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醒
于是修真者觉得，时机可能差不多了。
“现在，差不多是该把所有事情……所有因果，所有命数，给你讲清楚了。”
他机械地点头。
事已至此，其实他宁愿逃避这些他曾经无比想要探知的那些事情，那些……真相。
但他不能。
担负起这些真相背后的沉重，或许，这就是他的第一个命数。
青铜面具望向沉闷黑暗的天空，似乎在思考该从何说起。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废人。
“我本是……本是……
“……算了，不重要了。
“你只需知道，我因为一些……原因，被我家族废了根骨。
“我找寻机会，逃了出来。
“于是他们便下了追捕令，号称天下宗门世家若得我活身，便赠与大机缘大造化……
“就这样，我便只能做一只亡命天涯的过街老鼠了。
“一路上全靠那只赤练金雕……它是从小与我一同成长的伙伴，名字唤作阿羽。它挣脱了我族人的禁锢，与我一同逃亡。
“以沉沦之身，我本不想再招惹什么是非。
“奈何我这……我这……现在来看，应该说是该死的闲心。
“数月前，我流落至你们永乐乡，恰逢一只妖兽作乱。
“这只妖兽是由郯国放出，专门来扰乱你们西罗后方的手段。
“本来我不打算插手……真的不打算插手。”
“然而最终，我……我还是不忍看你们乡民受那妖兽屠戮，便只好同阿羽一起灭了那妖兽。
“谁知，这番动静竟引来青衫宗那老贼，我跟阿羽皆被那老贼重创，好不容易才得以遁走……”
开始下雨了。
他伸手摸摸雨滴，自嘲地笑笑。
又有谁能想到，青衫宗那老贼是由自己一行四人唤来的呢？
“而那时老贼假意收你们几个做弟子，便已是开始做局了。
“老贼在这方地界布下天罗地网，我连露面买点吃食都不成，只能隐匿在深山老林内靠捕鱼摘果度日，还要冒着被那老贼追捕的风险。
“不必说，这点食物根本不足我和阿羽养好伤，突出重围离开这里。
“然而就在这时，你爹却感念我这可笑的，最终甚至给你们永乐乡引来灾祸的……所谓的恩德，冒天下之大不韪给我送了粮食。”
雨越下越大了，修真者却像是陷入回忆不想抽身一般，根本没有把说话停下来的意思。
“这点粮食成了我跟阿羽的救命稻草。
“靠着这些粮食，我们基本恢复完成，本欲突围离开。
“结果，却恰逢你爹去枣陵大营上缴夏税。
“给这些混账朝廷上税是个什么景象，我相信你是再清楚不过了。于我亦然。
“所以我实是放心不下你爹，便暗中跟随。
“随后果然横生枝节——你爹正是缺了赠我的这点粮食，便要被我那狂傲执拗的弟兄巴狞给掠去性命了。
“你爹是我恩人，无需多言。我哪怕拼上性命也要护他周全。
“所幸，巴狞还是把我这个已经根骨俱枯的废人当成是他兄弟，赏了我一个面子。”
感受着头上逐渐纷飞狂乱的雨滴，他突然有些疑惑。
修真者和那个巴狞，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为什么会成为朋友呢？
不过他也明白，这是另一个故事了。眼下，还是先听完修真者的讲述吧。
“但是我在巴狞的大营这么一闹，还是被老贼打听到了。
“那奸滑老贼，便借此确认了我还没有离开他所掌控的范围……
“于是啊，于是……”
说到这里，他感到修真者在这淅沥的雨流之中渐渐咬紧了牙关。
“他便立马开始……执行他那混账计划了。
“他假意接引你们加入青衫宗，实则在暗中害你们性命，就是为了逼我出手……
“他知道我是一定会出手的，一定……
“哪怕他对你们存的是绝对的杀心，他不会允许见证这件事情的人留下活口……
“而我只是……只是个废人……
“就算我来了，我也根本就救不了你们……根本就救不了你们……
“我明知……我明知……那老贼也明知……
“可我还是……一定会来的。
“因为我就是这种人。我就是这种人。
“这样的……废人。
“老贼……老贼……老贼！！！
“高，高，高……
“实在是高啊！！！”
修真者仰天长啸，一道惊雷恰好霹雳而过，闪得那青铜面具惨白无比。
忽然，修真者在凛冽的暴雨之中转向他，而原本几近癫狂的语气也在瞬时间平静下来。
