么绰号来着?”

    王体乾赶忙回道,“托塔天王。”

    朱由校一拍手,“对了,朕瞧着这袁崇焕才像是开山元帅嘛,嗳,朕从前跟先帝一起住在东宫里的时候,老听厂臣讲《水浒》故事,每次都是讲了就忘,忘了又讲。”

    王体乾苦起了脸,所谓的《东林点将录》,是天启四年时,由状元韩敬仿照《水浒传》一百单八将的方式撰写而成的一本名册,后由现任吏部尚书王绍徽将其编辑成书进献给魏忠贤。

    魏忠贤在拿到《东林点将录》后,当即送呈皇帝御览,打算从中进谗,巴望天启皇帝将名单上的东林党人全部一网打尽。

    而令人意外的是,当时朱由校在看过《东林点将录》之后,竟不记得《水浒》中的托塔天王晁盖是为何人。

    魏忠贤无奈,只得又把《水浒传》第十四回给皇帝讲述一遍。

    当他讲到西溪村塔镇东溪村,把阴鬼赶将过来,晁盖勃然大怒,毅然过河把石塔抱过来,把阴鬼赶回西溪村的时候,皇帝竟高兴得拍掌称快,大赞其勇。

    魏忠贤一看自己弄巧成拙,连忙掩卷敷衍,没敢再让朱由校看他手里的名单。

    王体乾这时心想,皇帝说他记不全《水浒》中的故事情节,恐怕是一种托辞。

    就譬如像现在,关宁军疑似虚兵冒饷,科道官弹劾孙承宗难辞其咎,高第惧怕因他先前不援宁远而被皇帝治罪,故意把关宁军兵额不实的事实摊到台面上讲,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足以让皇帝动气?

    偏偏朱由校就是不动怒,他非但不动怒,甚至还有这个闲心拿《东林点将录》来开玩笑。

    这让王体乾愈发揣摩不透皇帝的心意,他想了一想,问道,“那这道弹劾孙枢辅的奏疏,奴婢就替皇爷留中不发了?”

    朱由校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不,这道奏疏得驳回去,山海关内外上上下下那么多文官武将,这言官御史凭什么就指责孙枢辅这一个已经离职归乡的人?”

    王体乾一怔,提醒道,“皇爷,倘或下发了驳斥的御批,那这道奏疏可是要抄发邸报的。”

    朱由校眼睛一瞪,道,“抄发邸报就抄发邸报,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不知道啊?孙枢辅一辈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他难道还怕朕将这道奏疏抄发邸报?”

    王体乾道,“是,是,皇爷说得对。”

    朱由校下完这道命令之后,喘了一口气,方又问道,“对了,袁崇焕他自己的奏疏呢?他不是辽东按察使吗?这好不容易打了个大胜仗,他怎么不上奏表功?别不是你们司礼监把他的奏疏给扣下了罢?”

    王体乾忙道,“奴婢们怎敢扣下功臣的奏疏?大约是辽东诸官正在查验斩首首级,这袁崇焕又忙着要安抚士卒,一时没顾得上……”

    皇帝挥手道,“都是借口,这袁崇焕是吓怕了,他怕自己一上疏表功,刚一开口,就被这些科道官追着要核查关宁军兵额,毕竟孙枢辅离开辽东之前,帐下最喜欢的一个学生就是袁崇焕了。”

    王体乾立刻闭上了嘴,皇帝都已经有决断了,他还是少说为妙。

    朱由校慢慢转过身去,看着屏上那幅他亲手雕刻的“寒雀争梅图”道,“这袁崇焕既然不想开口,朕就想办法让他开口,他现在这个辽东按察使是正三品,朕再给他加一个正四品右佥都御史的头衔,并专理军务。”

    “那这袁崇焕在名义上就算是都察院的人了,他有监察之权,奴酋又已经退兵了,朕命他与辽东诸官一道核实关宁兵额,再上报斩首首级,厘定犒银数目,这总是他份内之责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