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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魁罡

    五宝坚持让念娃跟在自己身边,每日教他学织布、修织机,他虽然无奈,却也没有去处,就这么又混了两年。

    自从有了自己的机坊和织机,五宝便早出晚归,日日埋头研究如何织出适合老百姓穿用得起的缎子。

    “生丝”带有丝胶,质感较硬,生丝脱胶后称熟丝,依精炼程度不同有三分、五分、七分之分,精炼程度决定了绸缎品质的高低,越是精炼度高的熟丝,织物品质越好,手感也愈加软糯,缺点当然是工艺复杂带来的价格昂贵,而且精炼后丝的强度降低,织物不耐用。

    过去司锦号织锦所用的都是最好的生丝精炼后的熟丝,由机坊大师傅于蚕市上精挑细选疏密均匀,光泽白净,没有明显糙节,抱合圆整的生丝,拿回作坊缫丝,经过精炼,一粒蚕茧可以缫丝长达七、八百公尺,把这又细又密的熟丝经过精心染整,才能保证最后的织锦成品色泽均匀,颜色亮丽,织物光洁匀整,织纹鲜明清晰,手感丰满柔滑,爽弹有挺,绝无糙疵!当然喽!这样繁芜的工艺也就造就了成品织锦的高价,“一寸织锦一两黄金”,于普通百姓而言是可望不可即的。

    如果不加精炼,生丝强度大,抗拉扯,工价成本也大大下降,但颣节、色泽疵点、污染疵点、手感粗硬、损伤霉变、整理不良和茸毛也就在所难免,如何取得质和价的平衡,是五宝日日揣摩,反复试验的重点。

    这一日五宝回家,馥郁让他仔细点念娃,说他最近每日吃过晌午就出门,直到半夜才摸回来,回来也不敢叫门,就蜷在屋檐下,直到天亮才装作早起开门烧火,吃完早饭等五宝去机坊又回床上补觉。

    五宝这才想起他这个把月都安静得很,也不跟自己抱怨,也不吵着要回司家营,甚是反常,于是开始留心他整日去做什么,这一日尾着他,发现他去了南强街。那时候,南强街、祥云街这一带都是贫苦人民居住,其中相当一部分是迤东曲靖、马龙等地的破产农民,在本地遭了天灾人祸,无法生活,才流入城市讨口。这一带地势高低不平,雨水天积水深的时候淹及膝盖,平日里街面上也是污水坑、烂泥潭到处都是。体面人很不往这一带来,因为这里有卖大烟、白面、开妓院、摆赌的......

    这一带也是劳力市场,贫民和无家可归的破产农民,也大都集聚在这里,随时等主顾来叫,出卖劳力,故而也是人头攒动,摊贩众多。五宝一不留神就把人跟丢了,四处寻不见,站在原地干着急,回家候着念娃回来,问他去哪里了,他翻身上床装睡,逼急了就干脆跑出去一夜不归。

    就这么着,他索性明目张胆夜不归宿,几日不着家,人长得高大壮实,五宝也捆他不住,着实拿他没有办法。

    五宝和馥郁忧心忡忡,生怕他交了什么不上道的朋友,干些邪门歪道的营生。

    怕什么来什么,到了年底,有人上门来讨债了!

    原来念娃跟人去赌!一开始赌得小,渐渐胆子大起来,居然去借高利贷,利滚利欠了近千元!

    五宝惊得目瞪口呆,四处寻他,却找不到人。讨债的日日上门闹事催要,五宝刚刚才开起铺子,处处紧,哪有这钱替他还债,便要报官。

    黑春一听就慌了:“报不得啊!你不听那起人说,敢去报官断了他们的财路,就要滇中道上所有的兄弟取了娃的性命!”

    馥郁也劝他道:

    “不可意气用事!你如今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铺子家小都摆在明处,那些人都是把脑袋别在腰上的亡命之徒,你去报了官,官府管不管、管不管得了还两说,就算是官府出面把利平了,那起人岂会善罢甘休,必是要日日寻衅滋事,甚至铤而走险谋财害命。依我说正经是寻个能说话的人来调停,到底把人逼死他们也收不到钱,何不各退一步?”

    “他们也太狠伤了,百元年利五六十,这不是明抢么?若得这些利,生意人不如都关了铺子去放贷算了!”

