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仆
“妈，我回来了。”
叶星韧下了晚自习，背着书包放学回家，和往常一样打开家门后说到。
不同于以往，今天家里多了3个人，分别是星韧的外婆、大姨邵溪，还有一位年长的男性老人。
老人皮肤黝黑、衣着朴素、佝偻着身子，坐在沙发前的凳子上，凳子旁边还放着一个深色包裹，看样子裹得很严密。
“回来了，先进屋写作业吧，”邵岩道，“我和你外婆他们有事要谈。”
星韧点头，向屋内众人问了好，随即朝自己卧室走去关上了门。
……
“龚叔，您别坐那凳子了，对腰不好，快到沙发上来坐。”
“不！不不！你们坐、你们坐，我习惯坐板凳了，嘿嘿！”老人恭谨得摆手道。
“您看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跑过来，也没个亲人送您，怪叫人担心的，”邵溪关切地道，“现在交通啥的也方便了，有什么事儿让您儿子女儿电话里说就行，不用亲自来。”
老人笑笑，随即有叹了口气，沟壑纵横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少爷走得突然，临终前可有交待什么后事么？”
……
老人姓龚，和邵泽轩同为1920年代生人，年纪较邵泽轩小个两岁左右。
他自小家贫，出生时寅城正大面积闹饥荒，连年旱灾使得地里颗粒无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常常饥一顿饱一顿。眼看孩子就要饿死，龚家父母于心不忍，便将其卖给了当地最大的地主邵老爷家，不求能吃饱穿暖，但求能有口饭吃。
彼时，时局动荡、民不聊生，卖儿鬻女是常有的事，要是碰上些个大的天灾，饿殍遍野也不稀奇。
邵家老爷，正是邵泽轩的父亲，他见龚家孩子可怜，便将其买下，取名为龚守义。龚家父母见孩子有了着落，领了两石粮食后，千恩万谢地去了。龚守义虽长得瘦小单薄，但老实可爱，邵老爷省了他许多粗活，将他留在家中独子身边当作玩伴。
两个小孩年纪相仿，很快就玩儿到了一块儿。
春去秋来，待邵泽轩长到合适的年纪后，被父亲送进私塾念书，龚守义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的陪读，在长时间的耳濡目染下，也逐渐识得了几个字。
邵泽轩机敏好学，年纪轻轻便考取名校，但其时正值日寇入侵，战火四起、国运难测、通讯中断，邵泽轩所在学校和其他几所高校合并成为西南联大，匆忙迁往相对安全的云南昆明，至此与寅城老家断了联系。
待抗战胜利后，邵泽轩辗转回乡，得知母亲早已离世，两个姐妹也先后嫁为人妻。
连年战乱、天灾人祸不穷，家中人丁凋零，早已不复当年光景。邵父以为独生爱子已不在人世，失了心气儿，将仆人们陆续遣散，只留下了邵泽轩的儿时玩伴龚守义侍奉其左右。好在邵家世代累积、家底甚丰，才熬过了这几年。
见儿子无恙归来，邵父自是欣喜万分，张罗着将老宅重新翻修，又找媒人说亲，让儿子娶了本地另一大户的女儿徐氏为妻。
对于这门亲事，邵泽轩原是不肯的。因自己在西南联大求学时，已和心仪的姑娘私定终身，抗战胜利后，两人约定先各自归家探望，再找机会汇合。
但世事哪能尽如人意。
邵泽轩归家后，多次寄信去往姑娘老家，均石沉大海。两年之后，他心灰意冷，为了在年迈的老父跟前尽孝不让其伤心，便遵循其意愿与徐氏成亲，婚后在寅城某所新式学校任职教书，至此安定下来。
而徐氏，正是邵岩的母亲、叶星韧的外婆。
……
“还有几件事，藏在我心里好多年了，”龚守义讲完上述事情之后，略显迟疑，顿了顿才继续说到，“少爷走得突然，我也是黄土埋到脖颈子的人了，是时候说出来了。”
原来，就在邵泽轩婚后不久，一位姑娘抱着一稚子辗转找上门来，说是当年和他互相爱慕共同求学，分离时才发现自己已怀有身孕。
姑娘姓狄，家在江南，在当地也是世家大族。那个年代，即便已有新思想的冲击，但世俗偏见仍处处皆存，未婚生子简直为社会所不容。
眼见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狄姑娘心知再也瞒不住，索性摊牌将此事告知了父母。狄父闻后勃然大怒，但毕竟心疼女儿，便将其藏在家中，待孩子生下之后，悄悄送去给了当地乡下一农户寄养，权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因着没有邵泽轩音讯，刚出生的儿子又被送走，狄姑娘一直郁郁寡欢，产后更是日渐消瘦。狄父担心再这样下去，爱女会丢了性命。新中国成立后，国内一片喜庆祥和，狄父便允了女儿抱子前去寅城亲自寻找的请求，又安排了几名随从陪同照顾。