“你知道……
“为什么阿羽要拼了性命保护你吗？”
这是个莫名奇妙的问题。不过，既然修真者都这么问了，他还是尽力思考，给出一个答案:
“因为……它是你的伙伴，而你吩咐它这样做的？”
青铜面具左右摇了摇。
“不……
“是因为……
“这个。”
他本以为修真者会给自己看那枚金光，谁知修真者伸出的是另一只手。
修真者缓缓展开了紧握着的拳头。
他凑近一看，顿时大吃一惊——
那是……那是……一个枣核。
普通的枣核。
枣核早已丧失了水分，干瘪得不成样子，眼下还被暴雨淋湿了。没有任何显眼之处，甚至显得有些丑陋。
他有些不明白。不明白这枣核到底代表着什么。
修真者开口了。
“这是你给阿羽的……
“阿羽随我一路逃亡，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你的枣核，阿羽很喜欢。
“于是阿羽把你当做了恩人。
“就跟你爹赠我一石粮食，我便把你爹当作恩人，愿意以命相报那般。
“阿羽果然，和我一样……”
一道惊雷再次随同青铜面具下的话语响起，贯入了他的耳中。
“一石之诺，当以命偿。”
他怔怔立在狂风骤雨之中，回味着这句话带给他的，经久不息的震撼。
原来，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人吃人的，残酷的尘海大陆之中，竟有这般如此坦荡，如此直率，如此单纯，单纯到……
单纯到甚至有些可笑的信条存在着吗？
在几乎要吞没二人的暴风骤雨之中，在猛烈的电闪雷鸣之中，在他的沉默之中，修真者幽幽道来二字:
“命数。”
随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眼见沉默即将复归在这场时雨之中，这次反倒是他，突然向修真者提出了一个问题。
“往后，你又是怎么打算的呢？”
修真者显然过于沉浸在这次剧变的余波之中，甚至尚未意识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
一切都结束了。
直至他向修真者提出这个问题，修真者似乎才真正开始思考以后的路。
“我……”
雨滴不断拍落在青铜面具之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迟疑半晌，修真者终于找到了答案。
“继续逃亡……
“继续……
“复仇吧。
“向我那给予了我不少大恩大德的家族……
“还有……还有……
“还有向这尘海大陆的世道。”
修真者深吸了一口气。
“多谢阿羽，还有你那位伙伴的卷轴。
“我好像……找到了一种适于我这种废人的修炼门法。
“若这种门法可行，我就可以不顾我全废的根骨，变强，变强，再变强……
“直至强到……能灭了我家满门。”
说出“灭了我家满门”这种话，修真者的语气仍然平静。
“同时，这种门法或许也可以推广开来，推广给天下所有所谓的，没有修真天赋的……废人。
“若真有那么一天……尘海大陆的世道……
“这残酷的、变态的、人吃人的世道……
“想必也会随之终结了。”
修真者的思考随着话语在一同进行。
随着修真者的说话，他能感受到其间的迷茫正在逐步消失，并尽数转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
“我说完了。你呢？”
这次，换修真者反问他了。
“往后，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复仇吗？
“乔冯老贼已死，青衫宗已被巴狞所灭，你三位伙伴的大仇已报。复仇二字于你而言，已无意义。
“或者，继续怀揣着你当初加入青衫宗的那个愿望，找其它门路成为修真者，鱼跃龙门吗？”
“……”
“尘海大陆修真界的残酷，你已初窥一角了。你应当明白，卷入这场无谓的人吃人之中，更是毫无意义。”
“难道你想成为乔冯老贼那个样子吗？
“修真者们，都是那个样子。”