    馥郁见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知道他惜财,辛辛苦苦,汗滴八瓣苦来的每一分钱,怎肯平白让人抢去,叹了一口气,去屋里拿出一沓钱来递给他,五宝一惊,问:“你哪来这些钱?!”

    馥郁苦笑不语,五宝一想,脸上表情哀伤,晓得定是当了那根金簪子!

    黑春事后逢人便道:“五宝媳妇是个好的!唉!是我娃没福气!”

    后来还是馥郁去求郑家人出面找人调停,把事情应付了过去,念娃闯了祸却不露面,杳无音讯。

    黑春去找人算命,报上生辰八字,瞎子停了许久才说:

    “嗯,庚辰,为魁罡,上等日柱,男儿魁罡不安于室,性耿直,威严出众。送老人家几句话:这个命造啊!升官发财朝南走,太阳照路喜逢恩;高堂兄弟不需靠,白手起家博荣身;子息不愁儿孙有,异国他乡配新婚,若要寻人,朝南去,山间水边是也!”

    黑春听了口中念佛,掏了五角塞进瞎老头的手里。

    瞎子摸了摸摆手道:

    “老人家给的多了,这是个难得少有的命造,我不收钱!”

    黑春坚持要给,感念着“老天保佑”走了。

    等人走远了,瞎子摇头叹气,喃喃自语道:

    “巨门化忌在命身,破荡一生远六亲,天梁阴煞在福德,命犯小鬼来牵魂,廉贞七杀冲子田,一世漂泊无有根,大运不吉小限凶,便是灾咎应期至……”

    几年后,五宝织出的“滇缎”已行销省内外,生意越做越大,在晋宁买地建房。

    这一日听一个水客说,在滇南道南盘江沿岸有一队走水的脚夫,带头的是个“卷毛”,姓司,拳打天下无敌手,很有名气,五宝一听就认定是念娃,放下生意就跟着马帮上路去寻。

    他们出了城,过宜良往弥勒方向一路走来,天气越来越热,全是山路,靠脚走马驼,一日行不过三十里,想到当年他当背夫从四川到云南的那段日子,他唏嘘不已。这日好不容易到了人家说碰到“卷毛”的糯租,糯租的“糯”指的是猴子,“租”则是相连之意,糯租就是山梁上有猴子生长的地方。这一路上下高差千米,走在山路上往下看,河谷的南盘江如玉带相随,山体被切割成峡谷,幽谷深滩,奇岩深壑,神奇得不似人间景物,下到谷底沿江前行,则河谷森林茂密,抬头望去,几乎见不到太阳,两岸那些灰褐色的山岩向河谷中间挤压延伸,高悬头顶,让人在仰望的时候,有被压制的窒息感。一想到念娃在如此凶险之地讨生活,五宝的心就痛,他不要念娃走他当日的路,也成为脚夫苦力。

    河谷的热风令人憋闷,他们一行人必须时刻提防滑坡、泥石流的突然袭击,领头的马夫一直在催着队伍“必须在天黑前走出去,不能在这湿热的河谷过夜,否则会‘遭瘟疫’!”

    五宝的体力已经耗尽,被马驮着在这险象环生的南盘江峡谷“暴走”了几个小时,峡谷终于逐渐变得开阔,眼前的景物也发生了变化,他们终于走出河谷,来到了盘溪。这是一个经过南盘江千万年冲涮堆积而成的高地,又最终被世世代代的盘溪人经营成了一个古镇。这个古镇把南盘江峡谷一分为南北两段,刚刚走的北段常常让人惊心动魄,而进入南段之后,河谷开阔,水流舒缓,两岸荒凉,人烟稀少,但有了风,一扫闷热,让人舒爽不少。远处出现了一缕缕蓝色的炊烟,渐渐瞧见一栋栋茅屋,偶尔还可看见田涛、牛羊、木桥等等,终于到了村寨了!

    五宝还是得了疟疾,夜晚高烧,白天发抖,他烧得不省人事,隐约听到有人在床边呼唤他,然后给他喂药。

    等几日后清醒,就瞧见了眼前的念娃!

    眼前这个人喊着“小爸!你终于醒了!”

    他很难把眼前这个虬髯壮汉与他的念娃联系起来!

    “你不知好歹!人家都说‘因为穷才到边,因为傻才做矿’,人非至穷到无饭吃,急得无路可走的时候,哪肯走夷方到这瘴乡来?!有命来挣,无命来花啊!”