待狄家一行人终于到了邵宅，却只见到了邵父和邵泽轩的妻子徐氏。邵泽轩正和学校领导一起，在外地帮忙组建新学校，并不在寅城。
其时徐氏正怀有身孕，狄姑娘见状，伤心气愤之余，将孩子丢下后便带着随从离去，从此再无音讯。
对于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邵父既担心儿媳会因为儿子的这笔风流债动了胎气，更怕伤了邵徐两家多年的和气。他犹豫再三，趁着邵泽轩尚未归家之机，吩咐龚守义将孩子暂时送往乡下寄养，想着等孩子长大，如若真是邵家血脉，再认祖归宗也不迟。
但世事难料，邵老爷不久后便因病离世，徐氏对此事一直缄默，龚守义自是不敢多言，只是每年去乡下探望几次。几年后，寄养孩子的农家搬离了寅城，至此没了音讯。
此时已是新社会，龚守义不能在邵家帮佣，自己的亲人也早已没了踪影。邵泽轩和龚守义两人虽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兄弟，邵泽轩不但帮其置办了房产，更是替他说媒，娶了一名老实本分的乡下姑娘为妻。婚后，两人种地为生、平淡度日，邵家和龚家也时常往来，从未断了联系。
而邵泽轩和徐氏多年来育有一子两女，大儿子年幼夭折，只活下来了两个女儿，便是邵溪和邵岩。
十年浩劫的那段日子，龚守义生怕邵泽轩饱受折磨后会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便将狄姑娘带儿子来寻访的事告知。待1970年代末期，邵泽轩平反之后，曾多次寻访儿子的下落，但人海茫茫，毫无线索。
……
直到今天，邵溪和邵岩两姐妹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同父异母的哥哥。
“小少爷若在人世，应该都快60岁了。”
龚守义说完这番话后，众人都沉默着，似乎在努力平息着内心的起伏。
良久，老人才又开口，但他接下来说的话，让屋内几人更加意想不到……
叶星韧下了晚自习，背着书包放学回家，和往常一样打开家门后说到。
不同于以往，今天家里多了3个人，分别是星韧的外婆、大姨邵溪，还有一位年长的男性老人。
老人皮肤黝黑、衣着朴素、佝偻着身子，坐在沙发前的凳子上，凳子旁边还放着一个深色包裹，看样子裹得很严密。
“回来了，先进屋写作业吧，”邵岩道，“我和你外婆他们有事要谈。”
星韧点头，向屋内众人问了好，随即朝自己卧室走去关上了门。
……
“龚叔，您别坐那凳子了，对腰不好，快到沙发上来坐。”
“不！不不！你们坐、你们坐，我习惯坐板凳了，嘿嘿！”老人恭谨得摆手道。
“您看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跑过来，也没个亲人送您，怪叫人担心的，”邵溪关切地道，“现在交通啥的也方便了，有什么事儿让您儿子女儿电话里说就行，不用亲自来。”
老人笑笑，随即有叹了口气，沟壑纵横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少爷走得突然，临终前可有交待什么后事么？”
……
老人姓龚，和邵泽轩同为1920年代生人，年纪较邵泽轩小个两岁左右。
他自小家贫，出生时寅城正大面积闹饥荒，连年旱灾使得地里颗粒无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常常饥一顿饱一顿。眼看孩子就要饿死，龚家父母于心不忍，便将其卖给了当地最大的地主邵老爷家，不求能吃饱穿暖，但求能有口饭吃。
彼时，时局动荡、民不聊生，卖儿鬻女是常有的事，要是碰上些个大的天灾，饿殍遍野也不稀奇。
邵家老爷，正是邵泽轩的父亲，他见龚家孩子可怜，便将其买下，取名为龚守义。龚家父母见孩子有了着落，领了两石粮食后，千恩万谢地去了。龚守义虽长得瘦小单薄，但老实可爱，邵老爷省了他许多粗活，将他留在家中独子身边当作玩伴。
两个小孩年纪相仿，很快就玩儿到了一块儿。
春去秋来，待邵泽轩长到合适的年纪后，被父亲送进私塾念书，龚守义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的陪读，在长时间的耳濡目染下，也逐渐识得了几个字。