他在纷乱的雨流中使劲摇了摇头，甩起一片雨珠。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缓慢而又坚定地开口道:
“我要……跟你走。”
修真者显然因为他的回复而愣住了，愣在了这场滔天时雨之中。
许久，修真者才整理好语言:
“尽管我未跟你明说，你也应该能猜到我到底背负着些什么。
“我看你是个早慧的小子，我本以为你能明白这些道理。
“你想跟着我踏上修真之路，无非是眼见修真者吃凡人，于是心存恐惧，想着成了修真者，便能消除这恐惧。
“然而，修真者也吃修真者。
“元婴吃金丹、金丹吃筑基、筑基吃练气……
“成为修真者后，所面临的黑暗与压抑并不比凡人更少……
“修真者们那些为了向上爬而产生的阴险、血腥、肮脏的斗争，比你今日所见更胜百倍。
“而我所面对的那些黑暗……比寻常修真者面对的还要再胜百倍。”
他只是在雨中听着修真者几乎自白似的陈述，并不做声。
“你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侠客，一个英雄。
“可我不是英雄。
“我是个灾星，是个祸患，是个罪子。
“我走到哪里，厄运便跟到哪里。
“我最初逃出岐州，害死了一对父女。
“路过筰州，害死了一行脚商。
“到你们永乐乡，又害死你三个伙伴……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人。不相干的人，无辜的人，善良的人……
“都是因为我。”
修真者就是如此轻描淡写地描绘着这些悲剧。
“你现在也许敬佩我、崇拜我、想要追随我。
“可我告诉你，这是错的。
“完全错了……
“你应该……
“……怕我。”
“可我……”
未等他把话说完，在如同满天星矢垂落的暴雨当中，修真者缓缓将手按在了青铜面具之上。
“你说，你想跟我走？
“你可知跟我走……有什么后果吗？”
暴雨中一声惊雷，顿时电光大作，把周围一切景象都晕染得森白。
待他的双眼适应这刺目白光，再度得见眼前景象时，修真者已然摘下他那青铜面具。
残缺，疮痍。仿佛被烈火炙烤至完全干枯后又在烈日之下暴晒的面孔，较之那乔长老的干尸容貌更为尤甚——
比猛兽更加狰狞，比厉鬼更加骇人。没有任何一丝血肉的充盈，没有任何一丝……活人的气息。
然而，他虽然被修真者这凄厉面孔骇得大惊，但少年的志气与理性还是强压下了他的恐惧。他再度甩甩头:
“我……”
“不。”
修真者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了他。
“我并不是想让你怕我这副脸孔。
“区区臭皮囊罢了，又有何惧？
“你应该怕的……是藏在这副脸孔背后的东西。”
在这冷雨的暴虐之间，修真者的凄厉脸孔正如那青铜面具一般，看不出任何表情。
修真者昂起了头，任凭那疾风骤雨狂乱地冲刷自己残破的面庞，并又一次，陷入了追忆……
“你知道我这破烂皮囊，因何而来吗？
“起先是些寻常刑罚。拳打脚踢、鞭挞、棍打、炮烙、电击、火烤、水淹……他们放狗咬我，放鹰啄我，放蛇噬我……
“随后便是刀劈斧砍……他们并不直接废我躯体，而是一块一块翻起我的皮肉，再抹上毒草，敷上盐巴，浇上金汤……
“当这些手段也不能让他们满足后，他们便开始拔下我的头发，翘掉我的指甲，剥落我的皮肤，挑断我的经脉……
“他们将手指直插入我的体内，用功法一根一根震断我的骨头，汲取我骨髓里的灵力，破我丹田，毁我元神，摧我精魂……
“一连三月，三月。”
修真者平静的语气穿行在这惊涛骇浪般的猛烈时雨间，仿佛自己并不是上述这些惨烈刑罚的主角……而像是，一位旁观者。
“最后的最后。世间所有最能侮辱、最能折磨人的手段已在我身上用尽，他们再也无法从凌虐我的过程里找到任何刺激与快感……
“于是他们终于打算给我一个了结。他们要把我做成人棍，扔到沉京街头，让我受尽尘海大陆天下五十州千人唾、万人笑……
“正当我的双腿被他们砍掉，做成烧肉被他们分食，而他们又准备断我双手时……
“阿羽总算是挣脱束缚，前来救走了我。”
