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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梦(五)

    骄阳似火,青山绿水间闪动着四个少年的身影。

    秧子自然是最欢脱那个,仗着自己已经是修真者,用着当时学会的方法绕着几人东跑西跑,兴奋劲都快从不断摆动的双腿当中溢出来了。

    阿垚跟鸭娃也是一路打打闹闹。而他呢,则面露微笑,左手握着竹伞,右手悠然往嘴中送着蜜枣,闲庭信步地跟在最后。

    翻过一座秀丽峰峦,四个孩子惊喜地发现,远远居然伫立着一位青杉长舞、发髯飘扬的身影,正是那青杉宗乔长老!

    此等大能怎会在如此偏僻乡野闲逛?很显然,他是主动来迎候自己四个了!

    四个孩子激动地围上前去,一齐向乔长老行礼。

    秧子显得有些诚惶诚恐。

    “长老,这礼数我们小娃娃些可受不住啊……”

    乔长老则抚须微微一笑。

    “我青衫宗选拔弟子的眼光极为严苛,或许许久都不会进行一次招揽。

    “你们几位小友可是宗门近几年来为数不多的新脸孔,老夫自然是要亲自来接引的。”

    四人当即了然,同时心下更添一份狂喜。如此稀世的泼天机缘就这样给他们白白撞到了,改头换面、大展宏图之日就近在眼前,这怎能不令几个毛头小子胸中激荡无比?

    于是,年龄最小的鸭娃没有忍住欢欣之情,直接脱口而出:

    “既然如此,那就、那就……那就请乔长老快些用神通把我们带进宗门吧!”

    没等秧子斥责鸭娃口无遮拦,乔长老便摆摆手。

    “尔等小子急切之心老夫能够体悟。不过依老夫之见,你们还是先踏踏实实用脚步丈量下这青衫峰的一草一木,积累识见为好吧?”

    乔长老这番话实是言之有理,况且来都来了,急这一会又干什么了?老实走路爬山上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于是,众人便收住了刚才的欢脱不羁,一个个都充起名门正道的样子,昂首阔步追随乔长老前行。

    沿途艳阳高照,微风与虫鸣齐奏,绿叶与光影共舞,青山秀水,趣味良多,实乃天地灵精汇聚之处,修真志士聚福之所,引得少年们憧憬不已。

    众人不得不感叹乔长老真是远见卓识——错过这般景象,简直须令得他们肠子悔青吧?

    而他则察觉到了秧子那压不下去的嘴角。显然,早已身为青衫宗弟子的秧子明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家伙,真是走到哪都改不了那副德行!

    乔长老何等大能,马上就敏锐捕捉到了孩子们惊叹慕羡的心情。

    旋即,乔长老便开口道:

    “我看你们也走得有些倦了。不如我们便在前方河川处稍事歇息,你们也可做些游戏。”

