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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道中客

    念娃不好意思开口,其实若依着五宝规规矩矩走货,赚的钱是养不起他一家子五口人的,还好自己媳妇吃得苦,领着娃娃在镇上摆摊子,卖些五宝从边境捎带回来的香烟、糖果及酒类,挣点钱,补贴家用,但又要顾生意又要领娃娃,负担实在沉重。

    正发愁间,恰逢法国人的滇越铁路公司正在招募劳工,念娃就去了。

    早自1885年,法国就在考察如何将越南铁路修入我国境内,念娃原先在边境走脚时给法国勘探队带过路,走私商品跟他们交易,跟法国铁路公司的人都混熟了,他们如今要修建滇越铁路,就让他来做工长,每个月的工钱7元,是普通劳工的一倍有余。

    那时对劳工生命危害最大的就是瘴气,劳工们都是十几个人在一个工棚里住,条件简陋,饮食粗糙,很多工友都开始“打摆子”了,法国人只要一听说哪个工棚有人打摆子,就会派人来把人抬出去丢在远处“隔离”,实际就是任其自生自灭,命硬挺过去的就回来接着干活,很多人高烧了一夜就硬了……恐慌在人群中蔓延,很多人逃离了,监工也无计可施。

    这年春天,工地上新补充了一批北方劳工,一开始是意大利的工段长来管他们,一间工棚住着十多个劳工,一天早晨发现只有三个劳工勉强起得来,一个个有气无力,脸色苍白,高烧不止,上吐下泻,刚走出工棚就倒下了,另外的人则一直昏迷不醒。原来,深山河谷里瘴疠流行,北方人不适应滇省气候,水土不服,加上劳动强度大,又无任何医疗救治,他们一个个病倒,得不到及时救治的当天就死了。

    法国人十分看重这帮北方劳工,因为他们曾经参加过修筑京汉铁路,是一批素质优良的劳力,他们的工钱比广西、重庆、云南籍的普通劳工每月多一个银元,见这批人纷纷倒下也着急,就让有“避瘴”经验的念娃来当这批北方劳工的头。

    这帮劳工听说他是本地人,初起还看不起他,但念娃不似寻常滇省人瘦小羸弱,长得高大魁梧,情绪如烈火,眼神如鹰隼,乱发似狂草,高鼻深目,气势不凡,会用简单的“法语”跟法国人交涉,碰到刺头用拳头,遇到弱小绝不欺凌,一碗水端平,渐渐在劳工们中树立了威信。

    念娃教他们咋个避瘴气:

    “在我们滇南地方要‘起勿早,吃勿饱,莫讨小’。起早了,雾重霜浓,会染瘴气;滇南的软米好吃,吃多了会积滞不消化:摆夷妹子漂亮,日日睡女人,脱精受凉就必定会中瘴!”劳工听他说起男女之事,都哄堂大笑:

    “听司工说了没有?摆夷妹子漂亮,你小子毛长全了没有?来让俺们看看!”一伙人涌上来彼此打闹,大家就此熟络起来。

    念娃多年在当地“走脚”,对如何避瘴很有经验,他告诉大家瘴气其实是由蚊子传播的,只要用上了他从当地人那里学来的那些灭蚊、防止疟蚊叮咬的“土法子”就能避瘴。

    按照他说的,每到一地驻扎之后便寻青蒿、松毛、桉树叶、柏树叶甚至牛粪等类放于屋内火炭之上,取烟熏蚊蝇,工棚内火塘不熄灭,取烟熏蚊蝇,每天傍晚把松柴破细,加上易燃物,绑成火把,熊熊的火苗上不断撒上干松树舂成的细粉末,一团团火焰直奔旮旮旯旯,蚊蝇毙命,众工友看他一入夜便手舞火把,在房前屋后跳着奇特的舞蹈,口中还“呼哈咿呀”乱叫,都觉得神秘,问他跳的是啥,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这么在火中来去,跳跃喊叫着,体内就莫名有一团火升起,众人见他唱舞得如痴如醉,也随着他入夜一起做法,法国人、意大利人看着这场面都觉得不可思议。

    人们渐渐发现只有念娃他们这一片几个工棚没有出现“打摆子”的人,大伙都对念娃的“避瘴大法”言听计从,无不遵从,后来就连法国监工都听念娃的,命令各工棚生起火来,就地取材烧火熏蚊虫。

    这些外省的工友都不惯滇南饮食,念娃主动去交涉,用大米去换面粉,做饭时嘱咐伙夫不放辣子。

    工友们如今都爱来找念娃去跟当地人买东西。滇南当地人说方言土语,比如:“纵整?”(干什么?做什么?)、“肯克?”(到哪儿?去哪里?)、“解溲”(方便,上厕所)、“哀根人”(那个人)等,一句句土得地道,外地人听了如坠五里云,全靠念娃翻译。

    这里头有一个劳工,平日大家叫他“大友”,老家里兄弟姊妹多,比别个都省吃俭用,这一日同几个工友来找念娃理论:

    “司工!别的队上都在征人去修人字桥,打一锤给半块大洋!有没有这事?你咋不跟俺们说?!”