言毕，修真者的嘴边幽幽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这就是我作为尘海大陆的修真者，所经历之事。
“而相同的事，在尘海大陆上还有很多很多。
“已经发生过的，以及未来将要发生的。
“这样的尘海大陆，你……不怕吗？”
他……不怕吗？
在这场似乎永不会停息的暴雨之中，他默默地注视着修真者的脸孔。
破损的，碎裂的，疮痍的，伫立在狂乱时雨之中的……
眼见他总算是彻底愣在原地，修真者那枯红皲裂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微小的弧度。
“……怕了吗？
“怕了……就好。”
怕了……就好。
怕了……就好？
我……怕了？
“轰隆隆”又一阵惊电暴起，再度澄澈了整个天际与地面。
也再度，澄澈了他面前之人的面庞。
破损的，碎裂的，疮痍的，伫立在狂乱时雨之中的……
破损的，碎裂的，疮痍的，伫立在狂乱时雨之中的……
原来是这样……
原来，应当是这样。
终于，终于。
这阵响彻云霄的惊雷终于贯穿了重重阻碍，贯穿了这一路的颠沛流离，终于如同利剑般斩裂了一切黑暗、迷雾与阴云，踏平了一切迷茫、不安与恐惧——
——直至他记忆的尽头。
想起来了吗？
你想起来了吗？
“是的，我想起来了。”
那些你曾经发誓绝对无法忘怀的，
绝对要铭记一生的，
绝对不能辜负的……
你想起来了吗？
你……醒了吗？
“我醒了。”
他醒了。
李不知，醒了。
在他的眼前，李不知的眼前，两张破损的，碎裂的，疮痍的，伫立在狂乱时雨之中的面庞渐渐柔和，渐渐清晰，渐渐融合、重叠在了一起……
于是，他说话了。李不知说话了。
“我不怕。”
狂乱时雨中的面庞抬起了头，空虚而可怖的眼神逐步凝实，聚焦在了眼前。聚焦在，眼前这位少年身上。
他们才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少年竟然正笑着，笑得很开心——笑得如此开朗，如此温暖，如此……坚定。
如同这狂乱时雨之中的一抹微光。
“我知这世道充满着混乱、残酷、魑魅魍魉，想要踏入这世道、扭转这世道，便要承受凡人所不能承受之虚妄、痛苦与悲伤……
“然而，这一切一切的混乱残酷魑魅魍魉，一切一切的虚妄痛苦悲伤，又与你何干？
“我为何要怕你？为何要惧你如惧洪水猛兽、冤魂厉鬼一般？
“难道只因为你是这黑暗世道的勇敢的背负者、挣扎者、反抗者吗？
“我因为恐惧那些黑暗，便必须要连带着恐惧你吗？
“可是背负着的你，挣扎着的你，反抗着的你……分明……分明……
“……是个好人啊。”
雨，似乎渐渐地小了。
小了……
小了……
……停了。
这哪是什么永不止息的暴雨，这只是一场普通的，仲夏的时雨罢了。
疮痍的面孔们，也笑了。
“小傻子。”
暗红锦服的修真者拂去身上灰尘，拿起了青铜面具，思虑良久，最终把它别在了腰间。
“那你就，跟我走吧……
“对了，我叫王负。”
破烂麻衣的道姑转过身，伸出缠满麻布的手，轻抚身边那沾染了不少水滴的楠竹。
“这些楠竹可还合你心意？都是我亲手栽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种楠竹吗？
“……我的名字，叫玄楠。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一定。”
王负突然想起了些什么，舒展开了另一只拳头，一枚闪耀的光点赫然出现在掌心之间。
“这枚金丹……是阿羽最后给我们的遗赠。阿羽，一定希望能继续与我们一同前行……”
玄楠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从袖中拿出一枚闪耀的光点。
“这东西，是那哦姥魂死后所遗。我并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但我相信，它一定能对你有所帮助……”
来自疮痍面孔们的声音在他的，李不知的耳边异口同声地响起:
“就让它来开启你接下来的旅程吧。”
