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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安葬

    次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浓雾尚未散去。

    夏先生一早就已到来,在叶明实灵前念念有词地忙碌着。随之而来的是奏丧乐的锣鼓队,他们在灵堂的客厅凳子上一坐,便驾轻就熟地敲打喊唱起来。

    邵岩和一些近亲朋友们已在叶明实灵前守了一整夜,疲惫不堪,邵岩本人更是悲痛欲绝,拖着沉重的身体料理着各项事宜,似乎随时都会晕倒过去。

    不多一会儿,寅城砖瓦厂的一干领导也到达。夏先生看看表,将招魂幡递给邵岩,沉声说到:“时辰到了。”

    邵岩接过招魂幡,转头对两个女儿说到:“蓁蓁、星儿,按妈妈教你们的那样做。”

    俩女儿乖巧地点点头,叶蓁上前几步走到客厅桌前,看着父亲的骨灰盒呆立了几秒,伸手快速地擦了把眼泪,郑重地将骨灰盒从灵堂的桌上捧了起来。

    对于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儿来讲,骨灰盒实在太重,加之连续几天没日没夜地熬着,叶蓁早已累得头晕目眩,两只胳膊抱着盒子不住地发抖。她虽强撑着,毕竟身体单薄,没走出几步,便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好在是屁股和后背先着地,她又将盒子牢牢抱在胸前,父亲的骨灰才安然无恙。

    “你个不孝的东西,要是把你爸的骨灰盒摔烂了,看我不打死你!”邢氏大声骂到。

    叶蓁知道奶奶的脾气,心想要是还嘴的话,势必又引来一场无休止的吵闹。她索性不予理睬,快速站起身,抱起骨灰盒头也不回地跟着母亲一起向门外走。

    邢氏见孙女对她的话置若罔闻,本欲再骂,但环顾四周,发现亲友和邻居们显然对叶蓁有意回护,将刚才发生的一幕视若无睹,就连和平时一样来劝慰她的人都没有。只好将原本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颤颤地走开了。

    叶星韧见母亲和姐姐拿好招魂幡和骨灰盒后,便按照妈妈昨晚交代的话,去拿叶明实的遗像。

    她生怕母亲和姐姐走远了自己跟不上,小跑了几步来到桌前,踮起脚尖伸手去拿父亲的遗像。5岁的她,头还没桌子高,试了好几次都够不着放置在桌面正中央的遗像。

    离得近的三叔叶明宪见状,便在身后将她抱起,忍着哭腔说到:“来,三叔帮你。”

    拿好父亲遗像之后,星韧从明宪的怀里一股溜儿地跳下来,学着姐姐的样子,将遗像端端正正地抱在胸前,跟在邵岩和叶蓁身后。

    “起!”

    夏先生长袖一挥,丧乐立起。

    “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早哟!呜呜呜……”

    “哥啊!二哥!”

    “明实哥,您走好!呜呜……”

    “叶厂!您一路走好!”

    ……

    一时间,哭声响彻整个大厅。

    叶明宪夫妻俩,带着儿子叶丞,同时搀着母亲邢氏,紧跟在邵岩母女仨身后。

    一同前往的,还有大嫂齐爽和两个儿子、邵岩姐姐邵溪和其他亲朋好友,以及叶明实厂里的部分领导工友,夏先生和乐队则走在送葬队伍的两端。

    待下得楼来,仍不到清晨6点,住在对面筒子楼里的邻居们平时这个点儿都尚在睡梦之中,但此时均已被这丧乐惊醒。他们大多都是寅城砖瓦厂的伙计工人,平日里叶明实对待下属甚是热情亲近、能帮则帮,知道叶明实今日出殡,也都纷纷站在门外送行。

    一行人按照夏先生的指点,自西向东又由东往西拐了几道弯之后,便径直一路向北而行,来到寅城的某处水运码头。

    “上船吧。”

    众人随着夏先生的目光一同望去,只见岸边停靠着一排木船,船体不大,每艘大约能坐下近10人。

    这些船大多都是由码头正对岸的村民所经营,除了方便本村人来往于寅城城区,做些卖菜的小本生意和生活采买,偶尔也用于接待去码头对岸东北方向的公墓祭奠的人员。

    其时对岸尚未得到开发,村民们多以种地为生,农闲时才会来摇船摆桨。而寅城冬暖春早、夏热秋凉,农民们主要种植水稻、玉米、油菜花以及各类青菜。时值8月下旬,玉米和油菜早已收割,水稻也刚丰收。

    坐在岸边的船夫们,背靠着码头石阶,一只脚踏在绑着木船绳索的缆桩上,另一条腿则翘着二郎腿,抽着烟悠闲地等待需要坐船的客人到来。

    码头岸边每隔几天就会有办白事和送葬的亲属到来,对于一路敲锣打鼓的丧葬队和哭哭啼啼的人群,他们早已见怪不怪。

    “先生,上这几艘吧,”几名脚程快的船夫见邵岩一行人到来,跑到夏先生跟前,“都是今天刚打扫过的,干净得很,嘿嘿!”