    人字桥也叫五家寨铁路桥,位于五家寨两座石头山的悬崖中间,因为形状酷似汉字“人”,所以它也被人们称为“人字桥”。滇越铁路修建到人字桥这一段的时候陷入了困境,设计方案是法国人保罗·波登设计的三角拱形钢梁铁路桥,整个桥梁呈人字形,架于两岸悬崖间,桥身采用上万组钢槽板、角钢、铆钉以及其他材料进行构建。虽然设计图纸和材料全部由法国公司提供,但桥梁的修建还是得由中国施工人员完成。面对当地恶劣的地理条件,无论是施工还是材料运输都是一项巨大的难题,就连法国公司也束手无策,只能采用人力将成千吨的钢铁材料运送到山上。

    “嗨豁!嗨豁!嗨豁!嗨豁……”劳工们的号子声,回响在崇山峻岭之中。这是200名劳工们在运送桥梁所需的那两根先导索,这两根铁链每根长355米,加起来重量就超过5吨多,工人们历时3天时间从山脚沿着悬崖峭壁扛到了施工地点!每一个劳工都肌肉紧绷,高度紧张,一个疏忽,身侧就是万丈深渊。

    真正要命的是开凿两山悬崖隧道,施工人员仅用绳索将自己绑起来悬挂在空中安置炸药进行爆破,没有任何安全措施!凿通后安装桥台,完成材料拼接,最后对桥面进行铺设和轨道安装,都无法借助机械力量!而在桥体合拢时施工人员还是只能用绳子拴住自己的身体,把烧红的铆钉运到桥梁上,再用铁锤一锤一锤对铆钉进行固定!

    据多年以后的资料统计,人字桥长度约为71米,宽度在4.2米左右,既不是世界上最长的桥,也不是最宽的桥,但当时为了修建它却有800多名工人丧生于此,细算下来每一米铁路修建就需要12名工人的生命来替换。

    所以法国人开出了高价,利诱工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施工。

    “你娃些还年轻的嘛!咋个要挣这份赌命钱?”

    听念娃对大家伙说了其中的凶险,几个人想想那个画面都害怕,打消了念头,唯独大友不死心。

    “家里闹饥荒,一家子老小等米下锅,俺千山万水地跑到这地界,不就为着多赚几个钱吗?俺一条贱命,危险啥的顾不上了!”

    重金引诱下,大友和一些工人还是去了。

    去了才知道没有退路。每天傍晚下工后可以凭当天打眼留下的炮灰重量算工钱,但负责爆破的工人从山顶被绳子放下来后,悬在半空填埋完炸药点燃引信,根本来不及安全撤离,干这活就是在赌命!

    大友在队伍后面排着,只见上去了一个人,一声爆炸后过了几分钟,不见拉人上来,法国人招手让后面的人上,大家就知道前面的工友没了。

    大友咬着的牙在打颤,今天上去了三个人,前面的工友完不成今天的爆破数他们就必须上了。身边的一个工友忽然发狂了,大叫着:“我不上去!我不去!”转身就跑,一下子好几个人都解开绳索跑了,大友也想跑,只听一声枪响,领头的那个人被法国工头打死了!所有人都不敢动弹。

    第二天,法国工头担心中国劳工逃跑,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们把中国劳工的长辫子一个连一个地系起来,形成一串,然后赶着他们去干活。

    大友不愿受这侮辱,站出来要上第一班,工头就没有系他的辫子。

    他正在身上捆绳索,就听见后面传来一阵叫骂声:

    “cochonchinois!(中国猪)快走!”

    一队劳工正小心翼翼地顺着岩边的小道往下走,在队伍最后的法国工头嫌他们走得太慢,一路叫骂驱赶,他抬脚将队伍最后的一个劳工往岩下一踢!可怕的一幕出现了,一连串辫子系在一起的劳工一瞬间似多米诺骨牌般被拉扯着掉下悬崖,摔死在大河中......