邵泽轩机敏好学，年纪轻轻便考取名校，但其时正值日寇入侵，战火四起、国运难测、通讯中断，邵泽轩所在学校和其他几所高校合并成为西南联大，匆忙迁往相对安全的云南昆明，至此与寅城老家断了联系。
待抗战胜利后，邵泽轩辗转回乡，得知母亲早已离世，两个姐妹也先后嫁为人妻。
连年战乱、天灾人祸不穷，家中人丁凋零，早已不复当年光景。邵父以为独生爱子已不在人世，失了心气儿，将仆人们陆续遣散，只留下了邵泽轩的儿时玩伴龚守义侍奉其左右。好在邵家世代累积、家底甚丰，才熬过了这几年。
见儿子无恙归来，邵父自是欣喜万分，张罗着将老宅重新翻修，又找媒人说亲，让儿子娶了本地另一大户的女儿徐氏为妻。
对于这门亲事，邵泽轩原是不肯的。因自己在西南联大求学时，已和心仪的姑娘私定终身，抗战胜利后，两人约定先各自归家探望，再找机会汇合。
但世事哪能尽如人意。
邵泽轩归家后，多次寄信去往姑娘老家，均石沉大海。两年之后，他心灰意冷，为了在年迈的老父跟前尽孝不让其伤心，便遵循其意愿与徐氏成亲，婚后在寅城某所新式学校任职教书，至此安定下来。
而徐氏，正是邵岩的母亲、叶星韧的外婆。
……
“还有几件事，藏在我心里好多年了，”龚守义讲完上述事情之后，略显迟疑，顿了顿才继续说到，“少爷走得突然，我也是黄土埋到脖颈子的人了，是时候说出来了。”
原来，就在邵泽轩婚后不久，一位姑娘抱着一稚子辗转找上门来，说是当年和他互相爱慕共同求学，分离时才发现自己已怀有身孕。
姑娘姓狄，家在江南，在当地也是世家大族。那个年代，即便已有新思想的冲击，但世俗偏见仍处处皆存，未婚生子简直为社会所不容。
眼见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狄姑娘心知再也瞒不住，索性摊牌将此事告知了父母。狄父闻后勃然大怒，但毕竟心疼女儿，便将其藏在家中，待孩子生下之后，悄悄送去给了当地乡下一农户寄养，权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因着没有邵泽轩音讯，刚出生的儿子又被送走，狄姑娘一直郁郁寡欢，产后更是日渐消瘦。狄父担心再这样下去，爱女会丢了性命。新中国成立后，国内一片喜庆祥和，狄父便允了女儿抱子前去寅城亲自寻找的请求，又安排了几名随从陪同照顾。
待狄家一行人终于到了邵宅，却只见到了邵父和邵泽轩的妻子徐氏。邵泽轩正和学校领导一起，在外地帮忙组建新学校，并不在寅城。
其时徐氏正怀有身孕，狄姑娘见状，伤心气愤之余，将孩子丢下后便带着随从离去，从此再无音讯。
对于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邵父既担心儿媳会因为儿子的这笔风流债动了胎气，更怕伤了邵徐两家多年的和气。他犹豫再三，趁着邵泽轩尚未归家之机，吩咐龚守义将孩子暂时送往乡下寄养，想着等孩子长大，如若真是邵家血脉，再认祖归宗也不迟。
但世事难料，邵老爷不久后便因病离世，徐氏对此事一直缄默，龚守义自是不敢多言，只是每年去乡下探望几次。几年后，寄养孩子的农家搬离了寅城，至此没了音讯。
此时已是新社会，龚守义不能在邵家帮佣，自己的亲人也早已没了踪影。邵泽轩和龚守义两人虽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兄弟，邵泽轩不但帮其置办了房产，更是替他说媒，娶了一名老实本分的乡下姑娘为妻。婚后，两人种地为生、平淡度日，邵家和龚家也时常往来，从未断了联系。
而邵泽轩和徐氏多年来育有一子两女，大儿子年幼夭折，只活下来了两个女儿，便是邵溪和邵岩。
十年浩劫的那段日子，龚守义生怕邵泽轩饱受折磨后会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便将狄姑娘带儿子来寻访的事告知。待1970年代末期，邵泽轩平反之后，曾多次寻访儿子的下落，但人海茫茫，毫无线索。
……
直到今天，邵溪和邵岩两姐妹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同父异母的哥哥。
“小少爷若在人世，应该都快60岁了。”
龚守义说完这番话后，众人都沉默着，似乎在努力平息着内心的起伏。
良久，老人才又开口，但他接下来说的话，让屋内几人更加意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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