“现在，差不多是该把所有事情……所有因果，所有命数，给你讲清楚了。”
他机械地点头。
事已至此，其实他宁愿逃避这些他曾经无比想要探知的那些事情，那些……真相。
但他不能。
担负起这些真相背后的沉重，或许，这就是他的第一个命数。
青铜面具望向沉闷黑暗的天空，似乎在思考该从何说起。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废人。
“我本是……本是……
“……算了，不重要了。
“你只需知道，我因为一些……原因，被我家族废了根骨。
“我找寻机会，逃了出来。
“于是他们便下了追捕令，号称天下宗门世家若得我活身，便赠与大机缘大造化……
“就这样，我便只能做一只亡命天涯的过街老鼠了。
“一路上全靠那只赤练金雕……它是从小与我一同成长的伙伴，名字唤作阿羽。它挣脱了我族人的禁锢，与我一同逃亡。
“以沉沦之身，我本不想再招惹什么是非。
“奈何我这……我这……现在来看，应该说是该死的闲心。
“数月前，我流落至你们永乐乡，恰逢一只妖兽作乱。
“这只妖兽是由郯国放出，专门来扰乱你们西罗后方的手段。
“本来我不打算插手……真的不打算插手。”
“然而最终，我……我还是不忍看你们乡民受那妖兽屠戮，便只好同阿羽一起灭了那妖兽。
“谁知，这番动静竟引来青衫宗那老贼，我跟阿羽皆被那老贼重创，好不容易才得以遁走……”
开始下雨了。
他伸手摸摸雨滴，自嘲地笑笑。
又有谁能想到，青衫宗那老贼是由自己一行四人唤来的呢？
“而那时老贼假意收你们几个做弟子，便已是开始做局了。
“老贼在这方地界布下天罗地网，我连露面买点吃食都不成，只能隐匿在深山老林内靠捕鱼摘果度日，还要冒着被那老贼追捕的风险。
“不必说，这点食物根本不足我和阿羽养好伤，突出重围离开这里。
“然而就在这时，你爹却感念我这可笑的，最终甚至给你们永乐乡引来灾祸的……所谓的恩德，冒天下之大不韪给我送了粮食。”
雨越下越大了，修真者却像是陷入回忆不想抽身一般，根本没有把说话停下来的意思。
“这点粮食成了我跟阿羽的救命稻草。
“靠着这些粮食，我们基本恢复完成，本欲突围离开。
“结果，却恰逢你爹去枣陵大营上缴夏税。
“给这些混账朝廷上税是个什么景象，我相信你是再清楚不过了。于我亦然。
“所以我实是放心不下你爹，便暗中跟随。
“随后果然横生枝节——你爹正是缺了赠我的这点粮食，便要被我那狂傲执拗的弟兄巴狞给掠去性命了。
“你爹是我恩人，无需多言。我哪怕拼上性命也要护他周全。
“所幸，巴狞还是把我这个已经根骨俱枯的废人当成是他兄弟，赏了我一个面子。”
感受着头上逐渐纷飞狂乱的雨滴，他突然有些疑惑。
修真者和那个巴狞，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为什么会成为朋友呢？
不过他也明白，这是另一个故事了。眼下，还是先听完修真者的讲述吧。
“但是我在巴狞的大营这么一闹，还是被老贼打听到了。
“那奸滑老贼，便借此确认了我还没有离开他所掌控的范围……
“于是啊，于是……”
说到这里，他感到修真者在这淅沥的雨流之中渐渐咬紧了牙关。
“他便立马开始……执行他那混账计划了。
“他假意接引你们加入青衫宗，实则在暗中害你们性命，就是为了逼我出手……
“他知道我是一定会出手的，一定……
“哪怕他对你们存的是绝对的杀心，他不会允许见证这件事情的人留下活口……
“而我只是……只是个废人……
“就算我来了，我也根本就救不了你们……根本就救不了你们……
“我明知……我明知……那老贼也明知……
“可我还是……一定会来的。
“因为我就是这种人。我就是这种人。
“这样的……废人。
“老贼……老贼……老贼！！！
“高，高，高……
“实在是高啊！！！”
修真者仰天长啸，一道惊雷恰好霹雳而过，闪得那青铜面具惨白无比。
忽然，修真者在凛冽的暴雨之中转向他，而原本几近癫狂的语气也在瞬时间平静下来。
“你知道……
“为什么阿羽要拼了性命保护你吗？”
这是个莫名奇妙的问题。不过，既然修真者都这么问了，他还是尽力思考，给出一个答案:
