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下）
李不知考察了大椿乡为数不多的文字记述，发现目前的文字比之他前世变化并不大，只是字形和笔画略有增减。李不知便以此为基石，来进行播种。
李不知开设学堂，令全乡无论男女老少皆须到堂听讲，先是教授基本文字与道德教化，而渐渐开始讲解天地与人世运转的基本道理。
待到李不知认为时机成熟，他便以前世二哥帝圣天尊姒尘颁布的《大沉新律》为蓝本，并顺应大椿乡习俗民情写就一部乡约，再根据全乡议论提议进一步作修改。
由于李不知教授的学识打底，乡民们很容易便理解颁布乡约的原因，大力支持了李不知的行动。《大椿乡乡约》顺利出炉，户户持有，家家传颂。
伸手轻抚，感受着乡约未干墨迹的柔润晶莹。仍是，李不知仍是想起了二哥。
“大哥，老四，还有……孤司徒，你们作为与我共同执掌大沉皇朝神器者，这新法可还能入诸位法眼？
“尤其是孤司徒，别等白纸黑字真印出来了你又来跟我较劲。”
“老二，我认为已完备了。”
“……二哥，我也没什么意见。”
“陛下，您还是直呼老臣名讳孤云流吧，这一声声孤司徒可是给我激得浑身鸡皮疙瘩……”
“罢了罢了，你也别陛下老臣的，我也膈应。”
“鼓捣这些玩意，我个浪荡子又怎么与你通古博今的姒尘相比了？你本知我素来厌恶律法规制，从来都是随心而动……
“不过，我确有一事未明。”
“堂堂云野天尊今天竟有不懂的事了？倒是稀奇，说来听听。”
“姒尘，我们兄弟四人一路走了那么久。现在，已经站在整个尘海大陆的最顶点了。”
“……孤云流，别用这些煽情之语来消遣我。”
“……我并非在消遣你。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现今就是尘海大陆的尊皇，尘海大陆的意志，尘海大陆的……神。
“我们可以随意依照自己的意志来塑造尘海大陆的面貌，来安排尘海大陆的世道，来改换尘海大陆的乾坤……
“换言之，我们早已有足够的能力去亲自整肃尘海大陆上任何不诺、不平、不野、不知之事。
“我们可以主导一切，抉择一切，保护一切，而根本不需要我们主导着、抉择着、保护着的芸芸众生再有什么行动。
“既然如此……
“为何你还要订立一个注定纰漏的法律，宣讲一个注定瑕疵的教化，创造一个注定……过时的秩序，而让芸芸众生加入其中，自行运转呢？
“可知我们本身……就是尘海大陆的秩序啊？”
“……
“孤云流，你没有说错。
“我们本身就是尘海大陆的秩序。我们是至高的、绝对的、完美的，由我们来把控一切，已可保尘海大陆盛世安宁。
“而由我们创造一套秩序，令芸芸众生照其运行，那并不至高、并不绝对、并不完美的芸芸众生则注定出错，到时又需我们出手纠正。
“然而，我现在反问你一个问题。
“你此时此刻的确至高、绝对、完美，可你能够保证这一刻的东西……
“可以永恒延续吗？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们这支撑着尘海大陆的四棵参天巨树倾颓了，枯萎了，抑或……变质了……
“那么失去绝对秩序保护的芸芸众生，又应当如何自处了？这丧却擎天之柱的尘海大陆，又该怎么办了？”
“大哥，老三，老四。
“看似我在散播秩序，实则，我在散播的是……
“种子啊。
“倘是遭逢不幸，我们这四颗巨树真倒了……
“我希望……
“不，一定。
“有朝一日，这些种子一定能够生根发芽，拔地而起新的巨树……
“重新顶立起尘海大陆的天地。”
回过神来，李不知已站立于大椿之前。
而眼前，是一群在阳光下扎着马步，凝神静气，正感悟天地灵力的乡民们。其中大多数为孩童。
李不知伸手搭上大椿。
实际上，能够从尘海大陆混沌初开之际存活到现在的大椿，本来早就可以开启灵智。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大椿曾是位隐世至强，机缘巧合结识兄弟四人后，便作为长者和恩师，指引他们在修真道上前进。
而随着时间推移，大椿造化愈发超然，赫然达到天尊境界。其早已厌倦尘海大陆世事沉浮，欲融入宇宙法则之道，遂突破成仙，而将所遗肉体赠给兄弟四人了。
