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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左良玉与曹文诏

    圣旨传到宁远城的时候,袁崇焕正在观看杀俘。

    其实按照后金扒衣焚尸的战后处理方式,基本上是不应该产生俘虏的。

    但是由于金军在激战后期畏惧红衣大炮和“万人敌”的威力,不敢太过靠近城墙,城基被挖成凹龛后,倒真有一个鞑子被困在了里头,显然是在奋力挖墙根的时候,被突然燃起的大火浓烟给呛晕过去的。

    袁崇焕当时站在城头上,看着打扫战场的两个小兵从城基里拖出了那个鞑子。

    两人皆身穿晚明九边武官常穿的狮子补服,一人忙着磨刀,一人用粗绳将那鞑子给捆了起来。

    这种狮子补服原本按制是只能给一品武将穿的,但是从万历年间开始,九边的低级武官和小兵士卒不约而同地全然不按服制使用补子,无论品级大小都穿狮子补,把这种补子给生生穿成了九边兵将的统一制服。

    朝廷对此种风气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造成服制上平均主义的起因,是大明官员的常服并不是朝廷统一制作分发的,而是由官员们按照自身品级所对应的款式自制的。

    文官们每日要上朝面圣,或要在衙门办公,自有科道官时刻监督弹劾,而武将们领兵在外,为了显示地位和权威,几乎个个都公然违反制度穿高品级补子的补服。

    于是到了天启六年,低级武官的补子服已近乎绝迹,不但穿的人极少,连制作的人也几乎没有了,供应反过来影响了需求,连小兵们都不再把大明服制当回事儿,有的时候小兵犯错受罚,就直接穿着狮子补被捆起来挨鞭子,抽得满地打滚,一会儿打完了,爬起来拍拍灰尘,继续穿着狮子补当差。

    所以袁崇焕这会儿远远地见到这二人,一时都判断不出这二人的来历和职位。

    负责捆绑的那人是山东口音,大概是冷得不行了,冲着磨刀的那人直跺脚,“曹文诏!你磨刀要磨到什么时候?这鞑子都已经转醒过来了!”

    这一句问话可谓是气吞山河,一下子就让袁崇焕扬起了眉头。

    磨刀的那人讲的是山西话,“左良玉,你急个啥?这砍人脑袋就得先把刀给磨快了!不然一刀下去砍不利索,人头上的皮儿还连着脖子,咱们还得费劲儿把这脑袋给扯下来。”

    袁崇焕揉了揉眼睛,一步都不敢挪动。

    曹文诏和左良玉?

    这两位崇祯年间的英勇悍将怎会出现在天启六年的宁远城中?

    那边的左良玉已经失去了耐心,“我看你杀个鞑子比杀老百姓都费劲。”

    曹文诏回道,“我杀的那不叫老百姓,我杀的那叫乱民。”

    袁崇焕想起来了。

    曹文诏和左良玉屡建功勋的时间段虽然主要集中在崇祯年间,但是他二人都曾经有过在辽东从军的经历。

    不过那时候两人官职不高,或者甚至有可能只是军中小兵,因此史书对此前二人的从军经历都是一笔带过。

    但是仔细想来,曹文诏和左良玉在历史上应该确实与袁崇焕有过交集。

    曹文诏曾在熊廷弼、孙承宗麾下任职,崇祯二年,袁崇焕入关勤王之时,曹文诏也是其中一员。

    左良玉在历史上曾任辽东车右营都司,而这个“辽东车营”是孙承宗为平辽专门创设的兵种,相当于炮车兵。

    左良玉如果是车营中的军官,那就也算是关宁军中的一份子。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关宁军确实了不起,除了科举,关宁军大概是明末武将人才的第二发源地了。

