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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债主

    夜已深,叶明实家的客厅烟雾缭绕,而窗外时不时传来的蝉鸣和蟋蟀声,显得室内的气氛尤为沉静。

    “这事儿就这么结了?”听完叶明宪和邵岩的叙述之后,王强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问到,言语中还带着些许的不可思议。

    “警察说二哥的尸体都成了骨灰,没办法再验了。”

    “是啊,薛厂长他们也都劝我们早点回来,让明实早日入土为安。再加上我们身上也没剩多少钱,多耽搁一天,怕是连回来的票钱都凑不起。”

    王强熟练地点燃一支烟,继续问道:“薛谋他们和你们一起回的?”

    “那倒没有,他说还要和午城砖瓦厂那边的领导打个招呼做下交接啥的,得晚个一两天再走。”

    “那其他人呢?”

    “除了黑娃子,其他人应该也会一起回来,具体我们也没细问。当时从派出所出来,去他们宿舍收拾完明实的东西,没坐多久就走了。”

    “黑娃子咋不回?按理说他应该和你们一起,把他师父送回来跟着守灵才对,明实生前待他可和亲儿子差不多啊!”

    “哎,我们是让他一起回来着,但他一直在自责,说没看顾好明实,没脸再回来。还说、还说明实这一走,他在寅城已是无依无靠,反正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午城城市大机会多,索性留下来拼一把。”

    “嗯,这话倒也说得过去,”王强顿了顿,“明实的那个本儿呢?最后找到没有?”

    “没有。我们在那个屋里到处都找遍了都没有。”

    王强深锁眉头,似乎在极力思考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说到:“我干刑警这一行20来年了,各类案子也见得不少。明实这事儿,总感觉不对劲儿,透着股邪气儿,具体是哪里不对嘛,我又说不上来。当然,办案要讲证据,不能凭直觉。但现在人都烧成灰了,肯定是没法儿再查了。”

    良久的沉默。

    王强抽完最后一支烟,将烟头的最后一点火焰摁在手心里,一点一点掐灭。

    他像是在问坐在沙发上的另外两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缓缓吐出一句话:“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明宪和王强离开之后,邵岩也回了卧室睡觉。他们不知道的是:今晚的所有对话,都被躲在卧室门后的叶蓁和叶星韧,听了个清清楚楚。

    太阳照常升起。

    在叶明实的后事全部处理妥当后,暑假也跟着结束了。邵岩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叶蓁和星韧也陆续返回学校上课。

    虽然每隔几天,就会有要债的电话打来或是直接上门,但邵岩都以没钱暂缓为由拖延,债主们也碍于明实往日的情面,不好意思强行讨要。

    就这样,母女三人的平静日子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中秋的前一天夜晚......

    这天下午,邵岩和往常一样,下班后接了放学后待在胖婶家做作业的星韧,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她正忙着在厨房做饭,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敲门声不绝于耳,一声比一声响。

    邵岩透过猫眼望去,只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外,面露不善。刚才在厨房做饭时开着灯,这些人肯定知道家里是有人的,她心知:今晚要是不开门,恐怕是躲不过去了。

    她站在门边儿正犹豫着,脚边突然响起小女儿细若蚊蝇般的声音:“妈妈,我害怕。”

    邵岩闻声低头看去,正撞上叶星韧那双闪亮的泪眼,满脸皆是无助与恐惧。

    自从丈夫去世后,邵岩一颗火热的心瞬间跌入谷底,连日来的奔劳已让她身心俱疲,加之学校刚开学事情很多,常常忙不过来,对两个女儿,她自然也是疏于照顾。

    大女儿叶蓁还好,她毕竟快成年已明世事,平日里学业繁重,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学校,不用母亲多操心。而小女儿懵懂无知,对近来发生的事大多还不明就里。

    门外的动静越来越大,颇有即将破门而入的趋势。

    邵岩怕到时债主们要债不成,一怒之下伤害女儿,或者把其夺去当作威胁。她来不及细想,转身快速环顾四周,匆匆将星韧放进大门不远处西北角的衣柜上层,并叮嘱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声更不能出来。

    确认衣柜门关好之后,邵岩挺胸,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打开了大门。

    门外共有20余人,都是叶明实生前的同事、好友、邻居以及他们的家属。

    未等邵岩开口,他们径直踏进了屋内。

    见到此等阵势,邵岩已知今晚他们要不到钱必不会善罢甘休,但家里实在没什么余钱,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想着能拖一阵儿是一阵儿。

    客厅里气氛凝重,屋内众人互相使着眼色,似乎都不愿意做出头鸟,而是在等着谁率先发话。

    短暂的沉默后,一名坐在沙发转角处的男人开口道:“嫂子,吃过晚饭没有?就你一个人在家?”