当年四人早已横扫尘海，天下无敌，并不愿借恩师遗赠来提升修为。于是四人决定将其移至李不知的故乡永乐乡安置，令其泽被附近的修真者们。
彼时，大椿体内所蕴养的灵力就如那深不可测的汪洋大海一般，滋养着整个中原南部边陲的天地造化，将这方曾经的修真绝地硬是转变为修真福地。
永乐乡也因而吸引天下修真者云集，将这个小村落几乎要变成大市镇。
而如今，历经那场神秘灾劫后，大椿散布的灵力只余一汪泉水，仅能遍及大椿乡附近，一旦踏出大椿乡的范围，李不知便丝毫灵力也感知不到了。
相应地，大椿前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景象也不复存在，唯剩稀稀拉拉的数十名大椿乡的乡民。
还真是……末法时代啊。
如若榨干大椿剩余的所有灵力，可助李不知突破至元婴期甚至更高。
但李不知不愿这个大椿乡最后的象征与守护神就此枯竭，就让它继续伫立于此，发挥余热吧。
于是他便引导愿意修真的乡民们来此，教导其进行修炼。
大部分乡民满足于目前的生活，认为李不知所有的布置已足够保护他们，对这条艰难困苦的修真道无甚兴趣。
反倒是孩子们，他们倾倒于那晚李不知战哦姥魂时的惊天气势与决心，一定也要踏上和李不知一样的道路，成为跟李不知……一样的人。
“三柱子，凝神静气的意思是让你调整吐纳，令呼吸的频率与灵力流动的频率相协调，不是让你往死里憋气……你再这样憋，可真就要憋死了……”
“哦？小牛这就踏入炼气期了吗？不错不错，起码你的天赋已比我那时高了……”
“阿黄……阿黄？李黄？……睡着了……”
李不知就这样穿行在孩子们之间，指引、陪伴，将其心得倾囊相授。
尽管他们的天赋有高有低，努力程度也不尽相同，但李不知确信，他们每一个都是大椿乡日后真正的希望。
游走着，李不知突然注意到一道娇小的身影。
那是个小女娃，名唤花儿，才八九岁。
她正是那晚躲在席桌之下，差点丧命哦姥魂手下的那个娃娃。
当李不知提出要教大家修真的想法时，花儿是第一个响应的。
加入李不知这个修真小学堂后，她也修炼得最为认真刻苦。
若不是李不知教导她修炼也要讲究生息张驰，她恐怕真的会从早练到晚不带喘气的。
这孩子……估计是真的被那晚给吓得心有余悸了吧。
不过，为了保护自己而拼命修炼并不是一件坏事，李不知便由得她去了。
然而，今天李不知却发现，这娃娃有些心不在焉。
她没有像寻常那般扎着马步努力地感受灵力，而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自己。
于是李不知便欲走近查看情况。
还没等李不知走到花儿身边，他心里就“咯噔”一下。
因为他感受到了一股灵力。一股环绕在花儿身边的灵力。
这些灵力并不强大、也并不海量，但仍是如初升朝阳、破石清泉般，蓬勃、倔强地，主动地在花儿身边流动着。
李不知这才反应过来。
“这孩子……炼气期了？”
李不知连忙快步上前，使劲揉揉花儿的脑袋。
“厉害啊……厉害啊！
“花儿妹子，这个年龄能进入炼气期，已经算是……
“……天才了吧。”
稚嫩的花儿还不能完全理解李不知所言含义。她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问道:
“不知哥哥……
“天才……很好吗？”
“好得很，好得很啊！”
李不知难掩心中激动，都快把花儿的头发揉乱了。
“花儿妹子啊，以后保护咱大椿乡，就靠你了……”
“那……”
花儿伸出了肉嘟嘟的手指放在嘴唇上，作思考状。
“不知哥哥，我能要个奖励吗？”
“奖励？”
李不知大手一挥。
“没问题，你尽管要。
“就是你要天上的星星，你不知哥哥也给你摘下来！”
花儿使劲地摇摇头。
“我不要天上的星星，也不要什么太阳月亮，我只想……
“只想要不知哥哥回答我一个问题。
“不知哥哥一定，一定要说实话喔。”
“……问题？”
李不知虽有些摸不清这小姑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好啊！问吧！”
“嗯……
“不知哥哥……”