    乔长老所言正中几个孩子下怀。匆匆道谢毕,就等不及直接跑跑跳跳冲向视野尽头那道浮光碧影了。

    展现在眼前的明明大小上只是条小溪,然而在青衫宗修真者们的运作下,充盈了无数灵气的小溪竟隐隐展现出煌煌大川的气势,如游龙般从身侧直贯天际。

    此等奇景,又有哪个少年能忍受得了了?四个孩子卸去随身行李辎重,衣服一丢,草鞋一蹬,便和四条光溜溜的小鱼一样噗通融入了那条游龙之中。

    浸泡在小溪里,体会着阳光柔和的照拂,体会着水流在指尖的波动,体会泡沫在耳边细碎地破裂开的声响……

    很安心,很温暖。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

    多宁静而又美妙的感觉。浸泡在光里。内心清朗无比,没有矛盾,没有阴霾,没有未知。

    身后慈祥的亲人正在殷切地期盼着,身旁过命的伙伴正在可靠地陪伴着,身前远大的前程正在确定地照耀着……

    此刻他,他们,是如此地纯净,如此地骄傲,如此地热情,如此地闪亮……如此地,充满着希望……

    如果这就是一场梦的话,那求求你,永远别再让我醒来了。就让我沉醉在这彩虹般绚烂而又虚幻的梦境里,感受着自己的整个生命和灵魂都即将上升的那个时刻……

    哪怕,这个时刻是虚假的……

    于是他的心境由最初的欢悦至极,逐步归于沉静。

    沉静、沉静,愈发地沉静。从沉静再由内而外地,悄然地滑向空寂与虚无……

    虚无……

    绝对的虚无……

    “醒醒……

    “醒醒……

    “醒醒……

    “……

    “……

    “老四,该醒醒了!!!”

    “醒醒?

    “醒醒……

    “醒醒!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当经历刹那的空泛与茫然,而所有的感觉又瞬时回到了他的每个感官后,他突然惊骇无比地发现,一股难以言喻的黑暗正逐渐吞噬他的全身,迫着他恶心、痛苦、慌张、恐惧……

    这股黑暗即将带走他的生命了!

    正当他心下大骇却又不知所措时,一股力量袭向了他的后背,逼得他“呕”一口,将那些黑暗尽皆吐出了腹中。

    “这是,这是……”

    “总算清醒过来了吗?

    “你刚刚差点被水溺死。”

    水……水?那股黑暗原来是水吗?

    没等他作出进一步思考,目前的状况又引得他大惊失色——他感觉他正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抱着在水面上极力游动,而包裹着自己四周的、适才还温暖无比的水,此刻竟已灼热滚烫至沸腾的程度了!

    “会水吗?”

    身后来自那只手的声音传来,精神恍惚的他只是本能地答了一声“会……”

    “会就自己游。”

    怀抱着他的手猛然撒开,而他还来不及思考,便在求生意志的催动下拼命地使唤手脚向前划动。

    也不知这么游了多久,他终于感觉自己的手碰到了岸边,奋力向上一抓,这才脱离了那片几乎是开始燃烧起来的苦海。

    他双手撑膝大口喘息,拼命吸入着周边来之不易的空气。

    后方“哗啦”的出水声把他空白的思绪拉回现实。他麻木地寻声转过头,结果眼前所见又把他脑袋里刚刚形成的一团乱麻搅得更乱——

    破败的暗红锦衣,狰狞的青铜面具,残缺不全的下身——这正是在巴狞手下虎口夺食,救下他爹的那位修真者!

    正当他准备出言询问之际,由远及近的磅礴轰鸣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那是烈焰,仿佛能够焚尽天地万物的烈焰!

    这烈焰从长空之中猛烈轰入面前疾速流动的溪流之内,引得整条溪流如同笼中困兽般咆哮、挣扎、蒸腾,狂怒得想要撕碎那烈焰的源头!

    “快跑……”

    不等他对修真者所言作出反应,眼前溪流便轰然洞开,一道夺目光柱冲天而起,数十道水流巨柱随之腾越与之缠绕,宛若狂蟒乱舞!

    待光芒散去,他定睛一看,那被道道水流环绕住的人物,不正是青衫宗乔长老么!

    乔长老显然注意到了他这边的场景。只见乔长老一边操控水柱与那滔天猛焰缠斗,一边使用自己那金钟洪声朝他发出警告:

    “小友快跑!

    “这邪修竟趁老夫单独接引你们之机发动偷袭,意欲夺取老夫修为造化,罪无可恕!且看老夫将其拿下!”

    邪修,偷袭?可刚刚这修真者不是好像救了自己吗?

    自己到底应该相信谁,到底该相信谁啊!

    此时此刻,他那稚嫩而又纷乱的内心彻底迷茫了。

    见他似乎被乔长老动摇,愣在了原地,修真者怒极反笑,昂首对乔长老大吼道:

    “好,好,好!老贼,你们好一个名门正道!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妄想摇唇鼓舌、颠倒黑白!

