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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灯灭

    “妈,出什么事了?”叶蓁下晚自习放学回家,看见家里的大门敞开着,急匆匆跑进屋内。

    邵岩还兀自瘫坐在地上出神,叶蓁叫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缓缓吐出一句话:“刚才债主们来过了。”

    叶蓁环顾家中四周,已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细细观察母亲,见她只是神色委顿,身体并没受伤。随即将母亲扶起,让她先坐着休息,并快速在各个房间里来回寻找,但一无所获,这才又跑回客厅问到:“星儿呢?”

    邵岩闻言,猛然想起被遗忘在衣柜里的小女儿,慌忙跑过去,将其抱了出来。

    幸好叶星韧藏身的这层衣柜较高,平时放置物品不甚方便,而她又一直藏在衣柜角落的最里端,债主们并没有发现她。

    出来后,星韧浑身颤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家里今晚的一举一动都被她听在耳里,而长久黑暗闭塞的环境更令她感到害怕。叶蓁安抚了良久,她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母女三人默默清点着物品、收拾着家里的残局,虽被抢走了不少物件,但好在基本的生活用品还在。

    “妈,我们该怎么办?那些人没要到钱,肯定还会再来的。”

    邵岩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在她心里,这套房子是明实留给自己和两个女儿的庇护所,不到最后关头,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抵押的。但她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要是一直拖着不还钱,迟早有一天会被赶出来。

    “明天正好中秋,咱去你奶奶家过,到时大家都在,咱们一起想想办法。”

    “妈妈、妈妈!我刚才在衣柜里,碰着了一件奇怪的事,那个柜子门好像能从里面打开……”星韧此刻惊魂已定,帮着母亲和姐姐整理的同时,仰着小脑袋大声喊到。

    “星儿乖,妈妈累了,下次再说吧。”

    邵岩并不知道,她错过的,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第二天,邵岩带着两个女儿,来到邢氏住的平房过中秋节。

    今年和以往年大不相同,没了主心骨明实、也没了惹事精明礼,叶家大嫂一家说有事不来了,而叶明宪一家三口倒是和往常一样,唐玉贞早早地买好了菜在厨房忙碌着。瑶瑶也在平房东屋住了快两个月,不同于叶家两个嫂子的忙前忙后,她睡到日上三竿才慢悠悠起床。

    “哎哟!你起来干啥?快进去再躺会儿,等吃饭了我来喊你。”邢氏见瑶瑶从卧室里出来,忙过去搀扶。

    她已怀胎8月有余,不同于之前的曼妙身材,此刻走路都慢得很了,手脚也都渐渐肿起。也因着即将临盆行动不便,人也懒怠动弹。

    “瞅瞅、瞅瞅,这肚子尖的,肯定是个儿子!”邢氏温和地摸着瑶瑶的肚子,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你这阵子又爱吃酸的,是儿子准没错儿!”

    “妈,瞧您说的,没准儿是个姑娘呢!”瑶瑶不好意思地撒娇道,“等这孩子出生了,我就抱着他去看看明礼,让他也高兴高兴。”

    “呸呸呸!姑娘有啥好,”邢氏压低了声音,朝叶蓁和星韧的方向看去,“瞅瞅那俩赔钱货,看着我就来气!”

    瑶瑶尴尬地笑笑,不再言语。

    午饭时分,邵岩趁着大家都在,将昨晚债主上门讨债的情形告诉给了大家。

    “妈,我想把您接到咱家来住,”邵岩放下手里的碗筷,“我现在的情况大家都清楚,债主们再上门来要债那是迟早的事。我一个月的工资,只够勉强养活我们娘仨,明实生前欠下的那些钱,这一时半会儿我实在是拿不出来。

    “嗯……我想的是,妈现在住的这地儿,是当年明实和我刚结婚时买的,平房的地契都还在我这儿呢。现在明礼进了监狱,没人能时刻照顾着您,我把您接过来,也算是对明实有个交待,正好还能将这房子空出来卖掉,先把最要紧的一部分欠债还了。”

    啪!

    邢氏听完邵岩的话,立马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将手里的筷子朝桌子对面扔去。

    飞出的筷子,正好砸在星韧脸上。

    她虽年幼,但冰雪聪明,这几个月来境遇的改变,让她开始学会看人眼色。她知道自己向来不讨奶奶喜欢,奶奶这一摔,肯定接下来就是骂人。她又看了看妈妈,见她面露不豫但并没有出声维护,只好撇着嘴委屈地摸摸自己的小脸蛋,低下了头。

    “哎哟喂!儿子刚死,就开始撵我这个老母了!”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啊?”邢氏叉着腰扯着嗓门吼到,“你倒是说说,你是什么意思?我可不管你还债不还债,那地契上写了我儿子的名儿就有我的份儿,我住着名正言顺!再说了,明礼只判了10年,明宪说他要是在监狱里表现好的话还能减刑呢,到时他出来了你让他住哪里?哼!想卖掉这房子,门儿都没有!”