花儿抿住双唇，两手不断搓着衣角，显得有些紧张局促。
李不知更加疑惑了，只是问个问题，怎么像在受审似的呢？
不过李不知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等待着。
踌躇好一会，花儿终于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将她想问的问题用微风般细小的声音吐纳而出:
“那位麻衣道长，不是坏人，对不对？”
尽管语气轻柔，可问出这个问题似乎耗尽了花儿所有的气力。只见她喘着粗气，像做错了什么大事一样低着头。
顿时，李不知如遭雷击。
这问题，是李不知完全没有料想到的。
李不知凝视着花儿，凝视着她那稚嫩幼小的面庞。
这位自认是遍历世事人心的山河天尊这才恍然发觉，时至今日，他才第一次认识这个看似单纯的小姑娘。
李不知长叹一口气。
看来，他需要从尘海大陆继续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眼见李不知如此反应，花儿失落地问道:
“不知哥哥……我……我是不是不该问你这个……
“要是你不愿回答，便不答好了。”
听见花儿这番话，李不知回过神来。
他蹲下身，双手搭在花儿的肩上，用犀利的眼神与她对视着。
“不。
“答应你的事情，我便要做到。
“我李不知……不负任何一诺。
“何况，你并没有问错。
“你问得好。你应该这么问。而我也应该答你。”
随即，李不知缓慢而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是的。
“你能问我这个问题，说明你早已清楚麻衣道长并非什么邪祟……毕竟她舍命救下了你。
“她……是个好人。”
听闻李不知的答复，花儿心中一直紧绷着的某根弦，此时，终于断裂了。
两颗豆大的泪珠无声从她的脸颊滑下。
“既然……既然她是个好人，为何你们又非要将她说成是一个坏人呢？”
花儿的声音已经开始变大、颤抖。
李不知自嘲地笑笑。
“或许是因为，我才是一个真正的坏人吧。”
花儿猛地抱住了李不知，将小脑袋埋进了李不知的胸膛里。
“不，不，不。我不信。
“不知哥哥也是好人，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这样吗？
尽管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地早慧，可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事实……有些太过残酷。李不知一时间并不忍心将其血淋淋的内在全盘撕裂，展现在花儿面前。
可悚然间，有什么东西在李不知心中猛地炸响。
那是……
一颗种子。
李不知明白了。
这才是真正的，最后一颗种子啊。
这一颗似乎是从尸山血海中浸泡过的，散发着极尽腐败、呕人气味的，若不当培养，便会结出累累恶果的……
然而是最不可或缺的一颗……种子。
那我便，将其种下吧。
种在这个，象征着大椿乡的未来、大椿乡的希望、大椿乡的命运的女孩的内心之中。
我祈愿它能露出獠牙保护着你前行……而你能够坚定内心，不被它所反噬。
于是，李不知温柔地抚摩着花儿的后背。
“花儿妹子……
“有时候，世事没法分出对错，人也无法分出善恶。
“一切一切，只是关乎于……一个选择。
“有的选择可能为人所不齿、甚至裹挟重重罪孽，而有的选择则可能充满光明与理想……
“可有的时候……有的时候。
“前面那些选择能让人活，而后面那些选择……
“会让人死。
“你能说踏入前面那些选择的人……是错的吗？
“在我看来，他们既没错……也不对。
“他们只是为了……活下去……
“活下去，仅此而已。”
李不知放开花儿。
花儿此时的泪痕已干，在阳光下被照得晶莹透亮。
李不知见她非但不再哭泣，反而站在原地用倔强的表情思考着李不知所说的一切一切……
他便明白，这最后一颗种子，已经种下了。
此刻，所有的种子都已种下。
大椿乡已彻底不再缺少些什么……自然，也不再缺少他一个李不知。