    念娃低着头道:“小爸,我当年闯了祸没脸见人,有命无命我认了,我不与你回去。”

    五宝直叹气,但很快他就发现,念娃如今的“走脚”与他当年的背夫生计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

    “小爸,你知不知道你吃的这个救命的‘白药’是哪来的?整个滇南道的‘白药’、‘绿药’都是我往越南进的!”念娃低声道。

    “啥子?!交私走水?那更不得行!依例要处刑的!”

    “不怕得,我有边民证!官府准许边民贸易的,小爸你织的滇缎,越南、缅甸那边人喜欢得很!水客的货一来就坐地翻倍卖,不按长短尺寸,而是论两计价!一两滇缎一两白银!好大的利哦!”

    五宝一听,眼睛也瞪得好大!

    清代,两国朝贡贸易是官方行为,《大清律例》对禁止出口的产品有详细规定:“凡外国差使臣人等朝贡到京,与军民人等交易,止许光素纻丝、绢布、衣服等件,不许买黄、紫、黑、皂、大花西番莲缎匹,并不得收买史书,及一应违禁军器、硝黄、牛角、铜铁等物。

    元代以后,包括明、清在内的几朝中央政府一度禁止云南边民与安南贸易,规定中越贸易一律经广西进行,滇越贸易因此受到极大限制,但总体而言,滇越贸易从未禁绝,广南一地“贾客贸易于此,百物流通,无异于东南繁富之区。”当时滇地输出越南的商品种类繁多,主要有铁器、丝绸、瓷器、药材、麻布、纸张、香料及一些日用品。

    滇越边境村寨相连之处甚多,除正口关隘之外,官府无法严密控制的私路不计其数,也成了走私贸易的通道,出境买卖的边民不可胜数。

    越南因与滇大面积接壤,向来入贡、贸易等事,均由陆路行走,交私运销云南有水陆两条运线。均子越南老街起程,河口、马关、麻栗坡、蒙自则是重要的陆路集散地,而蒙自、个旧、文山、西畴等地则是走私侵销的纵深区域。

    念娃时常出入边地,对边境情况及风物都很熟悉,这救命的金鸡纳霜药丸便是他讨了老街越南媳妇,办了边民证,向当地人买从瓦城(即曼德勒)、勐各董(曼谷)带回来的。人们不识外文,称片剂中糖衣是白色的为‘白药’,绿色糖衣的为‘绿药’”,除“绿药”是治肠胃病的以外,“白药”是用产于南洋的“奎宁”———又称“金鸡纳树”的皮制成,专门杀灭疟原虫,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缅甸及南洋进口含金鸡纳药品价格昂贵,普通居民无力购买,他专门买卖这些药水给法国人、意大利人,从中获利。

    念娃说着说着,忽然不好意思起来,问五宝道:

    “小爸,你要不要见见我的媳妇!”

    她的媳妇是越南人。

    边境上的水客和走脚的人都知道老街上有一个卖越南小卷粉的妹子生得俏,一帮伙子有事无事地去人家摊子上借故搭讪,越南妹子懂一些中文,说话温柔和气,手脚勤快。念娃一见那个穿着奥黛,头发紧紧盘在脑后,小脸俏生生的妹子眼睛就直了,自此经常来吃小卷粉,妹子爱念娃高大英俊,两个人一来二去就对了眼,他问妹子:

    “你给有人家了?”

    妹子羞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念娃把腰上的钱袋子解下来递给她道:

    “以后我走脚的钱你帮我管着!”

    妹子惊得不知所措。念娃转身就走了,不久就娶了这妹子,如今娃都有了!

    五宝劝念娃:既然有了家小,交私的事情可不敢再干了,抓到那是要杀头的!不如回家帮着自己正儿八经做滇缎外销。

    念娃听了五宝的劝,第二年带着有身孕的媳妇和儿子回了司家营。

    黑春如今在家帮着领念娃的娃娃,她这下可活泛了,手上戴着五宝两口子送的金镯子,时不时请老姊妹们进城吃酒,露出念娃领她去镶的金牙“嘎嘎”大笑。

    “人都说‘龙虎各走天下,蛇鼠才聚一窝’,我娃有本事得很!帮着他爹走货,如今江家的滇缎都销到外邦去喽!”

    念娃与这异乡的人和事有着天然的契合,他这一生都似乎不能停下脚步,在颠沛流离中长大,在异乡结亲,在边境上讨口,永远在路上!总之正如老人说的,身负魁罡之命的人,不安于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