    这声音无比熟悉,正是薛谋。

    在处理完丈夫的后事之后,邵岩只顾埋头过自己的日子,鲜少再和厂里的工友们打交道,但邻里邻居的,碰见了总还是得寒暄几句。也就是在不久前,她买菜时从别人口里听说,薛谋已正式升成了寅城砖瓦厂的厂长。

    “吃过了。蓁蓁上晚自习还没放学,小的那个送去奶奶家了。”

    “嗯,这阵子刚开学,学校里肯定很忙,奶奶帮忙照看着点儿孩子也挺好的,能给你减少点负担。”

    邵岩没有接话,气氛再次陷入僵局。

    “咱们这次来呢,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有两件事。”

    薛谋见邵岩没有回应的意思,也不以为然,而是继续说了下去:“嗯……这一呢,是大家希望你能想想办法,尽快把明实生前找我们借的欠款还了。今天来这里的人,都因为明实弟弟明礼杀人赔偿的事,或多或少借给过你家钱,少的5百、1千,多的有5、6千,欠条上都明明白白写着呢。大家嘛,都只是厂子里普普通通的工人,工资不多、还要养家糊口,一年到头攒不下多少辛苦钱。眼看着明天就是中秋了,还得要走亲访友,希望你能体谅体谅大家的难处。”

    “我没钱。”邵岩坐在客厅中央桌前的凳子上,目不转睛地回到。

    “哼!你别以为像前几次那样嘴硬就又算了,我告诉你,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今天你要是不拿出钱来,这事儿没完!”

    虽说这些天陆陆续续来要债的人不在少数,但碍于叶明实生前的威望和自身的面子,大家都没有当面撕破脸。

    此话一出,明摆着就是要抛下和叶家过往的交情了,众人稍显惊愕的同时,也各自暗暗松了一口气。

    “对、对!”

    “叶二嫂,大家都不容易,你还是想个法子,早些把钱还了吧。”

    “和她这么客气干什么,叶明实在厂里这些年升得这么快,谁知道暗地里捞了多少油水,嘿嘿!咱没给她算利息就算不错了,这会子上了门,她还想赖账不成!”

    “嫂子,我借得少,只有5百,你看看有没有余钱,先还我的吧!”

    “啊哟,你这是啥话?难不成借得多的还不占理儿了?凡事都要有个先来后到,我这钱是最早那会子借的,欠条上的日期都白纸黑字儿写着呢,到现在都快小半年了,要还也得先还我的!”

    ……

    大家你一言我一嘴,还没等邵岩回应,自己先争执了起来。

    这些人,邵岩大多都还是认识的。

    庆美,寅城砖瓦厂生产部负责人老狄的老婆,向来牙尖嘴利扒高踩低,不将别人放在眼里。在丈夫成为厂里的部门领导之后,跋扈之势有增无减,对叶明实在厂里的地位更是觊觎已久,但无奈其丈夫的自身能力有限,在生产部一待就是10来年,迟迟不见转机。

    伍士凯,和叶明实一家同住一栋楼,也是厂里的老人儿。在明实成为副厂后,单位便可以帮解决全家的农村户口问题,这无疑是很吃香的福利,毕竟转成城镇户口,工作和生活都会多拥有几分便利。伍士凯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带着全家老小来到明实家,央求其看在自己一辈子为厂里勤勤恳恳付出,没出过啥错漏的份儿上,将这转户口的名额让给他们家。明实和邵岩当时已是城镇户口,着实用不上这福利,本着照顾老工人的情谊上,便爽快地答应了。