于是，李不知便是时候启程离开了。
李不知开设学堂，令全乡无论男女老少皆须到堂听讲，先是教授基本文字与道德教化，而渐渐开始讲解天地与人世运转的基本道理。
待到李不知认为时机成熟，他便以前世二哥帝圣天尊姒尘颁布的《大沉新律》为蓝本，并顺应大椿乡习俗民情写就一部乡约，再根据全乡议论提议进一步作修改。
由于李不知教授的学识打底，乡民们很容易便理解颁布乡约的原因，大力支持了李不知的行动。《大椿乡乡约》顺利出炉，户户持有，家家传颂。
伸手轻抚，感受着乡约未干墨迹的柔润晶莹。仍是，李不知仍是想起了二哥。
“大哥，老四，还有……孤司徒，你们作为与我共同执掌大沉皇朝神器者，这新法可还能入诸位法眼？
“尤其是孤司徒，别等白纸黑字真印出来了你又来跟我较劲。”
“老二，我认为已完备了。”
“……二哥，我也没什么意见。”
“陛下，您还是直呼老臣名讳孤云流吧，这一声声孤司徒可是给我激得浑身鸡皮疙瘩……”
“罢了罢了，你也别陛下老臣的，我也膈应。”
“鼓捣这些玩意，我个浪荡子又怎么与你通古博今的姒尘相比了？你本知我素来厌恶律法规制，从来都是随心而动……
“不过，我确有一事未明。”
“堂堂云野天尊今天竟有不懂的事了？倒是稀奇，说来听听。”
“姒尘，我们兄弟四人一路走了那么久。现在，已经站在整个尘海大陆的最顶点了。”
“……孤云流，别用这些煽情之语来消遣我。”
“……我并非在消遣你。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现今就是尘海大陆的尊皇，尘海大陆的意志，尘海大陆的……神。
“我们可以随意依照自己的意志来塑造尘海大陆的面貌，来安排尘海大陆的世道，来改换尘海大陆的乾坤……
“换言之，我们早已有足够的能力去亲自整肃尘海大陆上任何不诺、不平、不野、不知之事。
“我们可以主导一切，抉择一切，保护一切，而根本不需要我们主导着、抉择着、保护着的芸芸众生再有什么行动。
“既然如此……
“为何你还要订立一个注定纰漏的法律，宣讲一个注定瑕疵的教化，创造一个注定……过时的秩序，而让芸芸众生加入其中，自行运转呢？
“可知我们本身……就是尘海大陆的秩序啊？”
“……
“孤云流，你没有说错。
“我们本身就是尘海大陆的秩序。我们是至高的、绝对的、完美的，由我们来把控一切，已可保尘海大陆盛世安宁。
“而由我们创造一套秩序，令芸芸众生照其运行，那并不至高、并不绝对、并不完美的芸芸众生则注定出错，到时又需我们出手纠正。
“然而，我现在反问你一个问题。
“你此时此刻的确至高、绝对、完美，可你能够保证这一刻的东西……
“可以永恒延续吗？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们这支撑着尘海大陆的四棵参天巨树倾颓了，枯萎了，抑或……变质了……
“那么失去绝对秩序保护的芸芸众生，又应当如何自处了？这丧却擎天之柱的尘海大陆，又该怎么办了？”
“大哥，老三，老四。
“看似我在散播秩序，实则，我在散播的是……
“种子啊。
“倘是遭逢不幸，我们这四颗巨树真倒了……
“我希望……
“不，一定。
“有朝一日，这些种子一定能够生根发芽，拔地而起新的巨树……
“重新顶立起尘海大陆的天地。”
回过神来，李不知已站立于大椿之前。
而眼前，是一群在阳光下扎着马步，凝神静气，正感悟天地灵力的乡民们。其中大多数为孩童。
李不知伸手搭上大椿。
实际上，能够从尘海大陆混沌初开之际存活到现在的大椿，本来早就可以开启灵智。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大椿曾是位隐世至强，机缘巧合结识兄弟四人后，便作为长者和恩师，指引他们在修真道上前进。
而随着时间推移，大椿造化愈发超然，赫然达到天尊境界。其早已厌倦尘海大陆世事沉浮，欲融入宇宙法则之道，遂突破成仙，而将所遗肉体赠给兄弟四人了。
当年四人早已横扫尘海，天下无敌，并不愿借恩师遗赠来提升修为。于是四人决定将其移至李不知的故乡永乐乡安置，令其泽被附近的修真者们。