“因为……它是你的伙伴，而你吩咐它这样做的？”
青铜面具左右摇了摇。
“不……
“是因为……
“这个。”
他本以为修真者会给自己看那枚金光，谁知修真者伸出的是另一只手。
修真者缓缓展开了紧握着的拳头。
他凑近一看，顿时大吃一惊——
那是……那是……一个枣核。
普通的枣核。
枣核早已丧失了水分，干瘪得不成样子，眼下还被暴雨淋湿了。没有任何显眼之处，甚至显得有些丑陋。
他有些不明白。不明白这枣核到底代表着什么。
修真者开口了。
“这是你给阿羽的……
“阿羽随我一路逃亡，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你的枣核，阿羽很喜欢。
“于是阿羽把你当做了恩人。
“就跟你爹赠我一石粮食，我便把你爹当作恩人，愿意以命相报那般。
“阿羽果然，和我一样……”
一道惊雷再次随同青铜面具下的话语响起，贯入了他的耳中。
“一石之诺，当以命偿。”
他怔怔立在狂风骤雨之中，回味着这句话带给他的，经久不息的震撼。
原来，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人吃人的，残酷的尘海大陆之中，竟有这般如此坦荡，如此直率，如此单纯，单纯到……
单纯到甚至有些可笑的信条存在着吗？
在几乎要吞没二人的暴风骤雨之中，在猛烈的电闪雷鸣之中，在他的沉默之中，修真者幽幽道来二字:
“命数。”
随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眼见沉默即将复归在这场时雨之中，这次反倒是他，突然向修真者提出了一个问题。
“往后，你又是怎么打算的呢？”
修真者显然过于沉浸在这次剧变的余波之中，甚至尚未意识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
一切都结束了。
直至他向修真者提出这个问题，修真者似乎才真正开始思考以后的路。
“我……”
雨滴不断拍落在青铜面具之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迟疑半晌，修真者终于找到了答案。
“继续逃亡……
“继续……
“复仇吧。
“向我那给予了我不少大恩大德的家族……
“还有……还有……
“还有向这尘海大陆的世道。”
修真者深吸了一口气。
“多谢阿羽，还有你那位伙伴的卷轴。
“我好像……找到了一种适于我这种废人的修炼门法。
“若这种门法可行，我就可以不顾我全废的根骨，变强，变强，再变强……
“直至强到……能灭了我家满门。”
说出“灭了我家满门”这种话，修真者的语气仍然平静。
“同时，这种门法或许也可以推广开来，推广给天下所有所谓的，没有修真天赋的……废人。
“若真有那么一天……尘海大陆的世道……
“这残酷的、变态的、人吃人的世道……
“想必也会随之终结了。”
修真者的思考随着话语在一同进行。
随着修真者的说话，他能感受到其间的迷茫正在逐步消失，并尽数转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
“我说完了。你呢？”
这次，换修真者反问他了。
“往后，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复仇吗？
“乔冯老贼已死，青衫宗已被巴狞所灭，你三位伙伴的大仇已报。复仇二字于你而言，已无意义。
“或者，继续怀揣着你当初加入青衫宗的那个愿望，找其它门路成为修真者，鱼跃龙门吗？”
“……”
“尘海大陆修真界的残酷，你已初窥一角了。你应当明白，卷入这场无谓的人吃人之中，更是毫无意义。”
“难道你想成为乔冯老贼那个样子吗？
“修真者们，都是那个样子。”
他在纷乱的雨流中使劲摇了摇头，甩起一片雨珠。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缓慢而又坚定地开口道:
“我要……跟你走。”
修真者显然因为他的回复而愣住了，愣在了这场滔天时雨之中。