    大友终于捱到拿工钱,把拿命换来的五十个大洋给家里寄了回去。

    一个月后收到家书,年迈的奶奶拿着大友寄回来的钱到米店买米,老板说没有见过这种钱,不收!因无钱买米,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都被活活饿死了!

    原来,他们来之前说好发给每个工人三块银元,可法国人发的却是越币!他们不懂,这越币在滇省能流通,到了北方却行不通。

    大友怒不可遏。深夜,他手持铁棍走出工棚,闯进法国人住处,一铁棍就将这罪恶的法国工头打得脑浆爆裂,当场咽气,之后连夜逃跑了。

    法国人和意大利监工又惊又怕,勾结地方官员,将大友他们工棚里所有的济南劳工抓起来,要他们说出大友的下落,否则就要以他们与大友是同伙为由,将他们统统打死!

    众人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一个也不敢开口争辩,念娃见劳工们被打翻在地,头破血流,危在旦夕,就高声叫起来:

    “一人做事一人当,哪个杀人么哪个偿命,为什么要大家陪着他死?!”

    法国人听见有人敢站出来质疑,冲过来一抬腿就把他蹬倒在地上,掏出枪来对着他,冲他吼叫,一个年轻的中国工程师跑过来低声同他讲:

    “这个时候莫逞强,你就说你晚上起夜的时候看见凶手跑进密林了!”

    念娃愣了一下,犹犹豫豫向身后的南盘江一指,那个中国工程师冲法国人讲了几句,法国人用枪指着念娃,要他带路去抓逃犯!

    南盘江两岸的森林十分浓密,木棉树和藤蔓生得密密匝匝不留空隙,抬头几乎见不到太阳,怪异的鸟叫声在丛莽之中鸣叫,白天也阴森可怕。瀑布犹如天河一般,从山腰飞泻而下,水汽蒸腾,蚊虫肆虐,在炎热酷暑的夏天,这湿热的天气是连当地人也畏惧的“瘴疠”肆虐的季节。

    念娃领着持枪的法国人和府兵在这密林里转了两天,两个老毛子先倒下了,带头的看见人一个个倒在地上打摆子也害怕了,决定不再搜索,让跟着的府兵把生病的几个人抬回去。

    念娃也支撑不住倒下了,奇热难耐,头、躯干、四肢,包括肚子,都像掉进熔炉里一样,只觉得周身如同火烧一般,随后,好像突然从夏天坠入了冬天,只感到全身冻得像结了冰,忍不住一直打哆嗦,老毛子不管他的死活,把他留在这密林中等死!

    昏迷中的念娃听到了身畔的南盘江水在流,他口渴难忍,顺着水声爬去,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仿佛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江水往前漂去......

    几天后,一具面目不辨的中国劳工尸首在南溪河下游被人发现了,他只是千万被法国人残害的中国劳工之一,滇越铁路从1903年选线到1910年修筑完成,从河口至昆明全长466公里的滇越铁路,招募的6万多名劳工,有1.2万名云南、广东、四川、福建、天津、山东、河北等地的劳工死亡,滇越铁路也从此有了“血染南溪河,尸铺滇越路。千山遍白骨,万壑血泪流”的描述。

    念娃最终生死不明,有人说在给远征军带路的向导中瞧见过他,有人说在炸掉滇越铁路白寨大桥的人里有他,还有人说他出现在修滇缅公路的劳工队伍里……

    总之,他再也没有回来。

    或许是老天安排,念娃一族命中注定与道路同躔。1933年,念娃的大儿子司祖林在滇越铁路通车后被选中干司炉,每日加水、拌煤、铲煤进炉子、被火烤汽蒸。

    司祖林干司炉出师后被调到滇越铁路中国段当火车司机,一直到1966年自昆明铁路局退休。他每天都往返于昆明、河口、海防之间,在滇越铁路上跑了近万趟,行程在800万公里以上。他熟悉这里的一山一水,一沟一壑,沿途的山形地貌、地名,包括小站上的职工,每座县城的风物特产、民族习俗。几十年来,他们家族的命运早已同铁路融为一体,用当司机的收入供大了两个弟弟和5个子女,全家共计有二十一人在中越两国的滇越铁路上工作,人们都说他们司家三代人都献给了滇越铁路。

    他们中的许多人自出生起就在铁路旁,在沿线居住、玩耍,伴随着火车汽笛声长大,听着火车有节奏的“咣当咣当”声入睡,这节奏仿佛刻在司家几代人的基因里。他们中有的人长年累月地坚守在大山深处,日复一日地做着巡视检查、故障排除、保养维修等工作,默默守护着滇越铁路这条百年铁道,群山苍莽,身畔唯有山风与鸟鸣。