彼时，大椿体内所蕴养的灵力就如那深不可测的汪洋大海一般，滋养着整个中原南部边陲的天地造化，将这方曾经的修真绝地硬是转变为修真福地。
永乐乡也因而吸引天下修真者云集，将这个小村落几乎要变成大市镇。
而如今，历经那场神秘灾劫后，大椿散布的灵力只余一汪泉水，仅能遍及大椿乡附近，一旦踏出大椿乡的范围，李不知便丝毫灵力也感知不到了。
相应地，大椿前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景象也不复存在，唯剩稀稀拉拉的数十名大椿乡的乡民。
还真是……末法时代啊。
如若榨干大椿剩余的所有灵力，可助李不知突破至元婴期甚至更高。
但李不知不愿这个大椿乡最后的象征与守护神就此枯竭，就让它继续伫立于此，发挥余热吧。
于是他便引导愿意修真的乡民们来此，教导其进行修炼。
大部分乡民满足于目前的生活，认为李不知所有的布置已足够保护他们，对这条艰难困苦的修真道无甚兴趣。
反倒是孩子们，他们倾倒于那晚李不知战哦姥魂时的惊天气势与决心，一定也要踏上和李不知一样的道路，成为跟李不知……一样的人。
“三柱子，凝神静气的意思是让你调整吐纳，令呼吸的频率与灵力流动的频率相协调，不是让你往死里憋气……你再这样憋，可真就要憋死了……”
“哦？小牛这就踏入炼气期了吗？不错不错，起码你的天赋已比我那时高了……”
“阿黄……阿黄？李黄？……睡着了……”
李不知就这样穿行在孩子们之间，指引、陪伴，将其心得倾囊相授。
尽管他们的天赋有高有低，努力程度也不尽相同，但李不知确信，他们每一个都是大椿乡日后真正的希望。
游走着，李不知突然注意到一道娇小的身影。
那是个小女娃，名唤花儿，才八九岁。
她正是那晚躲在席桌之下，差点丧命哦姥魂手下的那个娃娃。
当李不知提出要教大家修真的想法时，花儿是第一个响应的。
加入李不知这个修真小学堂后，她也修炼得最为认真刻苦。
若不是李不知教导她修炼也要讲究生息张驰，她恐怕真的会从早练到晚不带喘气的。
这孩子……估计是真的被那晚给吓得心有余悸了吧。
不过，为了保护自己而拼命修炼并不是一件坏事，李不知便由得她去了。
然而，今天李不知却发现，这娃娃有些心不在焉。
她没有像寻常那般扎着马步努力地感受灵力，而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自己。
于是李不知便欲走近查看情况。
还没等李不知走到花儿身边，他心里就“咯噔”一下。
因为他感受到了一股灵力。一股环绕在花儿身边的灵力。
这些灵力并不强大、也并不海量，但仍是如初升朝阳、破石清泉般，蓬勃、倔强地，主动地在花儿身边流动着。
李不知这才反应过来。
“这孩子……炼气期了？”
李不知连忙快步上前，使劲揉揉花儿的脑袋。
“厉害啊……厉害啊！
“花儿妹子，这个年龄能进入炼气期，已经算是……
“……天才了吧。”
稚嫩的花儿还不能完全理解李不知所言含义。她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问道:
“不知哥哥……
“天才……很好吗？”
“好得很，好得很啊！”
李不知难掩心中激动，都快把花儿的头发揉乱了。
“花儿妹子啊，以后保护咱大椿乡，就靠你了……”
“那……”
花儿伸出了肉嘟嘟的手指放在嘴唇上，作思考状。
“不知哥哥，我能要个奖励吗？”
“奖励？”
李不知大手一挥。
“没问题，你尽管要。
“就是你要天上的星星，你不知哥哥也给你摘下来！”
花儿使劲地摇摇头。
“我不要天上的星星，也不要什么太阳月亮，我只想……
“只想要不知哥哥回答我一个问题。
“不知哥哥一定，一定要说实话喔。”
“……问题？”
李不知虽有些摸不清这小姑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好啊！问吧！”
“嗯……
“不知哥哥……”
花儿抿住双唇，两手不断搓着衣角，显得有些紧张局促。
李不知更加疑惑了，只是问个问题，怎么像在受审似的呢？
不过李不知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等待着。