    袁崇焕悄悄向前挪了两步,曹文诏和左良玉在崇祯年间的辉煌战绩都集中在镇压农民起义上了,亲眼见过曹文诏和左良玉一起杀老百姓倒不稀奇,杀鞑子却是罕有。

    曹文诏终于在左良玉的百般催促下提着刀站起来了。

    他将刀背在身后,眯着眼睛,一圈一圈地开始围着那个鞑子转。

    曹文诏杀人早杀了不知凡几,此刻他双目一眯,眼中流露出一股金属质地的凶光,连左良玉见了都不由有些胆寒。

    那个鞑子俘虏年纪不大,金钱鼠尾毛毛躁躁地搭在后背,嘴里“嗤嗤”地冒着热气,定定地望着冲他转圈的曹文诏。

    他那一张容长脸被战火烤得烟熏火燎的,圆圆的牛眼睛是脱胎于牲畜的,有一种人类才有的凄怜。

    曹文诏见了这双牛眼,心头一颤,不知怎地,却不敢再看这鞑子。

    当他背着手转到第五圈的时候,那鞑子忽然一个翻身,两腿一屈,就着左良玉手里的绳子,向曹文诏无声地跪了下来。

    曹文诏抬头向这鞑子俘虏看去,那鞑子俘虏的眼角挂着一滴泪珠,泪珠还在汇,看样子就快要挂不住,就要从眼角往下掉。

    曹文诏一趋身,这就要去扶他,扶到一半又猛地想起这鞑子是大明的敌人,便赌气似地把手上的刀子往地上一丢,道,“奶奶的!不杀了!”

    左良玉在旁见了这场景,笑得弯下了腰,“奶奶的!这鞑子朝你一跪,你就被唬成这样?”

    曹文诏道,“我瞧这鞑子年纪也不大,说不定还是个孩子呢。”

    左良玉道,“上战场了那还能是孩子?倘或这回金军攻进城来,你我保不齐就成了这鞑子的刀下亡魂了。”

    曹文诏又看了那跪下的鞑子一眼,道,“那这活我干不了,就算是祖中军来了我也干不了。”

    左良玉把手中的引绳交给曹文诏,道,“那我来。”

    曹文诏犹豫了一下,终究接过了引绳。

    左良玉没有像曹文诏那样转圈。

    他另外拿起一段麻绳,迅速制作了两个绳套,套到了那鞑子的大腿上,然后再把麻绳捋高,突然拉紧,再用肩头使劲一扛。

    “扑通”一声,那鞑子俘虏就这样被捆着腿倒在了地上。

    左良玉又把方才曹文诏丢在地上的那把刀重新捡了起来。

    曹文诏本以为要费点周折,没想到那鞑子俘虏躺在地上动也没动,根本没有挣扎的迹象。

    左良玉蹲下身去,似乎很温柔地用手轻轻地、慢慢地抚摸着那鞑子细长的脖颈。

    左良玉对那鞑子俘虏道,“这曹文诏见你流泪就不想让你死,这是他不对,你已经活到头了,金军已经撤退了,撤退前已经放过火焚过尸了,不会再有人来救你了。”

    “现在你留在后金的家人和同袍都认为你已经死了,你现在若死在了我左良玉的刀下,那在后金那里就是战死沙场、舍身就义,你流泪是因为你知道你要舍身就义去了,而不是不想死。”

    “而我呢,我会让你死得很平静,死得没有痛苦,死得对得起我手中的刀,所以你不要动,你就这样躺着,你死之后,你的首级会被作为我大明将士的战功,但是你不用埋怨,你我都是各为其主,都为了保家卫国,我们之中或许很快就会有人跟你一起共赴黄泉了,你怨了也没有用。”

    “都是六道轮回,这下一辈子,还不知道你我之间谁走‘人间道’,谁走‘畜牲道’哩,这一辈子我送你走,我保证你会死得痛痛快快的,说不定比我往后死得时候还痛快哩。”

    那鞑子俘虏抬着泪眼望着面前的左良玉,左良玉身材修长,脸膛赪红,在冰天雪地里仿佛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

    突然,左良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挺刀直奔那鞑子俘虏的脖颈,一刀就扎透了他的咽喉。

    原来他方才的假意抚摸和喃喃告解只是为了找准下刀的血脉。

    那鞑子俘虏瞪大了双眼,仰天长吼一声,弯刀随着气管的张开伸了进去。

    左良玉的手腕一抖一扣,刀尖就把那鞑子的气管和血管都割断了。

    鲜血泉水似的流出来,冒着泡,泛着热气,滴滴答答地落到了雪泥地里。

    鞑子俘虏全身痉挛抽搐,一颗一颗硕大而晶莹的泪珠终于流了出来,打湿了他脑袋下那一小片冰泥混杂的黄土地。

    左良玉猛地往后一撤身子,随着刀子的抽出,一股红血像撞到山石的瀑布一般涌了出来。

    左良玉“呼”地一声出了口气,将沾满了血的刀子还给了曹文诏,“瞧!多大点事儿,一下就没气了。”