许久，修真者才整理好语言:
“尽管我未跟你明说，你也应该能猜到我到底背负着些什么。
“我看你是个早慧的小子，我本以为你能明白这些道理。
“你想跟着我踏上修真之路，无非是眼见修真者吃凡人，于是心存恐惧，想着成了修真者，便能消除这恐惧。
“然而，修真者也吃修真者。
“元婴吃金丹、金丹吃筑基、筑基吃练气……
“成为修真者后，所面临的黑暗与压抑并不比凡人更少……
“修真者们那些为了向上爬而产生的阴险、血腥、肮脏的斗争，比你今日所见更胜百倍。
“而我所面对的那些黑暗……比寻常修真者面对的还要再胜百倍。”
他只是在雨中听着修真者几乎自白似的陈述，并不做声。
“你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侠客，一个英雄。
“可我不是英雄。
“我是个灾星，是个祸患，是个罪子。
“我走到哪里，厄运便跟到哪里。
“我最初逃出岐州，害死了一对父女。
“路过筰州，害死了一行脚商。
“到你们永乐乡，又害死你三个伙伴……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人。不相干的人，无辜的人，善良的人……
“都是因为我。”
修真者就是如此轻描淡写地描绘着这些悲剧。
“你现在也许敬佩我、崇拜我、想要追随我。
“可我告诉你，这是错的。
“完全错了……
“你应该……
“……怕我。”
“可我……”
未等他把话说完，在如同满天星矢垂落的暴雨当中，修真者缓缓将手按在了青铜面具之上。
“你说，你想跟我走？
“你可知跟我走……有什么后果吗？”
暴雨中一声惊雷，顿时电光大作，把周围一切景象都晕染得森白。
待他的双眼适应这刺目白光，再度得见眼前景象时，修真者已然摘下他那青铜面具。
残缺，疮痍。仿佛被烈火炙烤至完全干枯后又在烈日之下暴晒的面孔，较之那乔长老的干尸容貌更为尤甚——
比猛兽更加狰狞，比厉鬼更加骇人。没有任何一丝血肉的充盈，没有任何一丝……活人的气息。
然而，他虽然被修真者这凄厉面孔骇得大惊，但少年的志气与理性还是强压下了他的恐惧。他再度甩甩头:
“我……”
“不。”
修真者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了他。
“我并不是想让你怕我这副脸孔。
“区区臭皮囊罢了，又有何惧？
“你应该怕的……是藏在这副脸孔背后的东西。”
在这冷雨的暴虐之间，修真者的凄厉脸孔正如那青铜面具一般，看不出任何表情。
修真者昂起了头，任凭那疾风骤雨狂乱地冲刷自己残破的面庞，并又一次，陷入了追忆……
“你知道我这破烂皮囊，因何而来吗？
“起先是些寻常刑罚。拳打脚踢、鞭挞、棍打、炮烙、电击、火烤、水淹……他们放狗咬我，放鹰啄我，放蛇噬我……
“随后便是刀劈斧砍……他们并不直接废我躯体，而是一块一块翻起我的皮肉，再抹上毒草，敷上盐巴，浇上金汤……
“当这些手段也不能让他们满足后，他们便开始拔下我的头发，翘掉我的指甲，剥落我的皮肤，挑断我的经脉……
“他们将手指直插入我的体内，用功法一根一根震断我的骨头，汲取我骨髓里的灵力，破我丹田，毁我元神，摧我精魂……
“一连三月，三月。”
修真者平静的语气穿行在这惊涛骇浪般的猛烈时雨间，仿佛自己并不是上述这些惨烈刑罚的主角……而像是，一位旁观者。
“最后的最后。世间所有最能侮辱、最能折磨人的手段已在我身上用尽，他们再也无法从凌虐我的过程里找到任何刺激与快感……
“于是他们终于打算给我一个了结。他们要把我做成人棍，扔到沉京街头，让我受尽尘海大陆天下五十州千人唾、万人笑……
“正当我的双腿被他们砍掉，做成烧肉被他们分食，而他们又准备断我双手时……
“阿羽总算是挣脱束缚，前来救走了我。”
言毕，修真者的嘴边幽幽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这就是我作为尘海大陆的修真者，所经历之事。
“而相同的事，在尘海大陆上还有很多很多。
“已经发生过的，以及未来将要发生的。