    “嗯。”

    夏先生点头后,一行人便先后上了里岸边最近的4艘木船。坐定后,船夫们便熟练地往公墓方向划桨而去。

    此时天已亮,不远处飘着几片暗沉的乌云,虽是清晨,空气仍闷热不堪。

    一路无话,船上的人们或低头啜泣或沉默不语。待划到两岸中心处时,开始有微小雨点时不时滴在船篷外的木板上。

    “先生,出殡日下雨,可有啥说法?”叶明宪向坐在船尾的夏先生问到,眼神中带着些许疑惑和不安。

    夏先生并不答话,而是起身走到船头,朝对岸的公墓方向望去。片刻后,摇头沉吟到:“位尊生危,财多命殆;乌云交错,忽微生祸;雷雨虽至,终有晴日。”

    说罢皱了皱眉,招手让明宪过去,吩咐到:“让船夫快些划,早日入土为宜,以免下雨泥土太湿影响封穴。”

    “对、对,先生说的正是。”

    叶明宪准备去找船夫,没成想叶星韧也跟着夏先生和他跑到船头来了,他一个急转身,便直直撞到星韧身上。小孩子哪里能承受成年人如此力道的撞击,星韧一个趔趄,眼看着便要滚下船去。

    随着船上众人异口同声的惊呼,星韧的身体已滚出船沿,在刚碰上河水的那一刹那,只见一段绳索如电光石火般捆在了她的腰间,一个猛力将她快速拉了上来。

    那绳索,便是夏先生抛的。众人只顾着去看星韧落水,竟没人观察到他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她救上船来,待得回过神来,夏先生已将绳索收回袍中。

    星韧被绳索的力量拉着一屁股坐到船上,怀中还牢牢抱着父亲的遗像,好在只是沾湿了一点衣袖,遗像并未有所损坏。

    邵岩快步跑过来抱住小女儿,扫了一眼,发现她并未受伤:“吓死妈妈了,你没事瞎跑什么!”

    邢氏见状,大声骂道:“哼!不孝的狗东西!要是把你爸的遗像……”

    “好了,”还未等邢氏说完,夏先生便阻止到,“小孩子哪有不顽皮的,好在人安全物也无损,大家少作无谓的争端,抓紧行船吧,免得误了时辰。”

    说罢向叶明宪使了一个眼神,明宪立刻会意,快步跑向船尾,给船夫递了两根烟、说了几句好话,那船夫便笑着直点头,立马加快了摇桨的频率向公墓划去。

    众人回到原位坐下,刚才的变故,好在有惊无险。

    按照邢氏的脾性,定会继续咒骂,直到占了上风才肯罢休。但夏先生道貌森严,话里行间自带凌厉之气,邢氏斜眼看了看他,只得闭口不敢再说。

    “先生,感谢您刚才救了我女儿,”邵岩回过神之后才想起来道谢,“星儿,快和先生说谢谢。”

    叶星韧倒是没有被刚才落水一事给吓住,以前叶明实下班回家,常抱着她来回扔向空中当作玩耍,在她看来,自己这次只不过是凌空转了几圈外加摔了个屁股蹲儿,并不可怕。

    听到母亲的嘱咐之后,她抱着怀里的遗像,乖巧地站起来对着夏先生鞠了一躬,朗声说到:“谢谢先生!”

    “不用客气。小丫头,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为什么要跑去船头呢?”

    “我看您在看天上的云彩,还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就也想过来看看,”星韧不假思索地答到,“我还想问问您讲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可还没来得及问呢,就滚下船啦!”

    “有趣、有趣,”夏先生捋捋胡须,继续问到,“那你想知道吗?”

    “嗯!”

    “为什么想知道呢?”

    “因为我也学着您看天上,发现那些云彩真奇怪。”

    “咦?”夏先生微觉诧异,随即又问,“那你说说,是怎么个奇怪法儿。”

    “嗯……我说不出来。”

    星韧眼神忽闪忽闪,犹豫片刻,又抬头望向天空,想要寻找答案。看了一会儿,她抬手指着那片乌云,问到:“为什么明明整个天空越来越亮,唯独那边的云彩越来越暗?”