    曹文诏接过刀子,那鞑子俘虏已然没了气息,死前流下的泪已然在泥土里结成了冰花。

    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的,像一面黑色的棱镜,冷冷地倒映着宁远辽阔的蓝天与升起的朝阳。

    曹文诏握着刀子蹲下了身,朝那鞑子伸出手去,先是摸了摸他那沾满了尘土的光额头,接着从头顶慢慢抚下,替他合上了那一双充满了灵气的双目。

    接着,又是一下手起刀落,一个鞑子脑袋“扑通”一下滚到了地上。

    曹文诏顺着那脑袋后头的那根金钱鼠尾,一把将人头提了起来,“走!领赏去!”

    于是这个时候进退两难的人就成袁崇焕了。

    历史上的左良玉和曹文诏在崇祯年间是整个大明都排得上号的帅才,连崇祯皇帝都没能将他二人完全掌控。

    尤其是左良玉,到了崇祯七年之后,基本上就相当于半个军阀。

    倘或袁崇焕要将他二人收入麾下,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因为他二人目前还处于“怀才不遇”的青年阶段,袁崇焕这时候上去与他二人交往,那就是“相识于微末”的情谊。

    更何况天启六年的大明依然处于“文贵武贱”的阶段,袁崇焕无论是官职还是功绩,都远远胜于他二人。

    只要袁崇焕能礼贤下士,他二人定然没有不高兴的道理,毕竟不是每一个武将都能像毛文龙一样,有个人脉遍布东林党的好舅舅的。

    只是袁崇焕一下子没想到如何与他二人结交的方式,是多给他二人一点儿赏银,还是直接就“王霸之气一显,小弟纳头便拜”。

    就在袁崇焕在跟自己为难的时候,他在现代落下的“文明病”又发作了。

    那颗在曹文诏手中晃晃悠悠鞑子脑袋让他的身体又一次地产生了心理应激反应,他赶忙背过身去,捂着嘴朝着无人处用力干呕了一声。

    就在这时,左良玉发生了他的存在,一下子就把袁崇焕从主动变成了被动,因为左良玉不像他这个穿越者,想要认识两个历史人物还要作上半天的思想斗争。

    左良玉的处理方法毫不纠结,他一发现袁崇焕,就拉了曹文诏一把,朝着城上挥手道,“袁臬台!小的左良玉拜见袁臬台。”

    袁崇焕只得冲城下二人笑笑,尔后缓缓踱下了城头,来到了二人跟前,“隔得这样远,你二人是如何认出我的?”

    曹文诏回道,“您穿着孔雀补子服,小的们自然认得出您。”

    袁崇焕未料自己问了一句显而易见的蠢话,顿时更不好意思了,“原来如此,到底是你们观察力强。”

    左良玉问道,“侯恂御史近来可好?小的不识字,看不懂邸报,只能听人读报,总也收不到侯恂御史的消息。”

    袁崇焕先是一愣,心想,原来左良玉和这具身体的原主这样熟络?

    又转念一想,不错,这两人确实应该有些交情。

    历史上的袁崇焕能在天启二年述职时升任兵部职方司主事,就是因为受到了侯恂的提拔,而历史上的左良玉能在崇祯四年突然飞黄腾达,也是因为侯恂的举荐。

    侯恂应该是他们的共同朋友,因此左良玉这样向袁崇焕打听侯恂的近况,理应是算不得什么冒犯的。

    想到此处,袁崇焕便回道,“侯恂他人在西南呢,四川永宁宣抚司奢崇明,及贵州水西宣慰司安位叔父安邦彦起兵叛乱,侯恂他这两年,都帮着朱燮元在贵州平乱呢。”

    左良玉点了点头,奢安之乱是从天启元年就开始了,一直断断续续地打到现在,再加上前几年朝廷曾经从四川调了川兵来北上支援辽东,因此即使左良玉大字不识一个,也对此事件有所耳闻。

    左良玉笑道,“侯恂御史要有机会来辽东,总该还是小的陪酒。”

    袁崇焕一听,直觉左良玉话音有异,他刚要开口细问,就听见身后又远远地传来了传令声,“报!——陛下下了诏书,要袁臬台回蓟辽督师府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