踌躇好一会，花儿终于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将她想问的问题用微风般细小的声音吐纳而出:
“那位麻衣道长，不是坏人，对不对？”
尽管语气轻柔，可问出这个问题似乎耗尽了花儿所有的气力。只见她喘着粗气，像做错了什么大事一样低着头。
顿时，李不知如遭雷击。
这问题，是李不知完全没有料想到的。
李不知凝视着花儿，凝视着她那稚嫩幼小的面庞。
这位自认是遍历世事人心的山河天尊这才恍然发觉，时至今日，他才第一次认识这个看似单纯的小姑娘。
李不知长叹一口气。
看来，他需要从尘海大陆继续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眼见李不知如此反应，花儿失落地问道:
“不知哥哥……我……我是不是不该问你这个……
“要是你不愿回答，便不答好了。”
听见花儿这番话，李不知回过神来。
他蹲下身，双手搭在花儿的肩上，用犀利的眼神与她对视着。
“不。
“答应你的事情，我便要做到。
“我李不知……不负任何一诺。
“何况，你并没有问错。
“你问得好。你应该这么问。而我也应该答你。”
随即，李不知缓慢而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是的。
“你能问我这个问题，说明你早已清楚麻衣道长并非什么邪祟……毕竟她舍命救下了你。
“她……是个好人。”
听闻李不知的答复，花儿心中一直紧绷着的某根弦，此时，终于断裂了。
两颗豆大的泪珠无声从她的脸颊滑下。
“既然……既然她是个好人，为何你们又非要将她说成是一个坏人呢？”
花儿的声音已经开始变大、颤抖。
李不知自嘲地笑笑。
“或许是因为，我才是一个真正的坏人吧。”
花儿猛地抱住了李不知，将小脑袋埋进了李不知的胸膛里。
“不，不，不。我不信。
“不知哥哥也是好人，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这样吗？
尽管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地早慧，可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事实……有些太过残酷。李不知一时间并不忍心将其血淋淋的内在全盘撕裂，展现在花儿面前。
可悚然间，有什么东西在李不知心中猛地炸响。
那是……
一颗种子。
李不知明白了。
这才是真正的，最后一颗种子啊。
这一颗似乎是从尸山血海中浸泡过的，散发着极尽腐败、呕人气味的，若不当培养，便会结出累累恶果的……
然而是最不可或缺的一颗……种子。
那我便，将其种下吧。
种在这个，象征着大椿乡的未来、大椿乡的希望、大椿乡的命运的女孩的内心之中。
我祈愿它能露出獠牙保护着你前行……而你能够坚定内心，不被它所反噬。
于是，李不知温柔地抚摩着花儿的后背。
“花儿妹子……
“有时候，世事没法分出对错，人也无法分出善恶。
“一切一切，只是关乎于……一个选择。
“有的选择可能为人所不齿、甚至裹挟重重罪孽，而有的选择则可能充满光明与理想……
“可有的时候……有的时候。
“前面那些选择能让人活，而后面那些选择……
“会让人死。
“你能说踏入前面那些选择的人……是错的吗？
“在我看来，他们既没错……也不对。
“他们只是为了……活下去……
“活下去，仅此而已。”
李不知放开花儿。
花儿此时的泪痕已干，在阳光下被照得晶莹透亮。
李不知见她非但不再哭泣，反而站在原地用倔强的表情思考着李不知所说的一切一切……
他便明白，这最后一颗种子，已经种下了。
此刻，所有的种子都已种下。
大椿乡已彻底不再缺少些什么……自然，也不再缺少他一个李不知。
于是，李不知便是时候启程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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