    “我那岐州王氏究竟给你们青衫宗允诺了多少好处?!”

    一言既出,乔长老只是冷笑。修真者旋即转向了愁眉苦脸的他。

    “小子,现在我没法给你解释太多!你见了你爹给我送粮食的,你真信我是邪修么?”

    看他还是不为所动,修真者猛地一咬牙。

    “你那三位小伴都已命丧这老贼之手了!”

    听闻此言,他瞬间如遭雷击。

    “什……什么?

    “你,你说……秧子,阿垚,鸭娃他们……”

    修真者的青铜面具顶住他的额头,同时一把将手搭到他的肩上,奋力摇晃起来。

    “死了!!都死了!!!

    “被那老贼活生生淹死在这溪水里了!活生生淹死!!!

    “我这副残破之躯,只能选择救一个,只能救一个……

    “都是因为我……

    “是啊,都是因为我。”

    说到这里,修真者竟有些失神,搭在他肩上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乔长老此刻须发尽散,长衫亦随着灵气的暴涨而狂乱舞蹈。只见他面色无悲无喜,只是平静地向他宣告:

    “小友勿听这邪修妖言蛊惑!

    “我青衫宗三位新晋弟子如今均安然无恙,唯有小友你被这邪修挟持,正是为了让老夫有所顾忌,畏手畏脚!”

    “你!”

    还未等修真者骂出口,乔长老眼中便突然精光大涨,手中一枚早已凝实到极致的灵力长针便倏然飞出,直直射向——

    他的眉心!

    而修真者只能在一旁呆呆望着,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做不了。

    电光火石之间,眼见那灵针即将贯入他的脑中,伴随着热浪袭来,一声有些熟悉的尖唳在他耳边响起。

    等他回过神来,视线中已是两只闪耀的赤红飞翼,紧紧地将他包裹在其中。

    “它……它救了我吗?”

    看着眼中流淌着金色光芒的灿烂火鸟,他胸中的震撼久久无法平静。

    “阿羽!”

    修真者连忙用双手拖拽着身体向前查看情况。

    见手段未能得逞,乔长老也不再遮掩,展开双臂。

    “赤练金雕一族禀性本傲气至极。没想到啊,这只赤练金雕竟能为你这个根骨尽枯的废物做到这个程度。

    “若能为我青衫宗所用就好了,可惜……”

    乔长老四周的水柱流淌得更加疯狂,简直像是要把这天地万象给冲个溃烂!

    看着身中灵针痛苦得震颤不已的赤练金雕,隔着青铜面具他也能感受到修真者的目眦欲裂。

    “你……连这最后一个孩子也不打算放过吗?”

    乔长老仍是面无表情。

    “除了你这条大鱼,我不想留下任何一个诱饵的活口。

    “从今往后,此事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修真者被乔长老这番无耻发言气得双手发抖。

    “只要……只要我还活在这尘海大陆上一天……”

    听闻此言,乔长老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带上了一丝讥诮和玩味。

    “你?

    “我没听错吧?

    “就你?

    “你是个根骨尽废的无用之徒。

    “你这废物说的话,有谁会去相信?

    “天下攘攘愚民,只会相信有实力的修真者口中所言。”

    乔长老轻抬右手,一枚灵针再度在其中成型。而乔长老却并未立刻发动攻击,只是把玩着这枚灵针。

    “灵力,就是权力。

    “只要手中握有这灵力,这强权,我能将水说成是火,将影说成是光,将恶说成是善,将黑……说成是白。

    “谁会来反驳我?谁又能反驳我?

    “你看,就是因为手中没有这个东西……”

    乔长老举起灵针,狠狠向赤练金雕的方向掷去。随着锋利的穿刺声响起,这只一直忠诚地保护着两人的灵兽又是一阵悲鸣。

    “连你身旁这个小子,不也并不相信你吗?”