    邵岩见婆婆如此疾言厉色,忍不住起身回怼:“妈,您也不想想,要不是明礼犯了杀人的罪,明实至于会为了捞他到处求人、到处低声下气地去找人借钱吗?明礼一天到晚就知道闯祸,要我说就不该赔那些钱帮他减刑,就该让他多坐几年涨涨教训!明实生前给他擦了多少次屁股,这回好了,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

    “好啊,终于说出心里话了是吧?在你眼里,明礼一直就是个累赘,是不是?”

    “他是不是累赘不用我说,大家都心里有数。”

    “那你生的这俩赔钱货就不是累赘?生第一胎的时候,我还忍着,想着总会生出儿子来,结果可倒好,老二又是个女儿!”邢氏指着星韧,恶毒地咒骂道,“就这小贱货,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她爷爷就得病死了。没过几年,又把自己爹克死了,她就是个灾星!”

    邢氏说着仍不解气,快步走到星韧身边,扯着她的头发和衣服:“你们瞅瞅,她天天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我儿子明实挣来的?要我说干脆把这小杂种送走或者卖了,还能顶几个钱来还债!”

    ……

    眼见再吵下去,婆媳俩说的话只会更难听,说不定还会动起手来,叶明宪伸手制止住了二人。

    叶明实去世后的这段时间,虽说各人都过得不甚如意,但这个大家庭还没有到一盘散沙的地步。明宪如今已是他这一辈“仅剩”的儿子,自然而然承担起了叶家掌舵人的职责。

    “二嫂,这房子,不能卖。”

    此言一出,令正在争吵的婆媳二人均感意外。

    “三弟,你……”

    “瑶瑶快生了。”

    明宪看了看坐在身旁的瑶瑶,她挺着大肚子低头不语,刚才这一波腥风血雨,处境尴尬的她不知如何面对。

    “她需要地方安胎。看这情况,她自己家里人是指望不上了,明礼呢,不蹲个几年也出不来。她现在又没有经济来源,等孩这子生下来,妈还得帮着照顾月子。要是这房子卖了,他们连个安身的地儿都没有,总不能一起接到你那儿去让你养着吧?”

    邵岩本以为,明宪陪自己远赴千里将明实的骨灰接了回来,还帮着一起操持后事。他向来明事理能辨是非,没想到此刻会说出这样的话,心里寒意顿生。

    而邢氏听儿子这番话,明显是在给自己撑腰,更加理直气壮,眼神儿都快瞥到天上去了。

    邵岩环顾四周,发现竟没一个人能帮着自己说话。她昨晚刚在债主那儿受了委屈,今日又在婆家遭到了这般奚落,心想如今这局面,平房肯定是卖不了了,欠的钱不知何时才能还清。

    “好啊!好啊!你们这是不给我们孤儿寡母留活路啊!我今天算是看透了你们这家人。”

    “你也知道你是外姓人,不和我们是一家人哪,哼!明实这一脉,成绝户喏!”

    “行,你们既然不帮着还债,也不认明实这两个女儿,那咱们就此决裂,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邵岩既难过又愤怒,奋力将眼前的桌子一掀,刹那间,桌上的杯盘碗筷尽数掉落在地。

    如此一来,这顿饭,肯定是吃不下去了。

    在众人惊愕的同时,邵岩带着两个女儿,决绝地离开了平房。

    母女三人回到家,发现家门口站着两个人,似乎等待已久。

    “外公!”星韧飞奔过去,扑进了其中一人的怀里。

    “诶!我的乖星儿,想外公了没有?”来人将星韧抱起,慈祥地贴脸问到。

    星韧顺势抱住外公的脖子撒娇:“嗯!可想了,天天想!”

    “星儿,快下来!外公身体不好,受不住你折腾,听话!”

    “嘿嘿,没事,抱一会儿不打紧的。”

    “爸、妈,大老远的,你们怎么来了?”

    来人放下星韧,拄着拐杖转身怜爱地看着女儿,语重心长地道:“岩岩,你还想瞒我们多久?”