    来要债的其他人中,有受过叶明实恩惠的、也有对他无端嫉恨的、甚至还有并不相熟纯粹跟着来凑热闹的……

    邵岩冷眼看着面前形形色色的这些嘴脸,仍是一言不发。她知道:这些年,厂里的工友和邻居们一步步看着明实从普通职工升到副厂长、从狭窄的筒子楼搬进了宽敞的新楼房,表面上他们倒也没说过什么,背地里不知道有多眼馋和嫉妒。今时不同往日,人走即是茶凉,人们总是喜欢落井下石,雪中送炭者寥寥无几,更有甚者喜欢把别人遭遇的苦痛当作自己的快乐来享受。

    “大家都先停一停,”薛谋打断了众人的争吵,“我话还没说完。”

    他现在是刚任职的厂长,新官上任三把火,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左右工人们的工作,谁也不敢招惹这位厂里的新晋红人。

    众人闻言,立时安静下来,就连嚣张惯了的庆美也微微低头,斜着眼打量了一下四周,不敢再说话。

    “我刚才只说了第一件事,大家就开始争执,你们这样,估计吵到天亮也吵不出啥结果,现在我先来说第二件事。”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这第二件事嘛,倒算是一个能解决目前所有人困境的好方法。”

    薛谋说着,从怀里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档案袋,放到客厅桌前:“大家都知道,当初这栋楼房是厂里集资兴建的,明实分了一套,但是只给了一部分的房款。我仔细计算了一下,这套房子定价呢,是10万,当时嘛,明实只付了一半的钱,还差着5万,这购房条款上明确写着:2年内要将剩下的欠款给补齐。俗话说得好嘛,救火救急,我和厂里领导们商量了,叶二嫂可以拿这套房子作为抵押,厂里先返你当时购房时付的那5万块钱,这样你就可以把工友们的欠款基本还清了。”

    “但是呢,拿到钱后,这房子就算是归还给厂里了,届时会再经领导们讨论之后重新按需分配,叶二嫂和孩子们也要尽早搬离。至于这已经住了近一年的房钱租金嘛,”薛谋挥一挥手臂,提高了音量,“我向厂里求了情,念在明实兄弟生前为厂里做了不少贡献的份儿上,就免去不计了!”

    客厅内鸦雀无声,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邵岩的答复。

    邵岩并没直接回应,而是拿起档案袋,拆开后将里面的材料一页页仔细看完,才一字一句地说到:“想要我抵押这房子,绝、不、可、能!”

    “嘿!你还来劲了不是?那你想怎么着,别给脸不要脸!”庆美扯着嗓门,大力拍打着沙发扶手吼道。

    “嫂子,薛厂也是为你好,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是啊!这样的话大家都过得去了,也省事儿嘛不是?”

    “不行就是不行!这套房子,是明实生前辛辛苦苦挣下的,他在厂里这么多年,为厂里做了多少贡献,你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叶二嫂,话不能这样说,一码归一码嘛!叶厂是生前,是厂里的顶梁柱不假,但欠大家的钱,也是事实嘛!”

    邵岩轻蔑地笑了一声:“呵呵!果然,人走茶凉啊!明实这才去世多久,你们这群白眼狼就开始翻脸不认人了!”

    “骂谁白眼狼呢!哼!你可看清楚了,我家可没受过你家啥恩惠!”

    “对!这房子,你押也得押、不押也得押,反正迟早都得搬!到时咱向厂里申请搬进来,再也不用住那筒子楼了!”

    “对、对!我家也要申请!”

    “伙计们,看这样子,她今天是铁了心不打算还咱钱了,咱们先拿点儿东西做补偿,就当是这几个月来欠咱的利息!”

    “没错!我瞅着这屋里的值钱货还真不少,大家一起拿!”

    债主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就开始动手。庆美首当其冲抱走了电视机,其他人也不甘示弱,生怕动作慢了,拿的东西没别人的值钱会吃了亏。

    他们不停在叶明实家中翻找,相机、冰箱、电话机、大哥大、甚至沙发、被褥、手提包,还有邵岩平时用于教学的集气瓶和烧杯都被翻了出来……就连明实生前的西装、手表、领带、皮带也未能幸免。

    邵岩孤身一人势单力薄,无法阻挠,只能眼睁睁看着家里的东西被一一抢走。

    待所有人都哄抢完离开后,只剩下瘫坐在地上的她和一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