    她说话间,仍在极力思考,但似乎并没有想出令自己满意的结果,便继续说到:“那片云的形状很奇怪,我也说不出来它到底像什么。而且它好像在给我们带路,一直牵着船儿走。”

    夏先生微笑点头:“你这孩子,虽好奇心重了点儿,倒算是有慧根。”

    说完这句,他便坐直了身子闭目养神。他向来孑然一身、少言寡语,平日里是喜怒不形于色,从不掺和这些打打闹闹的家长里短之事。今日阻止邢氏已算不寻常,而和叶星韧的对答更实属罕见。

    但大家对于阴阳先生多少都带着几分未知的忌惮,见他不再言语,也都默契地噤声,除了时不时按照习俗向湖中撒些纸钱,其余时间都各怀心事地望着湖水发呆。

    乌云缓慢地移动着位置,说来也巧,待它停留在公墓正上方时,4艘木船也正好靠了岸。

    一行人下船后,按照来时的队伍阵形继续步行前进,众人不住哭泣,师傅们也不停奏着丧乐。路上纸钱遍地、新旧叠加,按照习俗,这些纸钱算是刚住进墓地的“人”给“老人”的见面礼,让他们以后能在阴间和谐相处。

    走了短短几分钟,便到了公墓入口。

    说是公墓,其实只是一块不大不小的陵园,墓地的布置也显得有些许杂乱。这里葬着的,大多是周围村子里去世的村民,偶尔也有像叶明实这样的外村人葬在这里,因为此地位置稍显偏远还得坐船,价格相对于寅城其他公墓也更便宜。叶明实去世前,家里已经因着叶明礼的命案背负了许多外债,邵岩和一众亲友沟通之后,便决定将叶明实葬在此处。

    寅城下葬有个习俗:死者若生前没有三代(指尚无孙辈),则不予立碑。而由于经济拮据和时间窘迫,邵岩对于亡夫的墓地布置也有心无力,只能在墓前堆放几块大石来当作墓碑。

    由于已事先告知,陵园的工作人员带着一行人很快就走到了选好的墓地位置,这是一个长约两米、宽约一米、深约一米的土坑。

    墓虽不大,但好在坐北朝南,视野甚好,能看见不远处的湖水和码头,墓的周围还有不少和邢氏平房边上一样的柑橘树,长势喜人。此刻虽乌云笼罩,但若是晴天,想必阳光定能照至墓前。

    众人在坑前站定,一番法事之后,邵岩按照夏先生的吩咐,将一块干净整洁的黄布铺在坑的正中,然后接过叶蓁手里的骨灰盒,郑重地将盒子放在黄布之上。

    “好了,按照先后顺序,近亲们每人铲三锹土吧。”

    邵岩和叶蓁依言,在墓后方的小土坡上各铲了三大锹土填进墓坑。

    轮到叶星韧时,由于她年幼力小,能拿起铁铲已属勉强。她学着妈妈和姐姐的样子,卯足了劲儿铲了一小锹土填进土里。但用力过猛,被沉重的铁锹一带,顺势栽进了坑里。

    站在坑沿的夏先生眼疾手快,拿出袍里的绳索一抛一裹一提,还没等众人去救,就已将她拉了上来。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幸的是她两次跌落都立马有人援手且无受伤,不幸的是身上既沾了湖水又染了泥土。

    这次刚一上来,星韧不等母亲嘱咐,便立即又给夏先生鞠躬致谢。

    夏先生不置可否,一边将手里的绳索折成几段,一边说到:“这绳子救了你两次,也算是和你有缘,便送予你吧!”

    “这怎么行!”邵岩推辞到,“这绳索用处这么大,想来很贵重,星儿不能收!”

    “好物要用在需要他的人身上才有意义。这孩子双眼灵动有神,又聪慧有想法,我喜欢得紧呢!”说罢,将绳索放到星韧手上,“拿着吧,可放好了,会有用的。”

    不等他人接话,夏先生迅速转身,又换成了平日里说话的语气和神色:“时辰到了,封穴。”

    众人十分不舍,哭着和叶明实做最后的道别。

    “砰!”

    天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惊天大雷,随之降下密集汹涌的雨水。

    邵岩抬头望了望头顶的乌云,铺面而来的雨水正打湿着她的脸。经过这些日子的身心煎熬,她再也支撑不住,满怀悲痛,直直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