    修真者只是透过青铜面具死死望着乔长老,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或许是因为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又或许,是因为乔长老所言句句如剑、字字诛心,修真者根本就无力反驳。

    “若干年后,尘海大陆的历史只会作如下记述……

    “岐州有罪子……

    “屠永乐乡、溺四小童……

    “青衫宗长老乔冯捕得之……

    “大害,遂除。”

    仿佛是对眼前两人的命运作了宣判,随着乔长老言毕,四周的水柱也停止了舞蹈,只是一齐将方向对准了两人一鸟,忽而猛地倾泻而出——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赤练金雕只是展开了庇护着两人的羽翼,用它那金色瞳孔回望了身后两人一眼,从长喙中吐出了某样事物。

    没等两人看清那事物到底是什么,赤练金雕已然扇动羽翼,如同一发离弦的火箭般冲向了眼前的滔天水柱,带起一阵炽热劲风。

    乔长老见状只是疑惑。

    “这畜生到底要干什么了?”

    但乔长老并未在意,只是加强了功法的运转。

    这门御水功法是乔长老精心挑选,既能把自己谋害几个孩子的行径伪装成溺死,也能精准掌控从而留下修真者的活口,更能死死克制住这只不知死活的赤练金雕!

    火系灵兽身处水中,就像常人被四面八方的巨石所困厄、碾压一样,绝望而痛苦。

    可赤练金雕似乎根本不在乎这绝望跟痛苦般,任凭包裹自己的那滔天巨浪熄灭自己的火焰、撕扯自己的灵力、腐蚀自己的元神,直至自己金色的血液已经在这洪流内飞腾狂舞,如同在与这水形巨蟒不断搏斗着的金蛇……

    此时在他眼中,仿佛不是一只赤练金雕在穿越水柱,而是一个凡人,正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不断撞击眼前的铁壁。

    纵使皮开肉绽,纵使头破血流,也绝不后退,绝不转向,绝不畏缩……

    然而,尽管水柱经过了赤练金雕的大幅削弱,可其威压对于普通人而言仍是宛若千斤巨石,此刻向着两人铺面而来……

    乔长老当然会控制力度留修真者一命,而他,却只有横死当场的结局。

    再次,再一次地。

    修真者颓坐在地。

    自己的伙伴正在拼死奋战,而自己呢?

    自己呢?

    因为这残破的、根骨尽废的躯体,因为这残酷的、满目疮痍的命运。

    自己已是个废人了。

    自己已经丧失了……向这个世道宣战的资格。

    什么都做不了。

    “我……什么都做不了。”

    而一旁,他的双眼却猛地睁大。

    “那……那是!”

    赤练金雕留在地上的事物。

    他连忙弯腰捡起,这正是秧子留给他的灵护卷轴。

    而修真者也被他的高呼猛然惊醒。

    修真者揉揉眼睛,同样看清了他手上的卷轴。

    “原来……原来是这样吗……”

    修真者又望向了远处那个正在洪流中奋力挣扎的火红身影。

    “原来是这样。

    “谢谢你,阿羽。”

    伴随着卷轴撕裂的“滋啦”声,正与赤练金雕周旋着的乔长老忽然感到前方传来了一股无与伦比的惊人气势。

    铺天盖地的浩瀚巨浪前,一个暗红色的残破身躯伫立其间。

    乔长老一眼便瞧出其中端倪。

    “看来你使了些小伎俩让灵力暂时重回了你体内。

    “不过别忘了,你可是根骨俱废啊……空有灵力而无根骨催动功法,你回复了灵力又如何呢?”

    “谁跟你说……我要用功法了?”

    “嘭”地一声爆鸣,那磅礴似高山般的滔天洪水便轰然炸开,化作涓涓细流,四散而开。

    一拳。只此一拳。

    狰狞的青铜面具上不见悲喜,只是映照着,映照着。映照着面前的一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