    邵岩父亲,邵泽轩,1920年代生人,出生在一个大家庭,曾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生得英俊挺拔、为人豪迈豁达,建国前考入了省大。1940年代前后的大学生,各方面质素都是相当优秀的。时移世易,邵泽轩由于家庭成分问题,为人又眼高于顶、倔强不服软,几经沉浮。在经历了特殊时期的几年苦难岁月后,被安排到寅城邻市一所普通高等院校教学直至退休。

    其时邵泽轩已年过古稀,由于年轻时所受的非人般的折磨,使他留下了不少病根,如今的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身形也日复一日的清矍瘦削。

    邵岩知道父亲身体不好,向来深居简出,因而并没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告诉他们。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邵老爷子又何等精明,在发现端倪后,稍加打听,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见年迈的父母还在为自己操心,邵岩不禁心里一酸,强忍眼泪道:“爸妈,快别站着了,进屋再说。”

    说罢,叶蓁和星韧一同搀扶着外公外婆进了家门。

    邵泽轩观察女儿和两个外孙女的气色,再看看这家里的景象,胸中已如明镜儿一般。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他不忍女儿难过,直接开门见山,“你先具体和我讲讲。”

    听完邵岩的讲述,邵泽轩拍桌怒斥:“哼!这是欺负我邵家没人呢!”

    随即又转头看向两个外孙女,短短几月不见,她们之前那明亮活泼的劲儿被消磨掉不少,言行之间处处透着股战战兢兢的模样,令他颇为心疼。邵泽轩牵住叶蓁和星韧的手,转为温和慈爱的语调:“你们不要怕,外公有办法。”

    “咳咳咳、咳咳咳……”

    或许是刚才的情绪起伏,邵泽轩不断咳嗽,妻子在一旁担心地帮他顺气。

    待喝了几口茶缓过劲儿来,他这才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些债主说得也没错。至于家里的那些物件,抢走就抢走吧,你们人没受伤就好,都是身外之物,就当了了明实和他们昔日的情分。”

    “咳咳,我们老是老了,但好歹这些年省吃俭用存了些钱,你先拿着用作日常开销,俩孩子这么乖,说什么也不能亏待了她们。至于这房子剩余的尾款和外面欠的那些钱嘛……我和你妈妈名下还有几间铺子,我打算明天一早就托人去卖掉一间,想来能足够还清欠债了。”

    “爸,不用这么着急,铺子卖了挺可惜的,”邵岩出声阻止,“这房子剩下的钱,明实厂里说的是两年内还清就行。还有,昨晚来要债的人也不是全部,好几个和明实关系铁的,比如赵厂长,就说过不着急还钱,他借的还是大头,两大两万呢!”

    “不行!欠着别人的钱,做人做事都得低人一等!你愿意过那样的日子吗?我们邵家的人,不能为这五斗米折腰,宁愿别人欠我们的,也不能欠别人的,丢了啥也不能丢了骨气!”

    邵岩闻言,低下了头:“爸、妈,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自己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还得让你们为我操心。”

    “嘿嘿,这是什么话?我已风烛残年,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在活着的时候还能帮衬帮衬子女,让你们过得舒心些,我是打心底里高兴。”邵泽轩慈祥地摸摸星韧的小脸蛋儿,“乖星儿,别害怕,等到外公的铺子卖出去了,就不会有人再来家里吓唬你们啦!”

    邵岩心怀感激,含泪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

    好的父母,如邵泽轩一般,就像是人生荆棘路上的一剂疗伤良药,在满身伤痕时,能治愈你的疼痛。但世界复杂、世事多变,这样的父母,又能有多少呢?

    买卖商铺的过程进行得异常顺利,因着卖家人品信得过、商铺地段又好,在几番讨价还价之后,买家爽快地付了钱。

    虽说邵泽轩对待子女,向来是一碗水端平,但此次情况紧急,因为给了小女儿太多资助,大女儿难免心生不满,邵溪和邵岩姐妹之间倒是生出不少嫌隙。邵岩自知理亏、心内愧疚,探望父母时也都识趣地避开姐姐。

    众所周知,无论什么年代,同地段商铺的价格都远高于住宅。卖出的这间铺子,完完全全地解决了邵岩家里的燃眉之急。

    好在学校效益还不错,邵岩的工资节约着点用,养活自己和两个孩子还是不成问题。再加上邵泽轩时不时的帮衬,家里被抢的物件大多都重新补了回来,母女仨的生活和之前相比,倒也差别不大。

    春去秋来,窗外的树叶已开始变黄。

    每到夜晚,叶蓁的卧室时不时传出读书声:“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人死灯灭,或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