“这样的尘海大陆，你……不怕吗？”
他……不怕吗？
在这场似乎永不会停息的暴雨之中，他默默地注视着修真者的脸孔。
破损的，碎裂的，疮痍的，伫立在狂乱时雨之中的……
眼见他总算是彻底愣在原地，修真者那枯红皲裂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微小的弧度。
“……怕了吗？
“怕了……就好。”
怕了……就好。
怕了……就好？
我……怕了？
“轰隆隆”又一阵惊电暴起，再度澄澈了整个天际与地面。
也再度，澄澈了他面前之人的面庞。
破损的，碎裂的，疮痍的，伫立在狂乱时雨之中的……
破损的，碎裂的，疮痍的，伫立在狂乱时雨之中的……
原来是这样……
原来，应当是这样。
终于，终于。
这阵响彻云霄的惊雷终于贯穿了重重阻碍，贯穿了这一路的颠沛流离，终于如同利剑般斩裂了一切黑暗、迷雾与阴云，踏平了一切迷茫、不安与恐惧——
——直至他记忆的尽头。
想起来了吗？
你想起来了吗？
“是的，我想起来了。”
那些你曾经发誓绝对无法忘怀的，
绝对要铭记一生的，
绝对不能辜负的……
你想起来了吗？
你……醒了吗？
“我醒了。”
他醒了。
李不知，醒了。
在他的眼前，李不知的眼前，两张破损的，碎裂的，疮痍的，伫立在狂乱时雨之中的面庞渐渐柔和，渐渐清晰，渐渐融合、重叠在了一起……
于是，他说话了。李不知说话了。
“我不怕。”
狂乱时雨中的面庞抬起了头，空虚而可怖的眼神逐步凝实，聚焦在了眼前。聚焦在，眼前这位少年身上。
他们才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少年竟然正笑着，笑得很开心——笑得如此开朗，如此温暖，如此……坚定。
如同这狂乱时雨之中的一抹微光。
“我知这世道充满着混乱、残酷、魑魅魍魉，想要踏入这世道、扭转这世道，便要承受凡人所不能承受之虚妄、痛苦与悲伤……
“然而，这一切一切的混乱残酷魑魅魍魉，一切一切的虚妄痛苦悲伤，又与你何干？
“我为何要怕你？为何要惧你如惧洪水猛兽、冤魂厉鬼一般？
“难道只因为你是这黑暗世道的勇敢的背负者、挣扎者、反抗者吗？
“我因为恐惧那些黑暗，便必须要连带着恐惧你吗？
“可是背负着的你，挣扎着的你，反抗着的你……分明……分明……
“……是个好人啊。”
雨，似乎渐渐地小了。
小了……
小了……
……停了。
这哪是什么永不止息的暴雨，这只是一场普通的，仲夏的时雨罢了。
疮痍的面孔们，也笑了。
“小傻子。”
暗红锦服的修真者拂去身上灰尘，拿起了青铜面具，思虑良久，最终把它别在了腰间。
“那你就，跟我走吧……
“对了，我叫王负。”
破烂麻衣的道姑转过身，伸出缠满麻布的手，轻抚身边那沾染了不少水滴的楠竹。
“这些楠竹可还合你心意？都是我亲手栽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种楠竹吗？
“……我的名字，叫玄楠。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一定。”
王负突然想起了些什么，舒展开了另一只拳头，一枚闪耀的光点赫然出现在掌心之间。
“这枚金丹……是阿羽最后给我们的遗赠。阿羽，一定希望能继续与我们一同前行……”
玄楠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从袖中拿出一枚闪耀的光点。
“这东西，是那哦姥魂死后所遗。我并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但我相信，它一定能对你有所帮助……”
来自疮痍面孔们的声音在他的，李不知的耳边异口同声地响起:
“就让它来开启你接下来的旅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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